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爱一个人，半生只写一部书，他让爱情和作品都成为永恒

他曾被父母称为“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儿子”，后来却成为令罗素和爱因斯坦都钦佩的历史学家；他曾是乌托邦主义的信徒，后来却用尽余生警示乌托邦的种种陷阱；他曾以老师的身份娶了只有15岁的学生为妻，后来却用68年的余生与她长相厮守；为了守护这份爱情，他破天荒地用52年的漫长时光，写出了一部史诗级巨著——《世界文明史》。

奥斯卡·王尔德曾说：“任何人都能创造历史，但只有伟大的人，才能书写它。”这样的人，在东方有司马迁，在西方有荷马。而到了现代，这样的人几乎“绝迹”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那么非他莫属。

1885年11月5日，杜兰特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他的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心想把杜兰特培养成神学家，从小就把他送进天主教区学校学习，在杜兰特15岁那年，又把他送进了新泽西州的圣彼得学院。

年少时的杜兰特，轻狂自负，经常和老师在课堂上争辩。天资聪颖的他，不到10岁就读完了6卷本大部头《罗马帝国衰亡史》，12岁就给自己编了“世界文学史列表”，22岁就掌握了英语、法语和拉丁语三门语言，今天所谓的“学霸”，在杜兰特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过他的人生却颇多起伏，尤其是在思想层面，20世纪的各种“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现实主义、保守主义......他都真心实意地“体验”了一遍，最后却选择了最不流行的那一个。他的这种转变，超越了20世纪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也塑造了他独特的爱情观和世界文明观。

▌年少轻狂，沦为乌托邦思想的信徒

读了900来本书之后，杜兰特觉得老师们的智力和知识跟自己差距太大，于是再也不跟他们争论。18岁那年，他在图书馆发现了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等人的著作，从此渐渐对神学失去兴趣，转而把宗教热情和济世的宏愿转移到了当时流行的具有乌托邦色彩的各种主义上面。

24岁那年，叛逆的杜兰特与一位伙伴按计划实施了一项“阴谋”：进入神学院向信众传播无神论。但是后来，他读到了斯宾诺莎的一本伦理学著作，深深感到内疚，为自己的不诚实而感到颤抖，他的信仰开始慢慢转变。

深思熟虑后，杜兰特决心离开神学院。但这招致了父母的坚决反对，他们做梦都想让儿子成为神学家，杜兰特进入神学院时还曾为他庆祝。现在杜兰特执意要离开，不明就里的父母斥责他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儿子。”

▌精研哲学，开始系统地考量世界

26岁那年，杜兰特离开父母，带着仅有的4本书和40美元浪迹纽约。在那里，他成为了费勒现代学校的老师，并进行自由主义教育实验。这赢得了学校赞助者奥尔登的赏识，奥尔登邀请他去欧洲旅游，并资助他读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

在哥大，杜兰特同时修习了三个学科：生物学、心理学和哲学。巧合的是，传奇人物总是汇聚一堂。杜兰特的哲学导师是实用主义的集大成者约翰·杜威。那时候，胡适也师从杜威，是杜兰特的师弟，他俩还在同一年毕业。

1917年，32岁的杜兰特从哥大毕业，获哲学博士学位。在哥大学习的几年时间里，杜兰特的思想再次改变：渐渐抛弃了过于激进的观念，他学会了用哲学来系统地考量世界，但仍属于无神论的范畴。

▌生命奇迹，让他回归传统的信仰

34岁那年，杜兰特的世界观发生了重大转变，因为这一年，他的女儿艾瑟尔降生了。知识使他骄傲，生命让他谦卑。面对每天成长的生命奇迹，杜兰特渐渐告别了过去的无神论，从激进的乌托邦思想信徒，转变成温和谨慎的自由主义者，并回归到更加保守，也更有活力的世界观。

杜兰特这样形容他的这种转变：“我比以前更强烈地感到，我需要一种能够公正地对待大自然无限生命力的哲学……在某种程度上，巨大的悲伤从我身上消失了，在我曾经看到了无所不在的死亡的地方，我现在看到了生命的绚丽和胜利。”

