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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城时,我们在楼顶结婚 | 噪音开始了

Justpod 先生制造 2022-05-01



因为封城被迫推迟婚礼后,婚礼当天,一对小夫妻上午依旧穿了全套防护服,做志愿者,给异常户上门扫码。下午穿了全套礼服,去大楼的天台照了张相。


他们在过去半个月内,学到最实用的技能,是如何紧急帮邻居老人呼叫120,一次成功,一次失败,眼睁睁看着急救人员走了。


当晚婚礼这件事被别的志愿者传了出去,全楼的人开始在微信里祝福他们,开始往门口送“新婚礼物”。


这些礼物都很独特,比如,自热米饭,挂耳咖啡,酒,水果,薯片和巧克力。



讲述者:Tutti 米周 郭啸飞 多多





*本期播客由先生制造和JustPod联合制作



今天是4月20号,上海天气晴,这是我被封的第28天,正在家里赶这期播客节目。


我是泽希,《噪音开始了》的制作人。今天我冰箱里物资还算充裕,有7根胡萝卜、5个土豆、3根莴笋、两大棵包菜,这基本也是我能买到的所有蔬菜品种,这么连续吃了一个月,我脸都要吃绿了。


很多封在上海的人跟我一样,焦躁,烦闷,因为这轮新冠传播,被没有尽头的14天又14天困在家里。


我找到了两组故事,四个年轻人,想听听亲历封城的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1、四天没有就医的血透病人


第一个故事来自一对住在浦东新区的小夫妻。女生名叫Tutti,男生名叫米周,他们是小区的志愿者。


4月3日,Tutti接到了一条求助,小区一位50多岁的尿毒症患者,已经三天没做血液透析了。


尿毒症患者最长可以停4天的血液透析,但时间再久就会有生命危险。


Tutti:正常情况下,血透病人一周要去医院做三次血透,这个病人出入医院频率很高,他的妻子在医院被感染,直接转运到了方舱。


病人自己被送回了家,但他的身份变成了“密接”。小区有专门的车来接送整个小区的病人去做血透,但是他因为是密接,就上不去这个车了。


上车的条件,是必须有24小时的核酸阴性证明——密接人员,必须有专门的人员上门做核酸——医疗资源太紧张,没有人来上门帮他做这个核酸。


没有上门核酸,就证明不了阴性,没有阴性,就不能去医院做血透,这个病人陷入了死循环。


Tutti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建筑师,在这之前,她对处理邻里的琐碎问题毫无经验。3月24日,她家的小区开始封锁,里面住着六七千居民。封锁刚开始一周,居民们就发现,好像完全没办法和居委会交流。


Tutti:居委会每次在业主群里出现,都是通知和命令,比如“今天要做核酸”、“明天发什么东西”。当时大家对居委会有很多问题和质疑,但沟通完全不奏效。


我当时自己直接联系了居委会,想问他们如果精力不够的话,我可以帮忙分担。


Tutti一问才知道,原来整个居委会都已经被感染,被送去了方舱。居委主任和书记一人带着一个电脑在方舱整理居民资料,只能提供远程协助。


小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他们意识到现在找居委会已经没用了,决定开始自救。Tutti成了全楼最早的一位志愿者,她组建起了一个大约40人的志愿者队伍,其中三十多个都是女生。


刚刚说的血透病人就是这样找到了Tutti。


米周:尿毒症不是急性病,不像脑梗心梗一秒钟夺命,不做血透,病人的毒素是慢慢在血液里积累的,你会感觉这个人是慢慢地枯萎的,这也是我们当时非常绝望的点。


Tutti:这个病人等到第三天晚上,还没等到上门核酸。第四天时,我们志愿者就求做小区核酸的医生帮忙,这个医疗队的医生很体谅,上门帮他做了。结果很快出来,这个病人是阴性。


米周:但阴性报告即便出来得再快,他也没赶上社区组织的血透病人集体就医的那趟车。非常混乱,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病人约的晚上8点在医院做血透,我们中午已经打了一次120,120说“好,我知道了。”我想着晚上6点钟再打一次,提前两个小时总归可以了。结果6点钟打过去,告诉我,前面排了700号。


