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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照对谈侯体健:宋代文学研究的前沿问题

王水照、侯体健 复旦新学术 2021-09-06

274期 | 2020.07.22


 

本期导读


本期推出一篇非常精彩的学术对谈。任何访谈的基础,都是基于采访者对被采访者深入的了解,并且所探讨的都是双方透彻了解的领域。那么对于学术研究而言,最理想的模式就是由学生来访谈老师。所以关于宋代文学研究的前沿问题,由王水照先生的学生,同时也是宋代文学研究领域重要的青年学者侯体健教授(根据资料显示:侯体健老师2010年还担任过王水照先生的学术助手)来采访王水照先生这样一位宋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学术大咖,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篇访谈聚焦宋代文学研究的多个问题,既有最新的学术研究热点,也有值得注意的命题与走向;既有宏观的学术定位与动向,也有微观层面的论文选题与写作问题。王水照先生作为学界的顶尖学者,谈及的问题既切中要害,又通俗易懂。不管是对于宋代文学的专业,还是西方马克思、黑格尔的方法论,都是恰到好处地切入、引用、衍生。做研究能够聆听最一流学者的见解、观点,对于学术研究无疑是指南针一般地重要。所以,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学术访谈。相信古代文学的研究者从中一定可以有所收获。




宋代文学研究的前沿问题——王水照先生学术访谈

■ 侯体健 采访整理

■ 采访时间:2014年3月16日

■ 采访地点:复旦大学光华楼西主楼1206

■ 内容来源:《问学:思勉青年学术集刊》


受采访者: 王水照(1934—),浙江余姚人,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随即进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工作。1978年3月调入复旦大学任教。1980年11月任副教授,1985年9月晋升为教授。1990年10月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唐宋文学方向)的博士生导师。1992年10月获“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称号。1998年9月当选为复旦大学首席教授。现任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中文系学术委员会主任、博士生导师、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名誉会长等职。主要著作有《宋代散文选注》《唐宋文学论集》《宋代文学通论》《王水照自选集》《鳞爪文集》《历代文话》《苏轼研究四种》等。

采访者: 侯体健(1982—),湖南永兴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注:本篇成文时,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教授,文科科研处副处长)著有《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等。


全文精读


导语

从《新宋学》复刊谈起


Q

侯体健(以下简称“侯”):王先生您好!今天很高兴您能够接受我们的采访,并就当前宋代文学研究的现状和问题展开讨论。我们知道您作为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创办了《新宋学》集刊作为学会会刊,并获得了学界的广泛好评。可是,刊物刚出版两辑就因各种原因而被迫暂停,甚为遗憾,最近终于听闻了复刊的利好消息。不知道您是否可以提前透露一点《新宋学》复刊以后的学术定位和关注热点?

王水照(以下简称“王”):非常感谢你的关注,《新宋学》的情况确实如此。最近承复旦大学中文系资助,《新宋学》终于复刊了。《新宋学》第三辑本想就“唐宋变革论”作一个专辑,那时我对这个命题有一些新的想法,包括我主编的那套“日本宋学研究六人集”(第一辑)的前言写的就是《重提“内藤命题”》。恰好2001年我们邀请哈佛大学包弼德(Peter K.Bol)先生来复旦做了一个座谈会,并且形成了《座谈纪要》(该《纪要》后来发表在《华中学术》)。包弼德的《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具有“唐宋变革论”的明显印记。所以,我邀请了葛兆光、林继中、张三夕等一批学者,从各种角度探索这个命题的内涵,也包括陈正宏教授整理的内藤湖南关于《困学纪闻》的批注等,试图在唐宋文学研究领域对这个命题有所回应。我一直在考虑,宋代文学研究应该要有“理论性建构”,如果我们的研究完全是琐碎的“创新”,陶醉在“碎片化”的研究中,毫无重要的理论关怀,那是没有出路的。

我觉得“唐宋变革论”这个命题是有生命力与生长点的,虽然这个命题还有许多局限性,有些学者称其为“假说”,甚至带来了一些学术的遮蔽,但是它的这种理论关照,对于我们的文学研究无疑仍然具有启迪意义。可惜,《新宋学》这个专辑没能问世,这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造成的。后来,我看到了《唐研究》第11辑“唐宋时期的社会流动与社会秩序研究专号”对“唐宋变革论”这一命题作了深入的探讨,有补充修正,有辩驳质疑,特别是张广达先生的《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一文,从学术史的角度高屋建瓴地对此命题进行了梳理与总结,非常好。《唐研究》这一辑出版于2005年,《新宋学》当时如能正常出版也就在2005年左右,这样便能在史学与文学、唐代与宋代——两个领域、两个时段相互呼应,可惜未成,现在想来也是十分遗憾。关于“唐宋变革论”,李华瑞教授后来又编了一本论文集《“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也聚集了一批有深度的文章,我觉得“内藤命题”确实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我们的文学研究依然可以从中汲取养料。

