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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孙艳艳:豫东“烧香人”群体的“唱经”与修行

孙艳艳 民俗学论坛 2023-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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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推介

本期新青年孙艳艳,河南周口人。中山大学民俗学博士,现为河南大学文学院师资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民间文学与民间信仰。本文认为“唱经”是豫东庙会上的一种重要的信仰活动方式与民间文艺活动,豫东经歌蕴藏着丰富的信仰内涵,如流浪与修行的浪漫气质、修行的苦乐参半以及其中隐含的“烧香念经成神仙”的超越性追求,“烧香人”的这种鲜活朴素的修行观促使我们重新审视民间信仰的特征与气质。现实中信众的修行实践即“跑功”这一“活态文本”,相对多了一些沉重负担,少了一些超越精神。“跑功”过程中的“唱经”活动,既是娱神娱人,又是在演唱“烧香人”自己的生活与心声。正是经歌的不断传唱,使得现实与历史互相印证,实践与文本互相呼应,今人与前人产生共鸣。


豫东“烧香人”群体的“唱经”与修行

孙艳艳

原文刊载于《节日研究》2019年第13辑



摘 要

“唱经”是豫东庙会上的一种重要的信仰活动方式与民间文艺活动。通过对经歌文本的分析,发现豫东经歌蕴藏着丰富的信仰内涵,如去“远方”流浪与修行的浪漫气质、修行过程的苦乐参半以及其中隐含的“烧香念经成神仙”的超越性追求,“烧香人”的这种鲜活朴素的修行观促使我们重新审视民间信仰的特征与气质。而现实中信众的修行实践即“跑功”这一“活态文本”,则相对多了一些沉重负担,少了一些超越精神。但二者仍然是息息相通的,“跑功”过程中的“唱经”活动,既是娱神娱人,又是在演唱“烧香人”自己的生活与心声。正是经歌的不断传唱,使得现实与历史互相印证,实践与文本互相呼应,今人与前人产生共鸣。


关键词


烧香人;唱经歌;修行;跑功



一、豫东经歌研究概况


近现代以来,凡是关注太昊陵庙会的调査报告或研究论文,均会提及“唱经”这一豫东庙会上较为独特的文化风景。如郑合成于1934年在《淮阳太昊陵庙会调査》一文中注意到前来太昊陵朝祖进香的“朝祖会”或“烧香会”,并对他们朝祖时演唱的“祝歌”以及“挑花篮”时伴唱的歌词进行了记录,认为这好像是“巫婆唱耍”。梁木森在《淮阳人祖庙会研究》(1989)中专门介绍了原始的“担花篮”舞,认为该舞“至迟不会晚于先秦时期”。他不仅对“担花篮”的唱词中关于伏羲、女娲神话的经歌内容进行了分析,还注意到经歌中“出现很多反映现代人民生活及现代情感类的唱词”。


与淮阳太昊陵毗邻的西华女娲城,也有着悠久而丰富的“唱经”传统。杨利慧在关于西华的女娲神话与信仰的调査中就遇到不少自称被神灵“附体”或“梦中点化”而学会了唱经的妇女。张翠玲在对西华女娲城里的祭祀歌舞进行调査时,曾对庙会上各种形式的经歌演唱活动进行介绍,如“宣传功”“对功”“盘功”或“接功”等,并辑录多首经歌。庞倩华也以西华县女蜗城庙会为例,描述了庙会上妇女们唱经歌、跳“担经舞”、附体、守功等信仰活动。


也有部分研究涉及经歌目前的生存状况。如仝云丽以社会变迁的视角描述了淮阳人祖神话与庙会自20世纪30年代到21世纪初所经历的变化。她指出,“神话讲述”与“经歌”是淮阳地区传播人祖信仰和口承神话的两种主要方式,当“神话讲述”在现代社会有所“内缩”时,“唱经”仍是人们传承神话的一种重要的、公开的方式。杜谆对“担经挑”舞蹈及其伴唱“经歌”的关注,主要通过对四种香会组织类型的描述中呈现。在四种香会组织类型——传统的朝祖会、“堂口香会”、守功香会、祝寿香会中,前三种香会组织均伴随有“担经挑”舞蹈与经歌的演唱活动。这里的舞蹈与演唱活动依附于一定的组织与仪式活动中,而仪式活动通常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只要这些祭祖或还愿仪式还被人们所需要,仪式中的“担经挑”舞与经歌的演唱活动就不会消失,因为它们本身是仪式的一部分。


以上多为民俗学者的庙会调査研究,均涉及其中的“担经挑”舞及其伴随的经歌演唱活动。而经歌作为一种主要用于演唱以及为舞蹈伴奏的音乐形式,自然也吸引了民间音乐学者的目光。与民俗学者倾向于对庙会上的各种信仰活动做民族志式的研究不同,音乐学学者重点关注庙会上的音乐形式,对经歌这一民间音乐进行概念界定、分类,并追溯其由来,从音乐学角度分析经歌的艺术特点,如歌词特点,旋律特点以及与民歌、地方戏曲的关系等等。同时他们也辑录了大量经歌的乐谱,弥补了民俗学者在搜集辑录经歌文本时的不足。