女儿的降生，不仅改变了杜兰特的观念，也改变了他与父母的关系。杜兰特的妈妈来看望孙女，从此结束了与父母之间长达8年的冷战。‌杜兰特也对宗教再次萌生了兴趣，‌阅读《圣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从理想狂热到保守理性的思想转变，非大智慧者不可

思想多变的人，大抵分两种：一种是没有思想的随波逐流者，另一种是有大智慧的人。杜兰特显然属于后者。

在他那个年代，太多的知识分子陷入各种流行的主义之后，就再也没能爬出来，匆忙一生不过是为许多错误思想推波助澜。

但杜兰特不同，他不仅从一个个狭隘的主义中走出来，后来还用半个世纪的时间写出《世界文明史》这样的皇皇巨著来警示人类文明的兴衰。杜兰特认为，乌托邦思想是人民的鸦片，唯有尊重传统、维护秩序、保持理性、捍卫自由、珍爱生命等保守主义观念，社会才能长治久安，文明才能传承。

这样的思想，完全超越了导师杜威的实用主义。杜兰特虽然没有像父母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神学家，却用自己的方式，成为了人类文明的布道者。

唯美的爱情与辉煌的事业，就算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从来都是二选一，遑论现实。然而，杜兰特不仅实现了鱼与熊掌兼得，还让两者互相成就。

▌轻率的师生恋，还是浪漫的爱情？

杜兰特在纽约当老师期间，遇到了他未来的妻子艾丽尔。艾丽尔是杜兰特的学生，来自俄国犹太移民家庭，在穷困的犹太社区长大，是个单纯不会掩饰的小女孩。

艾丽尔对这个学识渊博、温文尔雅、脾气超好的老师充满爱慕，经常带着同学一起戏弄他，有一天在课堂上，她搂住了杜兰特的脖子。杜兰特责备了她，可是不久后就给她写了一封情书。

1913年，为了与艾丽儿结婚，杜兰特坦白“罪行”，辞去了教师职位，两人就这样“私定终身”。

但艾丽尔毕竟还是个孩子，喜欢跳绳、捉迷藏，还教杜兰特滑旱冰。结婚那天，艾丽尔就是穿着旱冰鞋一路溜到市政厅参加婚礼的，真说不上这是浪漫还是轻率。

这一年，杜兰特28岁，而艾丽尔只有15岁。任何人看了可能都会想，这样一段看似玩笑一样的婚姻，究竟能维持多久呢？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从穷鬼到明星，原本是一场意外

婚后的杜兰特，由于没有稳定工作，生活十分拮据。他找到一份在教堂讲课的兼职，一干就是13年。为了赚更多钱，也为了实现自己的哲学理念，杜兰特在1917年出版了人生第一本著作《哲学和社会问题》。可惜销量很差，印了1000本，最后剩下900多本。

在杜兰特看来，用哲学追问世界和生命的终极本质，应该成为一般公众爱智慧、爱生命的学问。但实际上哲学却被少数专家垄断，造成了“大众不了解哲学，哲学不关心大众”的囧态。所以，杜兰特想写一本哲学启蒙书，以改变这种现状。可惜，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4年之后，一位出版商无意中听到了杜兰特的演讲，觉得非常接地气，建议他把演讲稿印成小册子出版。杜兰特最初拒绝了，但为了稿费还是同意了。后来，舒斯特接手了这些小册子，把它们集合在一起，重新做成了一本漂亮的书——《哲学的故事》。

1926年，《哲学的故事》“带着担忧、痛苦和爱降生”，没想到非常畅销，几年时间内单在美国就卖出了200万册，后来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广受世界各地读者欢迎，被誉为“有助于推广哲学的开创性著作”，“使上百万人的生活更丰富，也使人们更宽容”。

就这样，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哲学的故事》不仅为杜兰特带来的稳定版税收入，让他一下子步入了中产生活，还给他带来了名誉，让他成为红极一时的文化名人。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福祸相依。

由于杜兰特长时间埋头写书，忽略了艾丽尔的感受，他们的婚姻出现了严重危机。在他们婚姻的头几年，年轻任性的艾丽尔就曾多次离家出走，搭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游荡。每一次，杜兰特都心急如焚地努力找到她，帮她整理妆容，给她道歉，发誓一定多陪她。