《新宋学》复刊,这也算完成了一桩心愿。目前的第三辑已不可能再做“唐宋变革论”的专辑了,原来那些文章大部分都已经在其他刊物发表,所以我们只能重新组稿。本来我就将《新宋学》定位为宋代文学学会的会刊,当然,刊载内容则不限于文学。宋代文学学会我总结为一份名单(理事会名单)、两年会议(每隔一年举办年会)、三本刊物,就是《新宋学》《宋代文学研究年鉴》以及历届《宋代文学年会论文集》。除了《新宋学》未能及时出版,其他都非常顺利,特别是王兆鹏教授主编的《宋代文学研究年鉴》出版很规律,信息量也比较大,至今已经出了6本了,论文集也出了7本了,希望从第三辑开始《新宋学》也能走向正轨吧。

1

宋代文学研究的“五朵金花”

Q

侯:您刚才提到了研究的“碎片化”问题,这好像是目前文史研究界普遍存在的问题,也是大家都注意到了并都想突破的瓶颈和难点。大概如您所说,目前很多研究缺少理论性建构,没有大的关怀。您觉得就宋代文学研究来说,有哪些命题是值得注意的?或者说有些什么新动向?

王: 我几年前提出当前宋代文学研究中的交叉性课题研究,特别拈出了文学与科举、文学与党争、文学与地域、文学与传播、文学与家族五个论题,并戏称为“五朵金花”。这并不表示在宋代文学研究中只有这五个课题,也不是说它们的成果最丰富。我之所以提出这五个方向,主要是因为就目前研究的成果来看,它们的内涵比较丰富,提出的问题比较多,有些问题比较有意思,对宋代文学研究的整体格局可能会提供比较有益的参照。

Q

侯:嗯,您的这个思路在多个场合都提到过,以前您提宋代文学研究的“三重三轻”,现在提“五朵金花”,都是关系宋代文学研究整体格局的重大问题。但在这次赣州召开的宋代文学学会第八次年会(2013年)上,您又对交叉型课题中存在的问题表示了担心。

王:这次赣州会议的论文集是历年来最厚的,而且新人很多,学术事业后继有人,我感到十分欣慰。从论文集来看,保持了原来的整体水平,没有滑坡,也出现了一些好的题目,有了新面貌。比如你的那篇《南宋祠禄制度与地域文人群体》,还有叶烨的《论宋代公使钱制度的文学效用》,程杰教授都在大会上表扬了。但我也感觉到一些问题。我现在提倡文学研究应该突破教科书模式,建国以后我们的文学研究,我认为是文学史书写模式笼罩底下“自闭式”的学术生产。所谓教科书模式,就是以时间为序、以作家为纲的写法。作家作为文学研究的支撑点当然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基础,但是如果一直局限在点上,没有开拓,那么我们的研究就会出问题。我之所以最近总是提“五朵金花”的交叉型研究,意图就在这里,就是希望能够打破旧有的研究格局。旧有的研究模式的缺陷,如果放到唐代文学中,可能看得更加清楚。唐代文学的研究,现在如果让我来指导博士生写论文,在作家个案研究层面上真的是相当困难,因为唐代文学的大、中、小作家都研究得差不多了,所以唐代文学研究恐怕更需要跳出旧有模式。宋代文学因为作家比较多,许多作家还没有研究过,按照旧有模式发展下去,维持五至十年可能没问题,但是一直这样做下去,恐怕是没有更好的前景了。所以我一直提“文化—文学”的研究思路。“五朵金花”的研究,我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学者们浅尝辄止,见异思迁,不敢攻坚,碰到硬石头就绕路。如果脚步就此停留,那么这“五朵金花”就很难继续出现有分量的成果,这个现象在开封会议闭幕式上我就提出了,希望大家能够认准目标,坚持不懈。当然,“文化—文学”的研究一定不能文学错位,更不能文学缺位。

Q

侯:大概也是出于对文学缺位的担心,所以您对建立所谓的“文学地理学”学科有所警惕吧?