笔者于2017年春对豫东地区的“烧香人”群体的信仰活动进行调査时,发现他们的经歌演唱活动依然很活跃。在综合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尝试结合“烧香人”群体的信仰经验对他们的“唱经”活动与民间整理的经歌文本进行描述分析。与以往研究侧重经歌作为传承神话的一种方式,或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的民歌形式而进行音乐特点的分析不同,笔者更为关注经歌作为信众表达其虔诚信仰的面向。毕竟,经歌最核心的要素还是关于信仰的,“唱经”首先属于一种信仰实践,具有神圣性,既追求世俗平安,也追求超凡入圣,娱乐性只是它的第二属性。“烧香人”正是以身体实践即“唱经”这一方式追求与神灵的沟通以及对世俗生活的超越。


屠金梅曾指出唱经歌是“信众向神灵表达诚心、求得身后能够成佛成仙的一种方式”,但她并没有就这一论点展开更深入的论述。她在分析经歌文本时,根据经歌内容将其分为三类:歌颂神灵类、积德行善类和历史故事类。若对前两类经歌加以细分,会发现有大量表现“烧香人”跑功与修行生活、表达对神灵的崇拜以及对成佛成仙渴望的内容。这正是本文尝试进行分析的重心。经歌演唱的场景一般发生于庙会上的朝祖,或守功,或“龙华会”过会的还愿仪式中。对于“龙华会”过会中的仪式过程与经歌演唱,屠金梅与张蒙蒙已作详细的描述,本文暂不涉及。本文主要关注的是“堂口香会”在朝祖或朝山的路上与到达目的地后在神灵面前演唱的经歌。


下面笔者以一个“堂口香会”的唱经者“老李”所演唱的经歌为例,并辅以田野中搜集的《经歌集锦》以及其他学者所辑录的经歌文本,对经歌所表现的“跑功”与修行生活加以描述分析,然后将之与“堂口香会”组织的“跑功”实践加以对比分析,以增进对民众信仰生活的理解,也即通过经歌这一渠道来进入香童群体的精神世界。


二、“堂口香会”唱经歌


老李所在的香会组织属于杜谆所说的“堂口香会”,它在庙会上停留的时间最短,烧香、拜神、跳几段“担花篮”舞之后,当天就返回。该类型香会的会首通常在家中设有神坛、会给人“看香”治病问事,这种“灵媒”型的人物,在当地又称“香童”。


香童一般不只坐在家里给人问事治病“挣钱”,也会去庙院“跑功”。“跑功”的通俗说法是“烧香”,二者有时被香童等同或并列使用。不过,“跑功”活动本身并不仅仅只是烧香。它指那些声称被神找上了的香童,经常奔跑在各个庙宇烧香拜神,为神办公差。这些香童自信秉持天命,能与上天(“老神灵”“老人家”)沟通。大多数“跑功”者因为是“老神灵逼着”他们跑的,再苦再难也要跑。有一部分跑功者是为了自己以及家人的健康平安,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替天行道,救护万民。


香童出门“跑功”,名气小的多是自己一个人跑,名气大的则是带着徒弟或信徒集体跑。如老李所跟随的香童叫“西林”,西林20岁开始看香,已有12年的看香经历。他在当地有一定的名气,每次“跑功”都有100多人跟随,这些人并非他的徒弟,而是经常去他那里“看香”的香客。而香客跟随香童“跑功”,也是治疗其疾病或消除灾难的一种方式,其中有些香客跑得多了,也可能会成为香童。


西林的“堂口香会”还组织了一个“挑花篮”(又叫“担经挑”)队伍,道具服装都由西林备好,人员则是经常跟随他“跑功”的香客。每次去庙上“跑功”,他都会带着这些道具服装,烧香拜神之后,香客们就在大殿前“挑花篮”。西林虽能被神灵附体给人看病问事,且是组织者,但他本人并不跳,也不唱经。香会里负责唱经的是老李与老王。


老李已经60多岁了,年轻时曾是演唱“道情筒”的说唱艺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又矮又瘦也说不上帅,但他的媳妇却是又高又胖长得还漂亮,之所以愿意嫁给他,就是看上了他的口才,人机灵、风趣。讲到自己说书卖艺的经历,老李也很自信:“只要你说的‘到家’,就能‘砸’着他(指观众),叫他走他也不走;就看你会说不会说,说不到家,‘砸’不住他,他就走了。”老李虽然有才有艺,但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主要是他的儿子不好好工作,在外面胡混。老李听说西林“看香”很灵验,就常常过来“看香”,并跟着西林“跑功”,正好也可以发挥他能唱能跳的才能,成为了香会里的“开心果”。


西林经常“出功”,有很多是“远功”,如普陀山、武当山、峨眉山、泰山、五台山、嵩山等,他每年都要带领香客到这些名山圣地朝拜一次,甚至有时还去西藏。而豫东一带的“近功”,如淮阳太昊陵、鹿邑老君台、项城的鬼修城以及安徽界首的大黄庙等,则一年要去两三趟或不止。所以,一年跑下来,大概需要1万多元的花费。这对以种地为生的农民,特别是年纪大的老年人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虽然“跑功”花费不菲,老李也一直在坚持,他向别人解释自己的经历时说:“以前烧香,都让邪神享受香火了,结果家里越烧越乱,烧得银钱越多越不得安生,自从跟着西林烧香,(不管)烧多少,都是正神接收了。找到正路了,家里也就顺利起来了。”西林帮老李“愿意”时,会特别提到,希望神灵保佑老李儿子在外好好工作,每月给他寄500元的烧香钱。当然,后半句有点开玩笑的意思,老李并不指望儿子寄“烧香钱”。


