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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利:最后的日子

邢小利 当代 2023-04-29

编者按:
陈忠实是《当代》荣誉作家,他的代表作《白鹿原》最早刊发于《当代》,之后引起文坛关注,成为当代文学的经典。陈忠实去世后,陕西作家红柯在葬礼上高举1992年的《当代》为作家送行,成为葬礼上感人至深的一幕。
陈忠实与《当代》杂志的渊源不可言尽,他最重要的作品几乎都发表在《当代》上,友情延续了几代人。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初夏》,写于1981年元月,发表于1984年的《当代》。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代表作《白鹿原》,发表于1992年第六期和1993年第一期的《当代》。
1999年陈忠实写过一篇文章《在〈当代〉,完成了一个过程》,对《当代》给予了情深意切的认可,“《初夏》的反复修改和《白鹿原》的顺利出版,正好构成一个合理的过程……《当代》在我从事写作的阶段性探索中成就了我。” 
2015年初,在《当代》杂志创刊35周年的大型纪念活动中,陈忠实毫无争议地被评为“《当代》荣誉作家”。作家和他的作品展示了与《当代》坚守的现实主义精神相同的特质:传统中国的乡村基石在历史巨变中痛苦坍塌的过程,既惨烈悲怆,又波澜壮阔。一曲时代挽歌,西北风一样苍凉;一幅历史画卷,黄土地一般沧桑。一部现实主义经典,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当之无愧。
今年2月,重病中的老陈为第二期杂志题写了六篇书名,落款一如既往地写着“原下 陈忠实”,风骨犹在。之后病情日益加重,直到4月29日,我们收到陕西作协发来的讣告,作家陈忠实病逝,享年74岁。
为了纪念陈忠实对《当代》杂志的信任与情谊,为了表达杂志对作家的敬重与哀思,《当代》特编辑“陈忠实纪念专辑”。


左:《当代》资料图片1992/06

右:《当代》最新刊2016/04


最后的日子

文|邢小利


陈忠实的病,是2015年4月确诊的。

 

2015年春节前后,他就说他的口腔不舒服,溃疡,一直不见好;进食有碍,所以也就不大接受朋友的外请吃饭。听他说是口腔溃疡,我让白鹿书院的工作人员买了一些维生素B送他,给他说吃这个对口腔溃疡有很好的疗效。过了一个星期,问效果,他心情显得愉快,说好了一些。过了两个星期,再问,他语气里有些烦躁,说还是那样。再后来,听说一直不见好,病情还有些加重。经常开车接送他的杨毅说他吃了不少的药,中药和西药都有,不见效。不少人劝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他不愿意去,说口腔溃疡有什么看的。时间长了,大家都有些担心。

 

有一天,我在《西安晚报》看到一则医学宣传文章,说口腔溃疡本可以自愈,若过了半个月还不见好,有可能发生其他病变,要及时去医院检查。看了这个,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起来。

 

4月下旬的样子,陈忠实终于决定去医院检查了。记得有一天,在北京工作的李建军回到家乡,我和仵埂拉着李建军去终南山看一个新建的寺庙。傍晚下山,我给陈忠实打电话,问他晚上能否抽出时间与李建军一起坐坐吃个饭。陈忠实说要准备检查,等检查完了再坐,还和李建军通了电话,说这次情况特殊,让我好好接待李建军。检查颇费周折,主要是陈忠实不太配合。最后还是在陈忠实的西安石油大学工作室做的检查,请的是第四军医大学口腔科的权威专家看的。专家看了,做了活检。结果不好。开始他家人都瞒着他,让他治疗,陈忠实不配合。最后没有办法,告诉了他实情,说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必须配合医生的治疗,陈忠实才勉强接受,接下来就是各种治疗。

 

陈忠实的家离四医大只有一站路的距离,一般是白天在医院治疗,晚上回家。治疗期间,为了安静养病,不让人看。我也就没有去看,但和杨毅经常联系,随时了解陈忠实的病情。

 