王:现在一些学者主张建立“与文学史学科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科”,并且筹备成立“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我是对此有所保留。我曾经写过《学科意识的自觉与学科建立的条件》一文谈这个问题,现在我的观点也没改变。就是在考察文学与地理这一特殊关系时,必须把握适当的度,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地理对于文学的影响“不能低估也不能高估”。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的《绪论》中,论及“历史的地理基础”,他一方面肯定“自然”“地理”是“‘精神’所从而表演的场地,它也就是一种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础”;但又指出“我们不应该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爱奥尼亚的明媚的天空固然大大地有助于荷马诗的优美,但是这个明媚的天空决不能单独产生荷马。而且事实上,它也并没有继续产生其他的荷马。在土耳其统治下,就没有出过诗人了。”自然”、“地理”对于人类精神、精神产品的巨大作用,黑格尔作了充分肯定,但又坚决摒弃地理决定论倾向。他的这一基本观点,至今看来仍是十分精辟的。毫无疑问,中国古代文学具有显著的地域特征,在作家的地域分布和作品的地域流动上,有自己的特点和规律,但是中国长期是个统一的国家,遵奉的思想原则又基本一致,尤为重要的是使用同一的汉语言文字这一文学表达工具,因而能否从地域特征的基础上发展出真正意义上的“某地域文学”或“某地域文学区”,还是需要再加斟酌的。我个人的感觉是:“大体似有,定体则无”,处于疑似之间。试看《诗经》与《楚辞》,原是中原文化和荆楚文化的两种代表,但在秦统一以后的发展中,日益为各地区作家所共同接受与学习,“诗”“骚”成为中国的诗歌的最初源头。《楚辞》没有发展出独立的地域性的荆楚文学,《诗经》更没有这种可能,它已上升为全民族文学共同尊奉的“经”了。

Q

侯:我了解到上海大学的杨万里先生正在撰写一部《宋代地域文学研究》,不知道他这部书的架构如何,究竟是一部具体研究某几个地域的文学之著,还是一部理论建构与实证研究相结合的著作。如果是后者,倒是非常值得期待。

王:就宋代文学与地域这个论题来说,目前还没有足够丰硕的成果来支撑“宋代文学地理学”(如果真的有这么一门学问的话)。现在学者在议论建立学科,当然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但是如果不进行具体的研究,积累相当的个案,那么就只能建成“空中楼阁”,得不到认同。我指导过博士生写过一个题目,就是王祥的《宋代江南路文学研究》,他现在是沈阳师范大学的教授。这篇博士论文从区域文学的角度探讨宋代文学,选择的又是宋代文学家最盛的江西地区,应该说还是很有学术价值的。王祥本人水平也不错,所以我一直比较期待,但是现在也还没有出版,因为这个题目确实比较难。一部文学与地域关系的著作,应该如何组织结构,应该包含哪些方面,应该重点论述哪些问题,应该充分利用哪些文献资料,这些问题现在都还没有彻底解决。现有一些研究文学与地理关系的著作,没有完全贯彻“采铜于山”的精神,只是将原来学界的成果进行了综合与建构,许多数据都不够准确,许多基础文献工作还没展开,还无法真正支撑一个新学科的建立。如果像《宋代江南路文学研究》这样的具体时段、具体地区的个案研究积累了一定的量,而且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理论思考与实证成果了,那么我们才可以尝试提出是否可以建立“文学地理学学科”这个问题。否则,都是空对空,没有材料,没有问题,没有成果,是脱离了学术研究现状的幻想。我经常谈到20世纪的词学学科的建立。一批硕儒前贤的具体成果,让词学学科水到渠成地成立了。夏承焘先生对词学专题和词人年谱之学等的开拓,唐圭璋先生对词学文献的基础性建设,特别是龙榆生先生的理论思考。我们去读读他当年主编的《词学季刊》,几乎每期都能从建设现代词学学科的角度,提出重要而中肯的意见,示来者以轨则,开研究之路径。这样,再结合其他学者丰富的个案研究成果和具体论著,经过长期努力,终于建立起一门独立而成熟的词学学科。换句话说,一个学科的成立主要在于研究成果的积累,量变引起质变,到了成熟的时候,不需要鼓吹也会自然成立,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总结反思这个学科的一些理论与方法了。