Tutti:直到晚上十一二点钟,120都没有来。血透病人的生命已经非常危险了,病人当晚非常绝望,很心寒,他给我发消息,说自己还没有等到车,他已经穿上防护服在家里面等了一下午,连饭也不敢吃,怕这个毒素排不出来。


米周:这个老先生就说,算了算了,今天晚上就算来车我也去不了了,因为医院关门了。但我们说,你明天早上也必须要走。晚上从十一点多十二点的时候就开始,我们又开始发求助的帖子。


Tutti:发求助帖时,我写的最根本的诉求,就是无论如何第二天早上7点一定要有一辆车,不管是什么车,上门把这个血透病人接走送去医院。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管是不是120了。


他们在全网发贴、拜托朋友帮忙转发,幸运的是,他们的求助起了作用,一名警察第二天一早接上老先生,顺利去医院做了血透。后来他们又为老人安排了一次上门核酸,并且拿到阴性报告解除了密接身份,现在这位血透病人就可以正常搭乘小区的车去医院了。


米周:不过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面。


作为志愿者,听到这种无奈无助的时候,我们跟着吃不下饭,非常焦虑。Tutti晚上暴哭,她觉得很绝望。结果第二天早上我们联系老人时,我问你是自己去吗?他说“没有,我还有一个儿子他在睡觉。”……我甚至动用了我的私人关系,为了你全网发布求助帖、让我的记者朋友搭人情去求救,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独居老人,结果告诉我他家里还有儿子在睡觉!


我说能把你的儿子叫起来吗?他说,我的儿子是个废人,我养儿子白养了,我没法叫他起来。


Tutti:听到这个信息,当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米周:就感觉好不容易有个援军,推出了一辆加农炮,结果这炮是生锈的。




2、烟头堵住了方舱的厕所


此时上海的方舱,又是什么情况?


我在JustPod的同事郭啸飞,在方舱里住了快两个礼拜。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他被朋友提醒,去看一个方舱病人的手机直播,一点开,啸飞发现,这不就是自己在的这幢楼吗?


郭啸飞住在18层,直播的男生叫多多,在16层。多多是播客软件小宇宙的数据分析师,二人四舍五入还是同行。


两个男生所在的隔离点,叫中海龙科技信息大厦,建于北外滩旁,是一栋刚刚竣工但还没有交付使用的写字楼。


郭啸飞是4月9号住进来的:


郭啸飞:4月8号的晚上,我健康云的显示结果是“待检测机构上传”。等到9号中午,接到杨浦疾控中心的电话告诉我是阳性,然后需要转运去方舱。


我当时不怎么恐惧方舱,当然除了那种没有地方睡、要吃很久西北风的、边建边住人的、洗手间各种堵的,最早的那一批方舱感觉都还好,看着像样板房。


在网上搜索了一圈方舱经验分享后,啸飞打包了运动头巾当眼罩,还带了耳塞、卫生纸、湿巾,等待转运车来接他。


郭啸飞: 9点钟来接我时,我还在看英超埃弗顿跟曼联的比赛——我是一个在上海、即将面临被转运,当晚主队还输球的一个曼联球迷,真是太惨了。


坐车半小时到方舱,先是在大厦外面站了大概两个小时,很冷,进去后再排队,每人发了一个手环,上面写着你几号进来、住在几楼几层。我在第18层,还有一个数字编号,我是43号。