老李现在虽然不再靠“说书”挣钱,但也没闲着。每年的春天,豫东一带的庙会特别多,时间上有重合也有错开的,老李就在各个庙会间“赶庙会”,卖花茶。在没有庙会的日子,他就去集市上卖。有一次,西林组织香客到项城鬼修城“跑功”,就在去项城“跑功”的前一天,老李还“赶”了一天安徽的大黄庙会,下午6点才从大黄回来,8点到家,天都黑了。60多岁的年纪,每天骑着三轮车,骑行三四十公里。如此辛苦挣来的钱,均被用来烧香跑功,以祈求家庭平安顺利,儿子争气。


第一次听到老李唱经,是在去普陀山给观音菩萨烧香、拜寿的大巴车上。老李抱着他的乐器“道情筒”,左手握竹板,右手拍打“道情筒”包有猪油皮的一端,腰间挂一个扩音器。他走到大巴车的中间,背靠旁边的座椅侧面,站着给“神灵”与在座的各位香客唱经。


老李作为说书艺人来演唱经歌,不仅说明不同艺术形式之间可以互通,而且他以其说书的功力,将经歌演唱得别有一番味道。在田野调査过程中,笔者曾听过很多唱经、传功,感觉他们所唱的“经歌”更像是“顺口溜”,或者只是串起一些神名和故事,内容大多是程式化的,听起来没感情,没趣味;而被神灵附体后的“引吭高歌”,则是大部分都听不清歌词,不知所云的。即使是做中学老师的老王,其发音吐字也不够清晰。老李的唱经则与众不同,这与他的说书经历有关。他吐字相对清晰,语言更通俗,更日常生活化。他既非“乱唱”,也非“照本宣科”,而是能把枯燥的经歌内容给唱“活”了,唱得“有味道”,同时也能即兴编唱,添加新词等,也因此能更好地传达出“烧香人”内心的声音。


三、经歌中的跑功生活


“跑功”中的唱经,不仅是歌颂神灵,也唱香童们的“跑功”生活本身。他们以边走边唱的方式,将经文与行为实践本身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听者与唱者,唱者与文本都更容易产生共鸣。这一部分经歌是唱香童们自己的生活,不仅是唱给神灵听,也是唱给香童们自己听的,与仪式上的祭祀经歌迥然有别。


(一)坐在车上唱经歌:边走边唱


老李的唱经,仔细听起来,会发现都比较应景,正如我们此刻行驶在前往普陀山的路上,老李所唱的经歌,也多是关于“烧香人”“上高山”去“修行”。如开头一段唱给观音老母的经歌:

 

哎……众家姐妹喜盈盈,众位神灵那个在上听,您老人家莲台上来坐稳,听弟子我给您传传经。俺唱的是观音老母,烧香人往前挪,又靠山来咱又靠河,去时撒着莲花籽,回来莲花那个充满了河哎。众善人,又穿绿又穿红,脚踩莲花那个去修行。黄表纸,金银箔,烧香念经那个都给神。烧香人,腿又重,脚又轻,走起路来那阵风,多哩多行善,多哩多念经,莲花盆里那个去修行,莲花盆里那个去念经哎。南弥陀佛,南弥陀僧,这本是观音老母的一本经。

 

老李的唱经,有的能在《经歌集锦》上找到原文,有的则找不到,比如这段唱词基本上是老李的即兴编唱。虽然在经歌本子上找不到原文,但这又并非老李的原创。其中的每句歌词,甚至每个词汇,听起来都很熟悉,它们如同经歌演唱的一个个“程式”,唱经者在掌握了大量经歌基础上,根据脑中储存的“程式”可以轻松随意地进行自由组合、即兴编创。该段唱经提到一些核心词汇,如“观音老母”“莲花盆”“烧香”“念经”“行善”“修行”等,前两个词汇是关于信仰对象,后四个词汇则与信众的信仰实践有关。大部分涉及“跑功”修行的经歌都少不了这两个层面。


而唱词中的“众家姐妹”“众善人”“烧香人”指代的是同一个群体,它们之间可以替换使用。“善人”通常指经常烧香、建庙或行善的人;“烧香人”表明他们的主要信仰实践方式是到各个庙宇上“烧香”;而“众家姐妹”的称呼则表明这些“善人”“烧香人”多是女性。豫东的“担经挑”舞蹈以及伴随的唱经均有“传女不传男”的禁忌。这表明传统经歌的创造者与演唱者多为女性。目前,这种禁忌已经有所打破,我们在庙会上也经常会听到男性在唱经。但在经歌演唱中,唱经者仍需以“姐妹们”相称呼。比如,老李本人就是男性,在唱经开始之前,他这样给大家打招呼:

 