Q

侯:这次赣州年会上,除了文学与地域,您对数据统计在文学中的运用,特别是在文学与传播课题中的应用也表示了不同看法。

王:我在赣州年会上对文学与传播、文学与地域研究中存在的现象,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在年会上也引起了一些讨论。最开始我还是有一些顾虑的,因为批评的对象都是学界的朋友,而且他们的学问都很好,在这两个领域都非常有建树,但是我考虑到这是一个学术问题,不是针对个人的,更不带有任何私心,所以到了临开会的最后几天还是决定把这篇文章提交讨论。

会议期间,王兆鹏教授送给我他写的《宋代文学传播探原》一书,这本书的前言是他和肖鹏先生的对话,内容很不错,谈到了文学传播这个课题的许多重要问题,可见兆鹏对于文学与传播之间的关系有清醒的认识。我的论文主要是对《宋词排行榜》一书在统计学方法的使用上提出问题。会议期间我和兆鹏也交流了意见,我们基本看法一致,就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统计学是可以引入文学研究的,但这种方法的缺陷也很明显,需要不断完善。我曾经和日本学者保刈佳昭编选过《日本学者中国词学论文集》,该书前言我总结日本词学界研究方法,第一条就是统计法,从定量分析入手进而定性分析,我认为“这种方法有时不免发生肢解统一形象、破坏艺术感受的偏颇,但应承认,在文学研究的一定范围内仍是相当有效的”。比如题材研究,根据《全宋词》去统计某种题材是词人所热衷的,某个时段有某些题材涌现的现象等等,统计出来的数据当然是说服力的。

Q

侯:“排行榜”三个字本身就带有娱乐性质,这和王兆鹏先生所强调的学术性恰好形成冲突。其实王老师是在认真做这件事的,不过因为“排行榜”三个字而引起了许多争议。网上出现了所谓的“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红楼梦》位居第一,真实反映了传统文化精神在商业大潮中的失落,同时也说明“排行榜”是能迎合市场的招牌,出版社名之《唐诗排行榜》、《宋词排行榜》有抓眼球的目的。我也拜读了王兆鹏先生发表在《社会科学》上的文章《谈文学排行榜的评价指标与权重设置》,提到了典范性、美誉度、传阅度、名篇贡献率等指标,特别是要新增“名篇贡献率”,以让数据统计变得更为科学。但这个概念我感觉有点绕,怎么确定是名篇?这个标准很难说。比如吴文英的词,在词坛影响那么大,他究竟有没有名篇呢?如果名篇需要接受度来确定,恐怕吴文英就没有多少名篇,大众之中知道吴文英的人恐怕还没有知道朱淑真的多吧。

王:我个人还有一个看法,就是统计学的方法在文学研究中使用要有限度。文学是人文学科,而统计的基础在于数据,这种方法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三个领域的作用不同。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相对客观,统计的数据能说明问题,比如流行病学,你统计出来某个时间段什么病最流行,致人死亡人数最多,这些需要大量统计,而且统计结果对研究非常重要;社会科学中,统计学的方法已经有局限了,比如颇为大家诟病的“大学排行榜”,排名在前的是不是就一定比后面的好?这里面还有许多问题。而在人文学科里,统计学方法就更需要斟酌考虑了。比如讲文学家的影响,苏轼受陶渊明影响,我们能统计的常常是显性的,“和陶诗”多少首这很明显,诗句化用、意境化用多少次也是能琢磨到的;但陶渊明的创作精神、思想态度、哲学观点怎么影响苏轼,这就只能是排比文献,逻辑推断,而无法统计,只能定性研究,不能定量研究,所以统计学的研究是有限度的。有学者认为统计学的方法研究文学,“指标的设置越多,越趋向科学、合理”,这个观点当然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指标设置还要看指标的科学度,如果指标设置不科学,那么越多其实是越不合理。比如同样是宋词选本,专家选本和普及选本性质完全不同,代表的影响力也不同,但从数据统计来说都是同样一票;再如因为时代背景关系,宋词作品的影响也不同,抗日战争时期,恐怕没有哪一首词比得上岳飞的《满江红》。

