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飞机第四季

每日邮报：5000飞行员在医疗记录上撒谎以隐瞒那些会让他们丧失驾驶飞机资格的症状。

纽约时报：航班碰撞险情发生得比之前已知的要频繁得多。

和汽车驾驶员需要定期进行身体体检类似，根据飞行员的年龄和飞行执照类别的不同，飞行员需要每六个月到五年进行一次体检，以确保飞行员的身体是足够健康、足够承担驾驶飞机的责任。

美国航空管理局FAA就规定，有些疾病或症状会导致飞行员丧失飞行资格。这些症状包括：心绞痛、冠心病、糖尿病、癫痫、心脏置换、心肌梗塞、心脏起搏器、意识障碍、双相情感障碍、人格障碍、精神病、药物滥用、药物依赖、神经系统功能失去控制等等。

这些症状不是小事。

例如2015年，汉莎航空下属子公司德国之翼的9525航班在法国阿尔卑斯山坠毁，机上150人全部死亡。事故调查发现，该机的飞行员27岁的Andreas Lubitz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但他向汉莎航空隐瞒了他的疾病。然后，在9525航班的飞行过程中，他驾机直接撞上阿尔卑斯山。

所以，如果你是取得FAA飞行驾照、每年都通过了美国飞行员的定期体检的，应该认为你是健康的、没有以上症状的。

从美国航空管理局FAA的官方文档来看，全美11万飞行员，都是健康的，没有以上身体疾病的。

是的，从表面上看，全美11万飞行员都是健康的。

这11万飞行员，有大约1/3、即3万多人是美军退役飞行员转业过来的，他们在退伍军人事务局里有医疗档案。这个退伍军人事务局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大神Al-Aly做新冠研究时提取海量病例大数据的机构。（大神Al-Aly的故事见《缺乏良好管理的核武器系统会如何？》《他差点猝死，大佬开撕，到底是谁的锅》《躺平共存后离全民残疾有多远？》《法国国宝说千万别感染新冠，转阴了也遭罪》。）

于是，美国航空管理局FAA就从退伍军人事务局找来这3万多名飞行员的医疗记录一比对，一查就发现大问题了。

在这3万多飞行员的病历中，有大约1/6、约5000名飞行员声称自己有严重残疾，并且向退伍军人事务局领取着残疾人福利。这其中600名飞行员目前正在执飞美国民航航班，其余4000多人在货运公司、商业公司、旅游公司担任飞行员。作为对比，在FAA的体检记录系统里，这5000名飞行员显示是完全健康的，什么问题都没有的。

所以，这到底是这些飞行员向FAA隐瞒自己的恶性疾病、伪造了医疗记录呢？还是他们是健康的、但是骗取退伍军人事务局的残障福利补贴、骗取美国纳税人的钱？还是两者都有呢？

目前FAA的调查结果是两者都有。

美国FAA不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表示还在调查中。目前已知的是有至少60名美国飞行员被紧急停止飞行，FAA称这些飞行员“对航空安全构成了明显的危险”。

美国退伍军人管理局的官员则表示，他们正在调查中，以确定是否需要将这4800名退伍军人兼现役民用飞行员中的某些人移交司法部，指控他们欺诈残障福利制度。

在这之前，有过将隐瞒病史或骗福利的飞行员送去坐牢的案例的。从2018年算起，至少有10名飞行员因故意向FAA隐瞒病史而遭到起诉。

Matthew Jones，35岁的陆军退伍军人，曾派驻伊拉克，有癫痫、中风、吸大麻的病史，本来是无法取得飞行资格的，但他就是拿到了飞行资格，通过了体检，在FAA的系统里看上去非常健康。然后在2021年的一天，机场的人反复告诉他天气不好，山上有大雾，不能飞，他不听，坚持要带一名女乘客坐直升机升空。他升空后，很快就在大雾的山上坠机，女乘客当场死亡，他自己腰部以下瘫痪。

Noah Felice，海军退伍军人，六次刑事定罪，向退伍军人管理局声称自己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并每月领取PTSD补助，本来也不应该获得飞行资格，但是他就是拿到了，然后2022年飞行时撞毁了一架塞斯纳飞机。

Nicholas King Beyer，海军退伍军人，2016 年就被退伍军人管理局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症，一直领取重度抑郁伤残补贴，他在 2016 年和 2018 年的两份FAA飞行员体检证明上都提交了虚假陈述，声称自己很健康。2020时被发现而被FAA告上法庭。

以前，这些都只是个别被曝光的事件而已。今年这次是首次大规模报告，约5000名美国飞行员有隐瞒疾病或骗取伤残补贴的行为。

美国FAA其实并不是现在才发现问题。

早在2005年，他们其实就已经发现有问题。当时FAA发现加州有3200名飞行员声称自己病得非常厉害，无法工作，正在领取社会残疾保障福利，但是在FAA的系统里，他们非常健康，适合飞行。当时的处理方式是旧金山的检察官挑了其中瞒报最严重的45个飞行员，对他们进行起诉、定罪、处罚，然后放过了其它所有涉案的飞行员。检察官说如果全部彻查会导致司法系统堵塞，所以算了算了。