这新来的姐妹也好,原来的姐妹也好,咱都是姐妹相称,不是哥们相称。咱都是一块烧香的,可以说都是一家人,我给大家传经,不是唱戏,这是唱经的。出来烧香就是修行的,条件艰苦,咱忍耐一点,招待不好的,咱宽宏大量一点。我给大家传传经,趁还不瞌睡,咱给‘老人家’唱会儿经。

 

如今,虽然老李与其他朝拜者是乘车前往普陀山,这似乎与经歌中演唱的过去担着经书步行去朝山拜顶有所不同,但“出来烧香就是修行的”一句表明,老李此刻演唱的经歌以及他们朝山拜顶的行为,正是这些“烧香人”所理解的现代人的“修行之旅”。下面我们从唱经中所表现的修行旅途中的苦与乐两个方面入手,具体呈现经歌所演绎的“跑功”与修行生活。


(二)修行之苦


体现烧香人修道成仙难同时又坚忍不拔地坚持修行的经歌,莫过于《十二月担经》。这首经歌比较经典,对它的辑录有多种版本。不同的版本表达的主题是相同的,即以“担经”“修行”作为主题;形式上也相似,均是以“十二月”作为经歌的结构,但歌词并不完全相同。或许因为经歌本身多是口耳相传,导致辑录的经文有多种不同的版本。


通过对所搜集到的四个文本进行对比,我们可以推测,老李的唱本对其他版本有所传承与吸收,同时也不排除“老李本”中含有即兴编唱的成分,即那些其他版本所没有的内容,很可能是老李自己的编创。当然,这里的编创是根据经歌中已有程式基础上的编创,而非发明创造,如其中的“饿了俺吃点百年籽,渴了俺喝那山清泉”,是表现焼香人艰苦修行生活的“经典名句”,也常常会出现在其他经歌中。


下面我们看看老李如何演唱烧香人的“跑功”与修行生活:

 

众善人,恁是听。恁听我给您传传这部经。

春天到,咱百花开,俺与师父担经篮,俺是佛门的真弟子,为什么没带钥匙来,取出师父那个金钥匙,咱一打三簧两面开,打开师父那个金箱子,五经四书那个取出来。

正月里担经过新年,响收拾衣服和盘缠,前院后院都舍完,为的是生死苦修莲。

二月担经龙抬头,俺四人担经好忧愁,忧忧愁愁往前走,为的是生死苦来修。

三月里担经三月三,桃花梨花它都开满园,桃花开得那个成成串,俺四人担经上高山。

四月担经四月八,我唱唱姑嫂二人打莲花,打了莲花把山上,一去修行那个不回家。

五月担经五端阳,鬼魔奸人那个还清凉,换来清凉治世界,全心敬意敬上苍。

六月天担经三伏天,俺四人担经上高山,饿了俺吃点百年籽,姐妹们,渴了俺喝那山清泉。

七月里担经那个七月七,织女牛郎配夫妻,织女牛郎那个河边站,一站这次的两相离呀。

八月担经,八月十五月又圆,月饼水果咱都敬老天,人家圆月都在家里,我的姐妹们,咱们担经还在那高山。

九月担经九重阳,九月里山上那个秋风凉,担经善人那个在山上,咱烧上纸人没衣裳(不通顺,两句合起来:担经善人没衣裳),担起经挑,哭三声,哭得个全神都不安宁哎。

十月担经好冷的天,咱们烧香在高山,冰波碰在冰板上,姐妹们,咱咬咬银牙上高山。

十一月担经下大雪,天上的大雪鋪满山,咱们烧香还在高山。

十二月担经整一年,咱背着经包上西天,西天有个云台寺,担到云台那个成神仙,咱担到云台万万年哎。弥陀佛,弥陀僧,这本是十二个月担经的一本经。

 

从内容看,经歌讲述了“烧香人”担经上“高山”,为“生死”问题去修行的经历。一年十二个月,他们不间断,不放弃,不畏艰难,“风雪”无阻,最终“修成神仙”。经歌前半部分交代修行缘由以及自己的决心,如“前院后院都舍完,为的是生死苦修莲”;“一去修行那个不回家”;“家田家地都舍了,生死一盘去担经”,均生动展现了烧香人舍弃一切,为生死大事而修行的悲壮精神。而修行的过程则更是充满了艰辛:“饿了俺吃点百年籽,渴了俺喝那山清泉”;“人家圆月都在家里,咱们担经还在那高山”;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仍然“咬咬银牙上高山”;十二月“大雪铺满山”了,烧香人却“还在高山”。这种具有苦行色彩的修行精神,不仅需要虔诚的信仰,还需要坚强的意志,恰如经歌里所总结的“学法修行下大雪,真心修念无畏惧,哪怕冰霜与严寒”。其中,“高山”一词可谓是该经歌的高频词汇,它既是实相,又具有象征意味。整个豫东地区,一马平川,尽是平原,因此,经歌里的“高山”代表了远方。“烧香人”走出家门,往往要步行到很远的地方烧香。


“烧香人”不仅会去很远的地方,而且会去很多的庙院“跑功”、烧香。经歌中常有赞叹“走的庙院多”的经文。如:

 