而且我非常担心的是,花了大量的力气去统计数据,究竟有多少学术价值,有限的学术资源是否会因大量的数据统计工作,造成浪费?这个资源既包括一般的学术资料,更包括人工、智力资源。文学地理研究里面也有类似问题,比如籍贯研究,一个作家的籍贯当然很重要,唐圭璋先生的《宋代词人占籍考》就是很好的文章,我们从中能看出词人大致分布在南方,是“南方文学”,对我们认识词的传播甚至词的美学特质都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但是籍贯的统计也就止步于此了,如果再要花大力气去研究籍贯与文学的关系,就没有太多学术价值了。比如我常说欧阳修的例子,他籍贯是江西庐陵,生在四川绵阳,他有一定的庐陵情结,但是一定说庐陵带给他文学很大影响,身上有江西文学的特点,那就没法说了,因为他一生只去过一次。又比如我是浙江余姚人,在余姚念书成长,余姚属于浙东,有很强的学术传统,但是我的学术是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复旦大学这三个单位的学脉,谁如果说我的学术受浙东学术的影响,那肯定是胡说的。所以,我十分希望学界把有限的资源用到刀刃上,不要做一些价值不大(当然不是完全没价值)的工作。


2

宋代文学学科的平台建设

Q

侯:下次年会不知道是否会有学者继续跟进您关注的这五个课题,希望能够有人愿意啃硬骨头,出现一些新的、代表性的成果。自2000年推选为宋代文学学会会长以来,您的许多学科建设的观点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关于年会您有什么新想法吗?

王:现在大学的学术会议非常多,但究竟有多少会议产生了持续而积极的影响倒很难说。我最近注意到两个会议,一个是我们自己举办的两届“中国古代文章学研讨会”,就是认认真真、扎扎实实谈两天学问,围绕的主题相对集中;另一个就是2013年暑假在杭州举办的“宋代文史青年学者论坛”,宋代文学与历史的青年学者各十来人,还请了几位年长一点的学者点评,历史那边有邓小南、包伟民、虞云国,文学这边有沈松勤、王兆鹏、肖瑞峰几位,本来我非常想去,结果因为个人的原因没去成。大家跨学科交流,据说会风非常好,既敢于直率批评,又可以和平讨论,参会的青年学者都觉得很有收获。我就喜欢参加这样的会,所以也在想,我们的宋代文学年会能否也在形式上有所创新。现在的年会都是大会,每届参会都近两百人,这种大会有好处,能够广交朋友,互通信息,而且还能从提交的论文中看出整体研究趋势与走向,利于大家掌握前沿动态,也对调整研究格局和学科建设有启示意义。但是,大会的短处也很明显,时间短,人员杂,交流不深入,许多时候各说各的,无法产生更深层次的交锋。如果今后能够在年会的框架内,设置一些主题,邀请十来个同道,共同就这一主题撰写相关论文,形成小型论坛进行讨论,有“讨”有“论”,因为论题相对集中,那么思想的碰撞就更深入,相互促进的效果就更明显。我们现在的年会分组,主要是文体分,诗、词、文、综合,这样分当然有好处,但如果再加入主题式论坛,那么就更丰富,更好了。

比如刚才说到的“唐宋变革论”,我们宋代文学研究领域依然能够继续就这个话题进行探讨,由几位学者牵头,大家从各自熟悉的领域入手,形成小论坛。再比如我最近常提到的交叉型研究的“五朵金花”问题,也完全可以形成小论坛,群策群力,攻坚克难,这样恐怕比单打独斗更能促进学术的健康发展。这种论坛可以是总结反思性的,也可以是继续研究。我曾经在一次年会闭幕式上提到过,为什么我们的文学与科举、文学与党争、文学与地域等论题没有有效跟进,除了目前已经取得了比较好的成果外,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题目深入下去比较难,仅仅以个人力量,很多时候不能深入思考,如果有几位同道相互激励,相互讨论,对目前研究成果进行总结,对一些疑难问题大家商讨,那么可能就要好许多。所以,我想宋代文学学会在每次年会时是否可以派生出这样一些小型会议,那么年会的“性价比”可以提高不少。

Q

侯:关于“宋代文史青年论坛”,您看了这次会议的相关综述之后,有一些什么感想?