戴完手环,发了一个脸盆,有肥皂、牙刷,拿着就像进了监狱重新做人一样。


在这里,郭啸飞这个名字不再重要,他变成了代号1843。差不多两天后,多多也来到了这个隔离点。


多多:我是12号……不对,应该11号来的,时间过得有点混乱。在方舱一方面你会觉得度日如年。另一方面你又是每天的生活都很固定,很难明确地感受到时间的流失。


郭啸飞:多多刚来时,各种控诉充电板离得太远、没有隐私、不能洗澡、小孩吵闹影响睡觉、鼾声震天等等。我感觉他的状态是比较憔悴的。


他们入住的方舱,已经算是设施比较完备的了,但生活仍然很艰难。这个方舱每一层住了大约150人,所有人共用一个厕所和洗手台。


郭啸飞:这个楼每一层只有一个茶水间,正常办公是绝对足够用的。但是变成方舱,哇,这简直太拥挤了,要排队,我有四五天没有洗头了。


多多:方舱的人群层次其实蛮复杂的,从没断奶的孩子到80多岁的老人都有。大叔其实还蛮多的,他们抽烟,所以男厕所里面到处都是烟头,这些烟头也成功地把我们那层楼的所有马桶全堵了,女生那边的厕所也全都堵住了。


男生这边,大便池勉强还能下水。所以那三个小隔间现在是男女混用。


这栋写字楼全是落地窗,没有帘子,有太阳的时候会特别热,没有太阳的时候,寒气又会透过玻璃传进来。


每层楼只有两个集中的充电台,是直接从变电箱里接了四五个插座出来,严格来讲这算乱拉电线,但显然大家顾不上了,手机和电脑的电量现在太珍贵了。


更奢侈的是洗澡。


多多:我们到现在也没解决洗澡的问题。男同胞稍好一点,毕竟我们接盆水去隔间里面擦一擦,就勉强糊弄下去了。很难想象就是爱干净的女生在这个方面怎么处理。我在卫生间看到过女生用过的卫生巾,我觉得在这种环境下还来月经,她们会更难熬。


郭啸飞:我最开心的一件事,是我昨天洗头了。


除了保障基本生活,在方舱的人们还需要回答另一个问题:如何维持自己的心理健康。


郭啸飞:最致命的是方舱没有Wi-Fi 。


我经常看网球比赛,在家用Wi-Fi,都上最高清的格式看1080p,只恨没有4k。但在方舱,用144p好像有点糊,球都看不到,360p好像还可以,那就省一点流量用360p看球。


有人会带《读者》这样的杂志,但也是不看的,太热了用来扇风。人们会走一走,实在无聊就睡觉。我观察到一个伯伯,一天要睡十五六个小时。


我还看到一个长得像郭德纲的大哥在看书,那本书叫《高情商聊天术》。


因为方舱里的保安相继感染新冠,人手不足的时候,各楼层开始就地招募志愿者。多多也经常去帮忙,他下楼去拿饭,发给病人们,爷叔们总对他说“谢谢你小伙子”。当志愿者是他每天的运动,也是他调节情绪的方式。


入住方舱后,多多的另一个重要工作,是回复亲友的关怀微信。


多多:就是“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这种关怀,重复的回答说多了后,我甚至觉得会有一点过载了。我就拉了一个群,把朋友们全都拉在了一起,每天跟他们讲讲方舱见闻。


泽希:你们的群名叫什么呀?多多方舱日记吗?


多多:多多的奇幻冒险,对,就叫“多多的奇幻冒险”。





3、叫120 的经验未必次次有用


Tutti和米周的挑战还在继续,就在接受我采访的同一天,4月13日,他们又接到了紧急的求助。


Tutti:我们小区一位老人有阿兹海默症,他常年有慢性病,全家五口人陆续都染上了新冠。这个老父亲他自己说不出来话,今天他女儿一直联系我,非常希望医院赶紧收治他父亲,因为老人的血压急降,已经接近休克状态。


目前上海大部分开诊医院的收治条件,是病人必须持有24小时核酸阴性报告,确诊病人如果要上医院,只能去定点医院。


定点医院数量很少,目前上海开诊的四十几所医院里中,定点医院只有10所。


不仅如此,120的接人流程也非常严格,医护人员上门之后得先确认患者联系好了收治医院,才会接上他。如果没有提前联系好医院,除非是危重症,不然120不会接也不会送。


Tutti:这个女儿也说了一些非常绝望的话,比如“今天如果不进医院,明天就可以直接收拾后事了”这些话,我们的压力也是非常大的。


我们联络了四个小时后,120终于来了。但急救人员上门后,认为老人没什么事,说他是健康的,手脚好、也神智清楚。他们判断这个老人不算危重症。


当时大家非常绝望,甚至邻居都隔着门朝救护人员喊:你们一定要把他接走!谁都没有办法保证老人当晚会不会出事,120来一趟实在是太难了。


但最后很悲哀的,不管跟120的人说什么,说老人已经没有尿液了等等,都没什么用。120现场做了一个检查,说检测的血压和其他所谓数据都是一个正常值,120没有拉这个老人,还是走掉了。