担起经挑走得远,远走千里去烧香。烧香拜佛走前边,大小庙院都走遍。

各庙神上把灾免,神免灾难得平安。全家平安得吉祥,远近庙院都走光。

金香炉装沙罗,大庙小庙都走过。金童玉女认识我,把门将军不拦我。

太阳底下有块云,云下有块菊花盆。盆里开的千万朵,哪里烧香都有我。

 

而修行之路总是充满坎坷与艰苦,这不仅指“上高山”过程中长途跋涉、忍饥挨饿的辛苦,而且,“烧香人”的“南跑北跑瞎胡窜”的“跑功”行为还会遭受周围人的不理解与猜疑。不过,那些经常到各处烧香的“烧香人”之间,也形成一种无形的情感凝聚与行为认同,有的互相结拜为“姐妹”,一起朝山拜顶。她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从而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猜疑与嘲笑,坚持自己的修行。如老李在《九品莲》里所唱:

 

我唱唱,咱成仙得道苦里熬,为人你不识个三节礼,枉在红尘走一遭……

俺为莲台去修行,反被世人说俺赖,任你说好或说歹,咱各人心里有安排……常言吃亏人常在,咱看看谁赖谁不赖,吃斋好善咱不改,老母她渡咱个儿上天台,天堂路上那个乐无边……

七品莲台(咱)修道难,我的姐妹们,咱还有苦来还有甜,咱走了不少冤枉路,咱花了不少怨霉的钱,咱自己还忍了多少饿,别人背地里多少谈呐,说咱懒情怕干活,南跑北跑瞎胡窜,有的说咱去学邪,有的说咱成了仙,有的说咱去学佛……他说吃斋能得道,牛驴它们那个都成仙。背后恶言无其数,听见咱也不敢把理反……

 

这段经文生动地呈现出他人对“烧香人”的各种“非议”,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而面对他人的不理解与嘲笑,“烧香人”只能忍在心里,同时,他们心里有自己的“安排”。而神灵也会以美好的“前景”劝慰他们:“叫男女你听心间,世上恶人毁谤你,老娘我也替你心头酸,奉劝儿女们要忍耐,苦后自然会变成甜。踩着莲台活翻翻,金童玉女那个站两边,成仙咱得到逍遥乐,再生成人间做高官。”因此,怀揣着心中的信念与梦想,“烧香人”仍不改“吃斋好善”,继续“跑功”修行。


(三)修行之乐


修行“前景”的美好固然是感召“烧香人”坚持修行的重要动力,但修行之路不仅有苦,也有乐,后者对“烧香人”也有一定的吸引力。人们借烧香之际,走出家门,到远方,大开眼界,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如老李演唱的《九龙经》就有大段描述沿途风景的句子:

 

众善人,喜盈盈,恁再听我给您传传这部经。(清晨早起身心宽,不盼忧愁盼喜欢)唱的这是烧香念经保安乐。口念真经那个凭天过,清早起来那个念弥陀,身上有为那个自消各。念佛念到观音母,天地老爷那个保佑我哎。弥陀弥陀真弥陀,谁念弥陀那个谁安乐。真心向善心齐整,咱一心朝山去拜顶。山又高,路不平,姐妹们,咱走路全靠着众神灵。宅神灶君送一程,一送送到那个前佛殿,宅神灶君那个转回还。左右不过三五里,那边厢,才来了,金童玉女接着咱哎。(一接接到高山上)咱在这个高山上,咱站到高山之上用目观。

这座山,真好看,山前山后峰挨着岭,山左山右那个山连山。花斑豹,怪石以上盘头卧。高耸耸,风景以上难免七百间。静潇潇,神仙洞,四扯蹬蹄地老龙盘。山前的野鸡一个一个都晒红了脸;山后面,野猪衔着那个野猴玩。山左边,咩咩叫,老虎抱着那个来回跑;山右边,吱吱叫,野狼衔着那个小孩玩哎。高山以上长流水,高山以下流清泉……那山底下,有条大河奔着东南。在对准河的两岸观几眼,长得景致实在鲜。河南岸,正有个青蛙来吸水。河北岸,整个流河那个戏金蟾。河的中间,仔细看,莲花瓣正长到这条河的那个正中间。漫山遍野仔细看,松柏树正栽得一棵一棵照着山。(这一整段均为老李的即兴编唱)

山上还有那个九龙盘哎,两条黑龙乌云罩,两条白龙罩着山,两条青龙来吸水,五谷条苗它浇完,打的粮食用不了,老百姓人人本喜欢。两条黄龙来念经,一条老龙来得功。谁要念念九龙经,消灾免难那个寿长生;谁能念念九龙经,强似朝山去拜顶。

香莲子,咱撒着。小金狗,别咬我。个个朝台我去过,金桥银桥那个神收过。莲花盆里我也去坐过,莲花盆里我也念弥陀。弥陀弥陀真弥陀,谁念弥陀那个谁安乐哎。弥陀佛,弥陀僧,这本是九龙圣母的一本经。(最后一段也是老李的即兴编唱)

 

该经歌描绘了清早起来去“朝山拜顶”,一路上神灵对“烧香人”的相助、相送、相接以及“烧香人”站在高山上所看到的美好风景与各类野生动物,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老李也唱得生动有趣,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充分彰显了唱经者朴素的审美趣味以及词汇的丰富与奢华,也彰显了“烧香人”的乐观、豁达与智慧。