王:最大的感想当然就是学科交叉的问题,确实是我们应该重视的,这和我一直关心的交叉性论题一致,我之前已经谈得比较多了。还有一个给我印象很深的,就是最后王兆鹏谈到写论文的技巧问题,标题的取法,你们写文章确实应该注意,我觉得他讲得很好。博士论文这样的大文章,标题不一定要精巧,只要能体现出你的论题就行,但单篇论文的标题一定要考究,从论文大标题到段落小标题都要以问题为导向,不要写成概论式的题目,要把你解决的问题提炼出来作为标题,或者把你最有创意的部分提炼出来作为标题,让读者一看就引起兴趣。现在有些学者写文章,不讲究标题的取法,是不太好的。当然,也不能完全否定概论式标题,有些新问题还刚刚提出来,还在起步阶段,那就需要一些概论式的文章来介绍,这是另一种情况了。

Q

侯:王兆鹏先生提到的这个问题我当时听了也觉得非常受益。我曾经与周裕锴先生聊天时也谈到这个问题,他就和我强调,所谓的“标题党”在我们的论文写作中其实是应该学习的。他举了一个例子,就是他的一个学生写唐代的道书中女仙的形象,学生的文章写得很好,但投稿一直不中,他后来就给这位同学改了一下标题,叫做《道教的清修观与文人的白日梦——唐五代道书与文人创作中女仙形象之差异及原因》,不但一投就中,而且还被《新华文摘》转载了。可见标题作为论文的“名片”,确实不应该忽视。会议上,竺青老师也谈到,“问题”与“论题”是有区别的。我的理解,“问题”是你要解决的疑问,而“论题”只不过是你要处理的、面对的材料而已。只有把“问题”亮出来了,文章才有焦点。

王:是这样。标题很重要,当然前提是论题确实具有学术意义,完全的“标题党”,名不副实,也不行。我常跟同学们说,论文的选题非常重要,选题好了就成功了一半。好的选题不但能够出好的成果,而且还比较有延展性,能够提供给你持续深挖的可能。所以,同学们一进校我就强调,学位论文的选题一定要慢,要充分了解学术前沿,也要对自己的学术积累、知识结构和长处优点有正确认识,一旦定下来,那么就要快速进入状态。就写作一篇十五万字以上的博士学位论文来说,三年时间很短,如果题目中途变更了,那是很被动的。马克思说过嘛,人和蚂蚁造房子的不同,就在于人是有蓝图的,蚂蚁没有。我们确定选题也是如此,要有足够的预期,否则就比较麻烦了。这当然也不是说同学们读书就完全只读与论文相关的书,还是要博览,开卷有益嘛,但是又不能太散漫,最好是经典常读以提升水准、刊物常翻以掌握动态。


3

宋代文学研究的人才培养

Q

侯:您的说法很接地气,呵呵。在培养学生上,您花费了很大心血。我记忆中很深刻,您曾经举程千帆先生的例子说:“一个学者的成就,学术论文与著作是一部分,最大的遗产其实是悉心培养出一批好学生。”

王:这也是大学与研究机构不同的地方。我说我来复旦大学就是教文学史的,不但获得了学术上的成果,也培养了一些学生,特别是指导了一批宋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程千帆先生年龄很大了才去南京大学,他的学生现在大部分都是独当一面的学者。还有北京大学的陈贻焮先生,也培养了多位优秀学者。陈先生的学生不多,但带一个是一个,在我看来葛晓音是她们这一代女学者中最杰出的,张明非对唐代文学学会的贡献也很大,钱志熙在北大做得也很不错。陈先生是我的老师,我进北大读书的时候,他是助教,有一次在苏州开会碰上陈先生,他眼睛不大好,由夫人陪着,文化考察的时候,他就特意跟我谈到培养学生的事情。这里插句闲话,我有一次到陈先生家里去,见他坐在一张四方凳上,真的是没有靠背的冷板凳,他说坐这个凳子才能读书写字,哈哈。而且跟我说,你看,浦江清先生,满肚皮学问,读书那么多,但他是在沙发上看书,舒服得很,动脑不动手,所以浦先生写得很少。也是有趣的说法。当然,浦先生文章一篇是一篇,《八仙考》,多么好的文章。他曾经是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后来并入北大了,在北大地位很高,要知道以前的清华大学中文系是非常厉害的,名家林立,没有高水平不可能让他当主任,甚至朱自清在日记中都表现出自卑,觉得自己业务上没有有分量的东西。

Q

侯:您的学生也已经有一批成为宋代文学研究的中坚力量了,像杨庆存、吕肖奂、张海鸥、朱刚、王友胜、陈元锋、邓子勉等师兄在学界都有一定影响力了。您当时邀请同学一起来写《宋代文学通论》,也是培养学生的重要方式吧?