现在杜兰特已经成为文化界的一颗新星，到处有邀请，陪妻子的时间更少了，两人关系越来越淡，婚姻已经走到了破裂的边缘。有一次，艾丽尔已经幽怨到对爱情不抱希望，她写了一封近于绝情的长信，决定永远地离开杜兰特。

好在这封信没有发出去。

杜兰特遇到了几乎所有成功人士都会遇到的家庭困境：知识水平和认知差距太大，很难进行有效的沟通。如果按照现代很多“成功人士”的做法，肯定会顺势而为，“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杜兰特究竟会如何选择？学习成功人士吗？放弃事业陪伴妻子吗？都不可能。那该怎么办？

▌重燃书写世界史的雄心壮志，让爱情与事业合二为一

杜兰特早年受巴克尔的影响，曾打算写一部“世界文明史”。他说“大部分历史是猜的，剩下的都是偏见。”所以，他决心把历史重新写一遍，以严谨的历史结论、思想家的视野、世界公民的身份，纠正人类的历史记忆，建立有普世色彩的历史观。

《哲学的故事》带来的“意外之财”，再一次激起了杜兰特的雄心壮志。为了自己的壮志雄心，也为了挽救婚姻、守护爱情，杜兰特做出了堪称“教科书级”的选择：

让妻子成为自己的副手，帮自己整理资料，乃至参与写作。这样，既能一直陪在妻子身边，也丝毫不耽误写作，效率还更高了，同时还无限拉近了认知水平，可谓“三全其美”。

不难发现，杜兰特对艾丽尔的爱是真挚的、纯粹的，绝不会因为名利就变质。宗教伦理也让他相信，守护家庭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虽然艾丽尔的思想高度和认知水平与杜兰特差距巨大，但经过大量的阅读和杜兰特的长年熏陶，艾丽尔其实已经拥有相当完备的知识，足够胜任这份工作。写作的时候，杜兰特夫妇分工明确，按照同一主题各写一部分，然后互相讨论，商定最后的版本。

一场可能的婚姻悲剧就这样化解了，杜兰特成功地将爱情与事业合二为一。从1929年起，杜兰特与妻子开始了真正的合作，他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世界文明史》。

▌与胡适“再度重逢”，向世界介绍“东方的遗产”

为了写好《世界文明史》，杜兰特夫妇除了一起枯坐板凳，还一起到世界各国旅行，以便更真切地理解人类文明。他们的足迹遍布希腊、巴勒斯坦、俄国、印度、泰国、日本、中国……在北京，杜兰特还与胡适“再度重逢”。

1935年，《世界文明史》系列的第一卷《东方的遗产》出版。书中，杜兰特对胡适的思想推崇备至：“胡适认为推行工业、改革政府，以消灭贫穷，要比所有的‘亚洲的智慧’更具有精神的价值……”

杜兰特之所以要把《东方的遗产》作为《世界文明史》系列的开篇，是因为在他看来，“近东才真正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他虽生于西方，却以历史学家的良心客观地书写历史。

难怪季羡林如此赞誉：“杜兰特博士心胸如海，妙笔生花，见识超凡而极富冒险精神。他冒着专门史家的各种批评，一往无前地冲进了人类文明的致命深处。”

▌罗素、甘地、爱因斯坦，纷纷青睐的“历史界的西西弗斯”

从《东方的遗产》开始，杜兰特俨然化身为“历史界的西西弗斯”，他与妻子一起，差不多每隔四五年，就把一卷概览人类文明的巨著，推向出版界顶峰。有的畅销，有的反响平淡，但每一卷都谱写了人类波澜壮阔的文化图景。

杜兰特将“以世界为导向”的哲学理念，注入到这些巨著之中。这样的理念，被无数读者所推崇，也被许多知名人士所认同，包括罗素、萧伯纳、圣雄甘地、爱因斯坦、克拉伦斯·达罗等世界级大咖。

这样的理念，还让杜兰特为男女同工同酬、妇女选举权和美国劳工更公平的工作条件而奋斗。他曾写过一份宣言，认为应当不分种族、肤色或信仰，保护所有人类的体面和尊严，制止因这些差异而产生的仇恨，人类应该在文明的生活中公平竞争，自由的代价就是相互宽容。这份宣言还被纳入了1945年的美国国会记录。