与该经歌内容与风格相似的,还有一首《朝九连》,描述一对师徒一起到“庙宇里进香烟”的路途中所见的自然风景、所经历的艰难险阻。其中自然风景的描述与老李的演唱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二连道三连,三连风景真稀罕。石头缝里淌清泉,清泉水,往上蹿,淌个珍珠倒卷帘。山下水,也不多,顺着小河淌得欢。善人坐在天桥顶,咱看鲤鱼耍水玩。鲤鱼耍水跳龙门,鱼耍水儿泥里钻。鲢子耍水噘着嘴,蚂虾耍水把眼翻。剩了一群小泥鳅,七哩喀喀炸响鞍。真心实意朝九连。

说四连道五连,五连路径也不宽。抬头看见名山高万丈,没底的深海在左边。蛟龙盘,十八盘,徒弟看见害了怕,老师看见打寒战。叫徒弟,站稳步,手扶山,真心实意朝九连……

说六连道七连,七连风景真稀罕。忽的一阵变了天,只听空中云加响。乌云都把太阳墁,雪天飘飘在面前。叫徒弟,水多路滑咋上山?徒弟说:师傅也,咱站稳步,扶着山,真心实意朝九连……

 

烧香路上所见风景之美好有趣,路途之艰辛险峻与朝山拜顶的意志之坚定不移,通常是这类经歌的主要内容。而这两首经歌中所描绘的高山之上的自然风景,非豫东平原所有,而是属于河南北部的辉县境内的九莲山。该山属于太行山的一段,因九峰相连,酷似莲花而得名。山上的西莲寺香火旺盛,主要供奉九莲老母与无生老母。老李所在的“堂口香会”每年到晚秋的时节,都会组织香客来这里朝山拜顶。现在生活富足、交通发达,香客们大多包车前往。而在车上唱经,则是传承以前的烧香人步行朝山时的边走边唱的传统。


从上述两首描述“朝拜九莲山”过程的经歌可以看出,以淮阳太昊陵为中心的豫东经歌的内容并非局限于特定的地域之内,而是会随着烧香人的脚步呈现出不同的地域风景。同时,烧香人在各大庙宇之间频繁地流动也促进了不同地域间经歌与信仰的交流、融合。


经歌《五进宫》本是讲述烧香人到了庙里,进入宫殿,拜神灵、焚香、念经的过程,但在向神灵倾诉心声、表明修仙决心时,老李不由得又唱起了“跑功”修行过程的苦与乐:

 

……五进宫,咱跪神前,咱跟老娘娘有牵连,黄香咱焚到香炉里,发谢咱跪到地平川,手捧黄香把真经念,真心实意那个去修仙,修仙咱不怕那个身受苦,我的姐妹们,咱没有苦那个哪有甜。

八九月进宫天气案,金童玉女那个站到两边。金童挎个真经包,那玉女都把那个真经担。担着经书那个上西天,西天有个雷音寺,咱雷音寺里那个去修仙。饿了咱吃的百年籽,我的姐妹们,渴了咱喝的山清泉,热了打着一把黄(老)伞,冷了咱穿着宝蓝衫。上午没事,咱给老人家那个把经念,到下午又爬到后山,去看猕猴王逗着玩。西天也好比莲台会,吃仙果,喝仙茶,同享荣华那个万万年。善人呐,恁看那自然不自然,恁看那自然不自然哎。咱弥陀佛,那弥陀僧,这本是五进宫的那个一本经。

 

该经歌的正文应该在跪拜完“老娘娘”之后就结束了。但老李没能打住,顺势又编唱了一段;或因为唱得正酣,过于投入,顺着修仙的主题“顺”出或“嫁接”出一段新的唱词。换言之,最后一段更像是老李的即兴编唱,他把不同的“程式”拼接在一起,把经歌所表现的时空扩展开来,一边返回进庙烧香之前的路途中,一边描述进庙烧香拜神之后的修行生活,如“上午念经”,下午去后山“看猕猴王逗着玩”。这既说明经歌中确实有一定的程式,即那些经常用来描述修行的句段,成为一种程式,可以自由.调换使用;也说明修行是经歌的一个重要主题,用来描述修行的歌词相对比较丰富。


(四)“流浪式的宗教活动方式”


这种走出家门,上“高山”或去“远方”,边走边唱的修行方式,与董晓萍所描述的马街书会艺人的“流浪式的宗教活动方式”有些相似。讲唱艺人们“年复一年地从华北各地赶到马街书会,过去全靠步行,一路流浪,一路讲唱,风餐露宿,形同乞丐,历尽千辛万苦,最后结聚为一个庞大的讲唱群体,见面三天后,再流浪远走,却不以为苦”。讲唱艺人的这种在流浪中的苦并快乐着的状态,与经歌中所体现的行“苦行”而又兴奋豪迈的“烧香人”的状态比较接近,二者有着一致的精神气质。“烧香人”在出远门跑功烧香的过程中,省吃俭用,不辞辛苦,风雨无阻,某种程度上也形同讲唱艺人的乞丐形象。