王:我带学生,强调大家多读多写多练,你提到的这一批你的师兄,都参加过我组织的项目,像《宋代文学通论》《历代文话》,包括钱锺书手稿集的整理等等。老师对学生在学习期间是否要写文章,是有两种不同的主张的。一批老师是不主张学生在读书期间写文章发表的,学生发表了文章,他们会不高兴,会批评。比如当年读大学时,我班上有个同学谭家健,他现在是散文学会的会长,他是我们年级第一个在《文学遗产》发表文章的,1957年发表《略谈〈孟子〉散文的艺术特征》。头天发表,第二天杨晦先生上文艺理论课,一上课就骂,《孟子》是散文吗?哪里来的艺术?才读大二,不好好读书,写什么文章?还有一批老师呢,鼓励学生读书的时候写文章。我是属于后者。我觉得,只要不是急于求成的功利目的,那么还是应该鼓励。低年级当然把主要精力放在打基础上,多看书,多积累,这不错。但如果能在此基础上,多动手,多记笔记,在笔记的基础上能提炼出文章,并且能够发表,也是很好的,写和读相结合,何况我觉得写也是要多练习的,不多写就写不动。所以,学生能够发表论文,我还是高兴的。但是,目的不是为了要发文章而发文章,而是确实提出了新问题,发现了新材料,读书得间,有“写之而后快”的感觉。我个人感觉很深切,北大中文系55级的文学史,从学术史角度来说,评价自然不高,但对我个人的历练,是起到相当大作用的,我很感激能有这样的写作经历。一章章必须写,那么就逼着我去看材料,不断地闯入陌生的领域,不断学习。后来进入文学所,参加社科院版文学史的写作,几位老先生看我写的东西,就说王水照的东西不像刚刚大学毕业的写的,已经像个样子了。那就是因为我在大学已经经过这种锻炼了。所以,我还是主张在读的博士生要多写,读书报告能不能转换成可以发表的论文,那是需要慢慢去磨炼的。

Q

侯:这部《宋代文学通论》现在已经是宋代文学研究的必读书了,无论从框架还是从观点,都较之一般的通论型著作有特点。

王:这部书出版后当时评价比较高,台湾的一些先生觉得该书对教学有一定帮助,所以还出了个台湾版。这部书我执笔了两章,主要框架及每章的导言也都是由我确定、撰写的,然后再让同学们按照我的思路去写,是教学相长的产物,他们也得到一些锻炼。……

我现在精力有限,其实是很想再修订的。目前来看,我感觉这部书有两个明显的缺点,一个是讲宋代的好话讲得太多,一个是对俗文学的叙述还不够。

……当时写这部书的主要目的是为宋代文学正名,大家知道,以前学界对宋代文学的整体评价是有异议的。唐代文学是中国文学的辉煌时期,这是大家公认的,唐诗的高峰在那里,无人会否认。但宋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究竟是什么地位,存在一些争论,这个争论我们不必找远的例子,可以就看身边的学者,比如章培恒先生就写过《走在下坡路上的文学——宋诗简论》,有一次我就和他开玩笑,你这样说,我就没饭吃了,哈哈。其实章先生这个观点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观点,有一批学者对宋代文学的评价不是很高。

就我们现在的文学观念来看,宋代文学的整个定位是由雅转俗的重要时期,而按照西方文学的分类,这个时期的文学诗、词、文属于雅文学,戏曲、小说是俗文学,宋代文学的成就主要还是雅文学,俗文学的文本留下来太少。宋代话本究竟有哪些无法确认,据章培恒先生考证目前能确定的宋代话本小说文本只有半篇,叫《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是黄永年先生在西安发现的。仅有这半篇,无法探讨宋代通俗小说面貌,只能统称“宋元话本”,虽然我们知道宋代这种话本很繁荣,达到了一定高度,但文本流传太少,自然就无法在文学史上进行详细描述。戏曲也是类似情况,只有少部分作品可定为宋代的。那么词呢,本来评价很高,但建国以后被视为靡靡之音,男欢女爱、离愁别绪,实在不是主流应该提倡的;宋诗则在唐诗阴影之中,毛主席说它不懂形象思维,味同嚼蜡;宋文更麻烦,本来唐宋八大家,宋就占了六家,是很重要的,但大部分是应用性文章,按照西方的文学观念,形象、抒情之类的因素在古代散文里并不多。由此,宋代文学的整体评价不高。顺便插一句,钱锺书先生在正式的文字中对宋代文学评价也不高,比如《宋诗选注序》里他对宋诗的定位,就并不高。还有一个细节挺有意思,《宋诗选注序》所署时间是1957年,但我们知道毛泽东给陈毅的信说“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这句话是发表在1965年,所以很明显,序中所引毛泽东的这句话是在“文革”后重版时加上去的,这显然与最后所署日期冲突,是不合理的。而序中提到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革后重版时也不删,那时毛的崇拜已经褪去了,质疑的声音比较强,许多人就跟风删毛的一些话了,但钱先生还是有他的看法,不删。钱先生思想是很细密的,但他就是把这些漏洞留着,其中微妙之处,值得体味。