之后，FAA一直处于这样的混沌的摇摆状态，有点想查到底哪些飞行员是不能飞的，但是又不想完全彻查，以免暴露整个体系内的状况。

退伍军人管理局也是一样的态度，有点想查，又有点不想查。按理说，退伍飞行员是民航飞行员的主要供给来源之一，退伍军人管理局又有数百万退伍军人的最完整的医疗记录，想查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不像普通民航飞行员，过往可能会在不同的州、不同医院系统就诊，查起来还有点麻烦。

于是，在航空管理局FAA和退伍军人管理局的联手和稀泥之下，飞行员隐瞒疾病和骗取伤残补贴的事情本来是会继续混沌下去、不了了之的。

但是，2015年，上面提到那位患有抑郁症的德国飞行员故意驾机撞击阿尔卑斯山造成150人死亡的事件出来后，事情有了变化。

航空管理局FAA和退伍军人管理局又拖了几年，终于在2019年开始确定要查。名单其实一下子就出来了。但是两个局又再拖了几年，终于在今年2023年，才终于确定有5000多名飞行员违规，占目前美国3万多由退伍军人转民航飞行员的总数的大约1/6左右。

实际上，比例可能会更高。

在华盛顿邮报的报道里，一位科罗拉多州的航空法律师Joseph LoRusso表示，“可能超过85%的飞行员在医疗记录上撒谎”是公开的秘密，因为他们不想拖延飞行执照的批准或续期。

如果按照85%比例计算，那11万美国飞行员中就是有近10万有隐瞒病情。

于是，这些美国飞行员就面临一个问题，现在究竟是应该说自己有病还是没病？

要是说自己没病，就能继续当飞行员开飞机、继续上班领工资，但是伤残福利就领不了了。

要是说自己有病，那就可以继续领伤残福利，但是就不能继续开飞机只能去开大巴。

对此，美国飞行员工会就出来甩锅了。他们说，我们的飞行员并没有故意隐瞒疾病或骗取补贴，这是由于FAA的申报表格繁琐、体检流程不清晰，所以出现了小小的误解，是小小的漏洞而已，只要改进流程，一切都under control。看，这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甩锅借口了。

有的美国飞行员就坐不住，出来发声。

Rick Mangini，52岁，前陆军飞行员，目前是货机飞行员。他在退伍军人管理局那边申报因为服役导致自己患上了睡眠呼吸暂停症并领取残疾福利，这种症状轻的时候就是睡觉的时候打呼噜，重的时候就是引起睡眠时呼吸暂停，胖的人通常都会患有该病。他被FAA航空管理局查出这个病史后就被停飞了，等候审查。

Rick Mangini就开始喊冤了：“目前的审查是对退伍军人的歧视。有很多民航出身的美国飞行员和我一样，他们和我说过，他们也有各种身体疾病，但他们都没有告诉美国航空管理局FAA。凭什么，现在只查退伍军人出身的飞行员，不查民航出身的飞行员？这不公平，要查必须一起查，否则就是对退伍军人的歧视，这些美国官僚对退伍军人做过什么？

你说，美国飞行员工会要不要赶紧对Rick Mangini封口、让他别再说下去了？现在只是查3万多退伍军人出身的飞行员而已。他再继续说下去，11万美国飞行员中其余那7万多民航出身的飞行员也被拖下水一起查了。

围观的美国网友也吵开了。

一位美国海军士兵就嘲讽上面那位陆军士兵Rick Mangini：“服兵役会引起睡眠呼吸暂停？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一个退役的海军士兵，我退役后就没有去申报伤残索赔。”

有人这样说：任何从美国军队退役的人，都知道残障补助是免费的钱，如果你没有为了去领钱而假装患有精神疾病，那你一定是疯了。

另一位美国网友说：我持有三级飞行执照，每2年要体检一次，我觉得那些体检医生是不合格的。他们很多都70多岁80多岁了，他们本身身体就不好，他们来决定我们是否身体健康能开飞机是不合适的。FAA应该面向21世纪，让年轻的体检医生来给飞行员体检。

还有人说，FAA创造了这种自我报告制度才是最蠢的。飞行员如实报告会让自己丢掉工作，谁还会如实报告呢？FAA在这种情况下还依赖这种健康报告，才是最愚蠢的。

还有人哀叹：上世纪大萧条时，贫困迫使人们去做一些不合法但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坑蒙拐骗）。现在这个世道，是大萧条时期以来最差的。

造成这种状况，美国的体制有责任，美国的飞行员健康管理流程有责任，飞行员、FAA航空管理局、退伍军人管理局、负责体检的医生也都有各自的责任，而且除了这些角色外，还有一个隐藏角色也需要背一点责任：体检辅助机构。

FAA定的体检流程是这样的：FAA对医生进行认证，确定哪些医生有资格进行飞行员体检，然后飞行员去找有资质的医生体检，通过体检后，FAA对飞行员授予飞行资格。看上去好像滴水不漏。