走出家门,到各大庙宇里跑功烧香、唱经,既是祈福、修行,同时也是一种放松,通常会让人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如对老李来说,唱经虽然辛苦,但也是一种蛮不错的享受:“不管唱好唱歹,我就好唱。”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有快乐、兴奋,但在信仰方面,“跑功”烧香过程中的唱经活动与马街书会艺人的讲唱民间文艺活动一样,都是“在过另一种严肃的精神生活,不是娱乐”。


此外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如前所述,传统经歌的创造者与演唱者多为女性,“烧香人”这一词汇本身即暗指中老年妇女。歌词中也时常会加入“我的姐妹们”,以表明面对面演唱时,唱者与听者的互动。这些由普通的女性所创造与演唱的经歌,特别是上述描绘修行生活的经歌,体现了她们怎样的一种情感?可以说,她们是既辛苦又自豪,虽是苦行却又兴奋雀跃。


在经歌中,“姐妹们”较少讲述地狱之残酷,更多描绘神仙生活的美好以及为追求这种美好生活而不怕吃苦受累、锲而不舍的精神。因为心中有了一个美好的去处,美好的寄托,生活中的一切艰难都可以跨越,甚至都可以抛弃。借此,她们也得以以一种神圣的名义走出繁琐家务缠绕的家门,到“高山”上,为家庭祈福,为神灵歌唱,由此实现了对日常生活中的困难与琐碎劳务的超越。同时,某种程度上,跑功与唱经也实现了女性对男权世界的反叛,如经文中的“担起经挑走四方”“担起经来走世界”,这是女性发出的一种多么悲壮而又豪迈的情感!她们在信仰的世界里倾情释放、挥洒自我,并希冀成神成仙,充分做自己的主人,永得自在逍遥。


四、“跑功”与“唱经”


上文我们主要分析了经歌文本中的“烧香人”的“跑功”修行生活,而现实中的“烧香人”是如何修行的?它与经歌中所演唱的修行生活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如前文所述,“堂口香会”所组织的“跑功”、烧香活动与“唱经歌”是一体的,确切地说,“唱经”是“烧香人”“跑功”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经歌中的部分内容则正是表现“烧香人”自己的“跑功”生活的。换言之,他们既是为神灵歌唱,也是为自己歌唱,歌唱自己的生活。


但现实中的“跑功”生活与经歌中所表现的“跑功”生活也有所不同。经歌演唱是一种民间艺术形式,它既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同时也是对现实生活的超越。经歌中表达更多的是烧香人的修行决心以及为此不辞辛劳、不畏艰难险阻的精神,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烧香人”的“跑功”生活,但“跑功”活动本身比经歌所唱的更为复杂和沉重。


比如,经歌与“跑功”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经歌中所表现的“跑功”生活,时间更早一些。而当下的“跑功”已发生了一些变化,如交通更为方便,庙宇收取高额门票等。也因此,“烧香人”通常面临的不再仅仅是信仰与意志是否坚定的问题,而更多是经济问题。如2018年春,笔者父亲参与西林的“堂口香会”组织的朝拜普陀山的“跑功”活动时,已经看不到老李的身影了。据说,他的儿子仍然不争气,而他自己在庙会上靠“卖花茶”挣的钱已经无法供应他“跑功”的高额花费了,这个消息让人颇感唏嘘与无奈。


而那些勉力支撑着继续“跑功”的香童们,其“跑功”的首要动力,并非为了修行成仙,很多时候他们是被神灵“催促”,不得不跑,因为不跑身体就会生病,或家庭就不顺遂。或者反过来说,很多人到庙上“跑功”的背后,都有着一段难言隐情与苦衷,或因为难治的病,或因为不顺遂的事,正是这些“病与事”“催促”他们出来跑功。因此,不管多么艰难辛苦,他们“咬咬银牙”,拿着血汗钱,走出家门,到“高山”上,为神灵“送银钱”“办差事”“唱经歌”,以求得家人的健康、平安与顺遂。而“修道成仙”则成为第二位的,位于世俗的“修平安”之后。这与经歌中所体现的“只要不畏艰难坚持修行就能成神成仙”的积极乐观的态度形成一定的反差。


如在普陀山“跑功”时,有位70多岁的香童拖着经常抽筋并贴着膏药的病腿,坚持与大家一起爬山、拜神。她一边说着“出来跑跑,跟这些人一块儿欢乐欢乐”,一边又殷切地祈求观音老母,只要让她的腿疾痊愈,她明年还来普陀山朝拜。经常“跑功”的老香童自然也想修仙成神,但由于这一目标过于遥不可及,于是就祈求自己能“修个好身体”,儿女们平安顺利。对于修行,这位老香童认为:

 

先修仙,成道,再成佛。佛修好了,就到头了。临终的时候,观音菩萨老佛爷该来接你了,把你接到极乐世界,坐着莲花盆。或者把你安排到哪个庙上坐着受香火,你就成神了。永久脱离这个六道轮回,不再受这个人间苦了。

可是你修成修不成呀?一万个人里面能修成一个不能呀?咱这样的,只要能修得不受罪,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的,就不错了。现在的修行,第一是(修)你自身,第二是(保佑)你的小孩。

 