所以在《宋代文学通论》中,我们就想要对宋代文学的历史地位,做一个比较恰当的估计。中国的文史大家从王国维、陈寅恪到邓广铭,特别是陈寅恪对宋代的评价非常高,“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这类声音也很强大啊。所以,对于宋代、宋代文学的评价存在这两种比较大的差距的观点,我们想应该把宋代文学放在恰当的地位,而这地位是不低的。

Q

侯:我个人阅读此书的感受,并没有觉得此书对宋代文学的定位过高,应该还是比较恰当的。

王: 但是负面的评述不够。当时我们写《宋代文学通论》就想对宋代文学贬得比较低的一些观点进行反驳,所以这本书中对宋代的文学、政治讲好话讲得多,因为当时我认为评价历史主要是看它比起前人提供了什么新东西,而宋代在政治、思想、文学等方面确实提供了不少新的东西,比如道学对儒学发展的意义,又比如宋诗乃是在唐诗以外建立了一种新的艺术审美范式,所以对宋代负面的东西讲得比较少。

Q

侯:负面的东西,大家其实接触比较多,比如现在很多书中提到宋代还是只说“积贫积弱”“冗官冗费”什么的。

王:我感觉,宋代的政治制度还是很了不起的,用时髦的话来说,“顶层设计”很合理。我们现在来看,北宋九帝、南宋九帝,真正有能力的皇帝不多,我觉得只有两三个皇帝能力比较强,一个是建国之君赵匡胤,宋神宗也可以算一个,另一个就是南宋的孝宗,其他基本是平庸之辈,有的还是白痴。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政权,能够延续三百多年的基业?文化成就也很高,士风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培育,南北宋灭亡的时候忠臣义士特别多,唐代在这一点上就不一样,安禄山的部队一路打过去,投降的不计其数。宋代在皇帝平庸的同时,接二连三地出现权相奸相,但这个政权还是运转得不错,据搞经济史的学者考察,当时宋代的经济状况在世界上是排名第一的。所以,总体来说宋代的“祖宗家法”、文官政治在当时还是有其先进性的。但是呢,作为一部学术著作,我想优点要说足,缺点也应该摆清,应该有“下篇”,来专门论述宋代制度和文化上的缺失。现在全是好话,也并不妥当。这是此书的一个缺点。

……

(第二个缺点)书中没有专章来谈俗文学的问题,只是稍微提及了一些文献,虽然存留下来的现代意义的戏曲、小说文本没有太多,但有一个重要的文献资源就是笔记,我们没有充分利用。如果这本书要修订的话,至少对笔记文学要有一些补充。笔记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文本,除了史料文献的意义之外,在文学史上应有其地位,里面包涵许多文学资源,我们的宋代文学研究应该对这种特殊的文学形式有所探讨。由于上海师范大学编了《全宋笔记》,在文献资料的整理上取得了重要成果,那么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几百部笔记里有哪些意涵,我们理应对此进行发掘。我也曾经指导过几篇以宋代笔记为对象的博士论文,这几篇论文的作者都是外国留学生,虽然也取得不少新认识,但总体来说还留下很大的开发空间。最大的一个问题就在于,怎么来解读笔记,笔记的文学性怎么来分析。因为笔记面太广了,形式太复杂了,文献目录归类也多有区别,写作心态也有别于一般文学作品。复旦大学出版社最近有意修订重版这部书,我想有可能的话会在以上这些方面有所补充,也欢迎学界同仁继续批评指正。

Q

侯:我们也非常期待《宋代文学通论》修订本的问世,再次感谢您拨冗接受本次采访。我们知道,今年正值您八十寿诞,去年六月复旦大学中文系为此举办了您的学术思想研讨会。我们在此送上对您的生日祝福,并祝您身体健康,生日快乐!

王:谢谢。

(全文及参考文献参阅《问学:思勉青年学术集刊》第15-34页,受限于文章篇幅,略有删减和编辑)


问学:思勉青年学术集刊


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编 

978-7-309-13666-1/C.363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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