但是实际操作层面上，漏洞是很多的。FAA不查外部医疗记录，因此很多病症实际上只要飞行员不说，负责体检的医生是不知道的。

美国分工细，有个小小的行业：飞行员体检辅助机构，通常会叫体检咨询公司或体检顾问公司。他们提供的服务就是帮助飞行员通过体检。

飞行员去体检前去可以见一下他们的顾问，讨论一下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体检医生，哪些病可以说，哪些病不能说，哪些病说了就会被吊销驾照，从体检医生的视角上是怎么看待你的这些病的，从FAA的视角上又是怎么看待你的这些病的。还可以安排体检彩排，将整个流程走一遍，让飞行员在真正去体检之前先练习一下话术和情景反应，让飞行员在真正体检时做到对答如流充满自信。有些咨询公司还能提供医生名单和以往在那体检过的飞行员对医生的评价，哪些医生比较严格，哪些医生比较好说话，哪些医生会如实上报，哪些医生会有那种我不问你不说大家一起糊弄过去的默契。

因此，你看这整个体制，好像很干净很严密很自律，没有塞红包、没有贿赂、没有搞关系，但是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FAA从纸面上看，飞行员们非常健康，没有任何风险。飞行员无论他们的身体状况如何，他们都拿到了飞行资质，能当飞行员、能上天、能领工资。体检医生不用撒谎不用收红包，一切照章办事。体检顾问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所有人都很高兴，世界真美好。

问题呢？问题就是：飞行不再100%安全，航空业的整体利益受损，乘客的人身安全受损。

这还是新冠疫情之前的情况。在新冠疫情之后，情况变得更糟糕。在躺平共存的社会里，飞行员和社会其它行业人员一样，都面临着反复多次的感染风险。

在《摔飞机第一季》里，我们谈过事故，在《摔飞机第二季》里谈过阳过的飞行员的脑雾问题，在《摔飞机第三季》里谈过阳过的飞行员的猝死问题。

目前，美国FAA航空管理局对飞行员的定期体检，要求申报新冠的感染情况，根据具体病情，分为ABC三档。

A档：目前无症状，无论之前是感染过多少次，感染时是无症状、有症状、有严重症状、住过院，都没有问题，只要现在无症状，就能放在A档。如果放在A档，这一项直接通过。

B档：住院期间进过ICU。这一档会需要提交额外的证明，包括住院证明、治疗方案、出院总结、X光照片等等，提交给FAA，FAA另外再找专家审理后再决定是否授予飞行资格。

C档：除了以上两种情况外的情况，例如你有新冠后遗症Long Covid，就放这一档。这一档和B档一样，需要提供同样多的医疗证明给FAA，还要提供治疗计划、预期治疗结果。FAA另外再找专家审理是否能够授予飞行资格。

FAA对新冠后遗症这规定真的傻死了。现在对后遗症还没有什么很好的治疗方法，都还在摸索当中，还得慢慢来，FDA那边的针对新冠后遗症的药物试验为零。所以目前的治疗计划、预期结果都只能作作参考。

看到这个分类，你就会明白，就像之前有一些飞行员会为了能飞行而选择隐瞒自己的疾病一样，肯定会有飞行员会为了通过这项体检要求，而声称自己感染过新冠之后是无症状的。因为如果如实申报自己有新冠后遗症，还要额外递交很多材料，等待FAA未知的审查结果，非常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飞。所以，这些人会选择向FAA航空管理局隐瞒自己的新冠症状，从而能继续执飞航班。

所以，我们能看到这些感染过新冠的而且仍然有后遗症的美国飞行员，仍然能正常执飞航班。

也因此，我们在FAA的匿名事故上报系统里，能看到在许多案例中，飞行员、航空管制员、地勤都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新冠对自己身体的影响、对工作的影响，能看到我们在之前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里都介绍过的感染过新冠的众多航空业人员会遇到的许许多多的困难。

也因此，我们能看到FAA报告编号1832870中一位美国机长的自述：

翻译：我有长新冠/新冠后遗症，比以往更快地感到疲劳，恢复全面健康还需要时间，所有这些使我的身体和精神上现在无法100%地履行我作为机长的职责。

而这位美国机长仍然在日常执行航空公司安排的飞行任务。

这位机长不是唯一感受到风险的人。

在最新的今年2023年7月的美国飞行数据中，美国一个月就出现了46起濒临碰撞事故，这个级别的事故所发生的频率远比之前预计的要频繁。

纽约时报还特地挑了一些濒临碰撞的事故做成简图，见下。

翻译：飞行员、空中交通管制员和航空事故调查人员一再警告说，美国的航空安全体系正在崩溃。

在一次濒临碰撞事故中，一位空中管制员错误地将一个客机放在另一个客机的降落路线上。当客机降落到一半时飞行员发现险情遂紧急拉升。这位飞行员在报告中这样写到：

翻译：老实说，这把我的屎都吓出来了。

在另一次濒临碰撞的事故中，飞行员在报告中这样写：“这真的是令人大开眼界，让我看到了下一次航空事故可能会如何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