杜兰特曾说：“知识就是力量，但唯有智慧才是自由。”《世界文明史》系列的每一卷所提供给读者的，不仅是知识，还有使人自由的智慧。正因如此，他原本为普通读者而写的书，才能赢得众多知名人士的青睐。

▌长达68年的“白金爱情”，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早在中年时，杜兰特就患有比较严重的关节炎。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的健康全都越来越差，但他们互相搀扶、互相鼓励，从几次疾病中挺了过来。

不生病也不旅行的时候，艾丽尔就整理一下自家的小花园，杜兰特则去送孙女上学，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然后读读报纸。两人总是吃简单的素食，并且规律地睡觉。其余的时间，他们都献给了历史。

1968年，杜兰特凭借《世界文明史》系列第10卷《卢梭与大革命》荣获普利策文学奖。

1977年，美国总统福特亲自为杜兰特颁发了自由勋章。

这两项巨大的荣誉，对杜兰特来说，可谓实至名归。

然而，他和妻子最需要的，其实是健康。从1929年以来，杜兰特和妻子艾丽尔，一直共同编写这部世界级的史书。但在即将完成时，两人却于1981年双双患病，住进了洛杉矶的一家医院。

此时，他们已经共同度过了68个春秋，这样的“白金爱情”世所罕见。不必怀疑，如果生命还能继续，他们的爱情必将继续，他们的事业也必将继续。遗憾的是，艾丽尔却听说，丈夫的病情已经无法挽回......

一时间，无数的记忆一幕幕涌上艾丽尔的心头：她在课堂上捉弄他，她教他滑旱冰鞋，她听他在教堂演讲，她陪他在书房读书，她与他一起环游世界，她帮他一起写作，还有宝贝女儿艾瑟尔帮忙打字......曾经的一切是多么温馨啊！可如今，他却要离自己而去了......

83岁的艾丽尔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结果竟然先杜兰特而去。然而，谁又能想到，96岁的杜兰特在手术后竟然奇迹般康复，真是命运弄人。儿孙们百般向杜兰特隐瞒，但他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了妻子的死讯。刚康复的杜兰特再也生无可恋，没过多久，便随妻子而去。

几天之后，《洛杉矶时报》上登出一幅漫画：艾丽尔穿着旱冰鞋迎接杜兰特进天堂。

▲杜兰特夫妇与女儿的墓

杜兰特夫妇去世后，一起合葬在加州洛杉矶县的韦斯特伍德纪念公园。

杜兰特的人生像一部电影，杜兰特的著作像整个世界。直到今天，他的伟大遗产仍在影响着这个世界。他的作品已经售出了几千万册，受到世界各国各行各业人士的喜爱。他与妻子合作完成的11卷本，共13册的皇皇巨著《世界文明史》，更是被誉为“20世纪的《史记》，人类文明的《离骚》”。

这部书上起“文明的建立”，下迄“历史的教训”，用1500万字，打通了经济史、政治史、宗教史、哲学史、文学史、科学史、音乐史、艺术史等历史的不同部分，将它们全部融为一体，以清晰的脉络、平实的语言，揭示出长达110个世纪的人类文明历程。

苏轼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杜兰特和妻子以两人之力，花费52年时间进行苦行僧式的学术钻研，最终写就11卷通史的壮举，可谓旷世无双。

▲《世界文明史》的英文原著

值得一提的是，杜兰特夫妇去世后，他们的手稿大部分散失，经历了三次迁移和一次大洪水，仅存的部分才终于重现于世。这才有了更加完整的《世界文明史》。在最后一卷的结尾《历史的教训》一节，杜兰特这样写道：

“假如一个人是幸运的，在其去世之前，他会尽可能地收集他的文明遗产，然后传给他的孩子。为了有此不尽不竭的宝藏，就是到他咽最后一口气，他也会感恩的，因为他知道：此乃我的乳母，也是我们的永生。”

《世界文明史》就是威尔·杜兰特的永生，也是他献给人类不尽不竭的宝藏。这份宝藏，每一个懂得它价值的人都值得拥有，也可作为可传家的经典。

这样厚重的巨著，绝不是一时能读完的著作，但却是一生取之不尽的思想宝库，任何时候，从书中的任何一页读起，都可以感受到思想的巨大魅力，每一段都不会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