米周:这件事的悖论是:120说这整个病人不严重,但病人非常严重的时候,你叫120是叫不到的。


所以想叫120,你必须要卡到一个点——看人快不行时,你打120,120来的时候他正好是危重症——但你不可能达到这个状态。


第二个求助的老人,就这样被留在了家中。


我也在经历着类似的事情。


我的隔壁住了位独居老奶奶,她有心脏病和肺癌,4月8号那天她来向我求助,说自己的高血压药和癌症靶向药快吃完了,不知道怎么才能买到。我吓了一跳,赶紧搜索外卖平台上的药店,当然买不到这些处方药。


我咨询了医院,得知靶向药现在只有住院才能配。明明是为了不去住院而吃药,但现在却变成不去住院就吃不上药。


我只能去居委会登记配药需求,等志愿者替我们去医院买。但社区医院的开诊时间不固定,一天就开2个小时,限号75人。我们等了8天,药才送到。


小区居委会主任的口头禅是:已经向上汇报了,目前还不清楚,后续会安排的,有问题麻烦打居委会电话说。


然而居委会办公室,就在我隔壁楼,每天从清晨到深夜,我能清晰地听到电话一直在响,一直在响,但没有人接听。


一个礼拜前,我们小区里一位94岁的老人去世了,小区群里没有说原因,但我记得,曾经在居委会药品登记表格里看到过他的名字,写着老人“急需退烧药”。


Tutti:你参与得越多,你看到的无力、无奈的事情就越多。我情绪每天都会受到影响。每一次痛哭都是因为感觉到这个人生命垂危了,但我们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还有一些情绪崩溃,是明明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和时间精力,还是会遭到一些人的质疑、甚至公开的指责,这也是挺挑战心态的。


虽然情绪、心理承受能力受挑战,但我们下次还会接着做。包括居委会也是每天都在和 120 吵架,但下一个病人出现危机时,他们还是会帮忙。所有人都在一种愤怒的情绪中,继续争取多帮助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4、顶楼上的二人婚礼


4月16日,上周六,本来是Tutti和米周的婚礼,他们提前半年已经拍好了婚纱照,发了邀请函,但显然,这个婚礼办不成了。


16日这一天,两个人还是给自己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Tutti:米周老师问我,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说我想吃薯片。楼下的大白穿着防护服跑出了隔离带,帮我买了 20 包大袋薯片。


米周说,这一天,他们上午依旧是做志愿者,两个人穿了全套防护服,给异常户上门扫码。



下午想了想还是得有些仪式感,俩人就去天台拍照纪念。


婚礼这件事很快被别的志愿者传了出去,全楼的人都在微信里祝福他们,还开始往他们家门口送“新婚礼物”。他们收到的新婚礼物充满了疫情时期的特色,有自热米饭,挂耳咖啡,酒,水果,薯片和巧克力。


当天晚上,米周把这一天的照片发在了豆瓣上。照片里的米周穿着小西装,tutti穿着酒红色的缎面裙,脱缰的生活仿佛短暂地回到正轨。他们带着小狗,在天台上跳舞,在那几个小时里,他们就像一对快乐、体面的上海小夫妻,过了一个普通的周末。







噪音开始了,一档聚焦当下的声音纪录片。社会的噪音就是时代隐藏的线索,每月两期,我们用声波刻录世界真实的形状。


本节目由JustPod和时尚先生报道组联合制作。 


- 音频制作团队 -


讲述者:Tutti 米周 郭啸飞 多多


制作人:泽希

编辑:熊阿姨 唐池

声音设计 Supermassiver

图片设计 Jessi

节目运营 小米粒


Weibo 先生制造  WeChat 先生制造

© 图文版权归《时尚先生》杂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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