老香童的“跑功”经历以及对于修行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与普遍性,即不奢求成神,只求合家平安。可见,相比经歌中的修行生活的描述,“跑功”作为一种修行方式,戴着现实的沉重枷锁,被人们赋予保佑家人平安以及战胜现世苦难的重任。在“跑功”的过程中,人们尽管也有去“远方”朝圣的欢乐与兴奋,但这表面的欢乐背后有着困顿中生命的沉重哀叹以及沉重的经济压力。现实中背负着各种压力而“跑功”的人们,少了一点经歌中“烧香人”的浪漫气质,不再奢求成神成仙,而更多是追求一己的福祉。不过,“经歌”与“跑功”中所体现的修行之艰难是相似的,人们有苦有乐的情感是相似的。


如前所述,西林经常去全国的各大名山大庙里“跑功”,那些经常跟随西林“跑功”的香童,会面临很大的经济压力。但他们同时又觉得,越是大山大庙,“功”就越大,获得的福报也越大。因此,他们宁可“勒紧腰带”苦自己,也要坚持“跑功”。他们通常把钱花在那些不得不花的地方,如车费与门票,而在吃住问题上,则能省则省。如跟随西林“跑功”已有三年的香童翠芝,她在讲述自己第一次跟随西林去普陀山“跑功”的情形时说:

 

去普陀山第一年时,俺三天只吃一碗面条子,不饿,急得不能行。……俺一直跟着西林,怕走丢了。那天下雨了,下得特别大,跟往地上倒似的。穿几层衣裳都淋透,俺的袄啊,能拧出来水,脚泡得穿不住鞋。

三天吃一碗面条子,也不解手。一碗面条子一小点儿,十五块钱。别看我瘦唧唧的,我特别能吃饭。俺去饭店里吃饭,俺掏十五块钱,我说,您咋就端这一点儿呀,俺几天没吃饭了,她说,这就是一顿饭。

 

农历二月的天气还是很冷的,碰上下雨天,更是阴冷。香童们的衣服被淋湿透了,仍坚持拜神。即使如此受罪,他们也不舍得吃好点。普陀山岛上的物价很贵,他们吃不饱,只能靠喝汤来充饥。有的人则带着干粮,如馒头、方便面等,除了车费、门票与住宿外,在吃饭上几乎不消费。他们不仅在吃饭上节省,在住宿上也是如此。据翠芝说,之前他们来普陀山“跑功”,为了省下住宿的费用,夜里就在大巴车上睡觉。


尽管“跑功”是个“苦差事”,花钱又受罪,但香童们还是能够苦中作乐或以苦为乐。如翠芝所说:“一跑起来,再生气的事都忘完,一跑啥事都没有了。看见一块儿烧香的都称姐妹,都认识,跟一家人似的。见了面,亲得不行,要不是烧香咋会认识恁些人呐。”其他香童也说:“来烧香了,心情可好,可高兴,弄啥都得劲。该烧香不来,就不能行,心里像猫抓了似的,看见谁都烦。”


出门“跑功”,特别是跑“远功”,也相当于一种旅游形式。人们可以走出庸常繁琐的日常生活,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到“远方”走一走,散散心,看看风景,这确实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但我们不能夸大这一点。如同行的一位香童反问笔者“你为啥跑?”笔者随口说自己是“跑着玩的”。这位香童很严肃地告诉笔者:“别说跑着玩的。”的确,旅游只是“跑功”活动所附带的功能,并非主要功能。若不是因为疾病,或者说神灵的“催功”,谁也不愿意“跑功”。在他们看来,“跑功”花钱不说,这么累,又这么远,光是为了玩的话,来一次就够了,没必要年年来。


结 语


豫东经歌是当地民间信仰活动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大量经歌在庙会上、堂口里、民众中经久不息地传唱着。“唱经”不仅是一种民间文艺活动,同时具有神圣色彩,既可以免灾难,也可以积累功德。而经歌本身也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不仅融合佛、道教以及民间教派的宗教思想,还带有远古的神话信息,并以民歌小调、说唱艺术等形式融会世俗生活的悲与欢。对经歌中的“跑功”修行内涵的分析,不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经歌这一传统本身,同时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烧香人”群体的宗教信仰。


其中,豫东经歌文本中所体现出来的去“远方”流浪与修行的浪漫气质、修行过程的苦乐参半以及其中隐含的“烧香念经成神仙”的超越性追求,都给人以极其鲜明而又深刻的印象。信众这种鲜活朴素的修行观也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民间信仰的特征与气质,即民间信仰并非尽如研究者所说的“功利性强”,其中也包含有超越性追求;部分“烧香人”的信仰实践方式以及由此体现出来的虔诚程度,并不亚于制度性宗教的信徒。而现实中信众的修行实践即“跑功”这一“活态文本”,则相对多了一些沉重负担,少了一些超越精神。但二者仍然是息息相通的。“跑功”过程中的“唱经”活动,既是娱人娱神,也是在唱“烧香人”自己的生活,并唱出了“烧香人”自己的心声——掺杂着生命的困顿与坚守以及对平安的渴盼,还有那遥不可及的“成仙”梦想。当“唱经者”在人群中演唱经歌的那一时刻、那一场景,现实与历史互相印证,实践与文本互相呼应,今人与前人产生共鸣。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文章来源:《节日研究》2019年第13辑

图片来源:原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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