这一年的6月28日,白鹿书院成立十周年,请了外地和本省一些专家,在白鹿书院开了一个庆贺会和黄土派文学研讨会。陈忠实是白鹿书院的创始人之一,与会专家和工作人员都关心他的身体状况。都去探望不可能,最后,我同会议全体人员商定,选一个代表去看。我在所有与会人员的签名簿上写了一句:“祝陈忠实先生早日康复!”29日上午,山西来的作家葛水平代表会议全体人员去看陈忠实。下午,葛水平看望回来,我和李建军到她房间看她,葛水平说她见了陈忠实,陈忠实已经不认识她了。葛水平报了名字,陈忠实才想起来。陈忠实说的话都写在一张纸上,葛水平拿出来让我们看。上面写着——

 

记忆失去太多了。许多多年的熟人朋友,见面竟认不出是谁。你回吧。谢谢你和大家关心,代我向他们感谢。

 

字迹清晰,也有力,像他以前的字。

 

我和李建军看了,都无语,伤心地哭起来。

 

9月22日晚,杨毅打来电话,说陈忠实有新书给我。杨毅还高兴地说,陈忠实刚吃过泡馍,他对医生说,想吃泡馍,医生说,这个好,说明味觉有所恢复了。谈到陈忠实的病情,杨毅说,医生说百分之七十的癌细胞都杀死了,陈忠实看来精神也好多了,过去走路没有劲,现在有劲了,现在有时还去石油学院工作室。过了一会,陈忠实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化疗,一是影响记忆,许多字都记不起来了,二是没有了味觉。我说想去看他,他说过一星期,他请我吃泡馍。接下来说事,他为一个年轻人的某一件事说情,他说我主持此事,不好给别人开口,让我不要管,他会给其他人打电话说情。我听了感动,这个时候了,他还费心办这事。

 

10月9日晚上,陈忠实给我打电话,说次日晚上请我吃泡馍,在东门外老孙家,他让杨毅订包间,让我看着再请几个朋友。我请了仵埂、方英文、朱鸿、刘炜评、王新建、张艳茜、严琳。10日下午,我在西安财经学院参加一个关于柳青精神的研讨会,我发完言不久就溜会,由于是从长安区往市区走,遇上晚高峰,堵车厉害,我开车赶到东门外的老孙家,陈忠实已到多时。主位空着,陈忠实坐在主位右侧。我进去,大家都说那个位子是我的,我说这怎么敢。我请陈忠实坐,陈忠实让我坐,说:“你坐到这儿,你给咱主事么。”我就坐了。数月未见,陈忠实更瘦了,也显得疲惫,但显得高兴。人到齐后,我举杯说:“大家都想陈老师了,陈老师也想大家了,今天在一起吃个饭,高兴高兴!”大家欢声笑语,陈忠实坐在我的旁边,基本上不说话,只听大家说。大家知道他说话还不是太方便,就不专门和他对话,只是闲说一些高兴的事和外面的事。他虽然显得沉默,但是静静地听着,气氛融洽。这天早上杨毅专门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吃饭让大家不要抢着买单,陈忠实说他请,就让他掏钱,有次有人硬抢着买,结果惹得他很不高兴。我知道陈忠实的脾气,杨毅一说,我请朋友时就提前嘱咐不要抢着买单,让陈忠实买。吃饭快结束时,陈忠实让服务员买单,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买单,没有人抢也没有人说客气话。

 

治疗告一段落后,陈忠实虽然不出门,但经常去工作室,能看书,写字,包括写毛笔字。有一个上海的作家,要出书,想请陈忠实题书名,辗转托人找到西安思源学院董事长、白鹿书院理事长周延波,周延波又当面给我说了,我请陈忠实给题了书名。陈忠实很认真,写了两幅,一个横版,一个竖版,让根据需要挑着用。陈忠实还接受了一家报社记者的采访,说他一边养病,一边读书,获最新一届茅盾文学奖的几位作家王蒙、格非、李佩甫、苏童的作品他都读了,有时间还想读金宇澄那部《繁花》。

 

11月22日上午,西安工业大学举行陈忠实当代文学研究中心成立十周年暨陈忠实文学创作研讨会。其时我随陕西省作家协会组织的采风团在南方采风,未能与会。听说陈忠实参加了开幕式,虽然时间不长,但这是他患病以来第一次公开亮相,朋友们对他的好转都感到高兴。

 

也差不多是在这时候,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陈忠实传》。我还没有顾上把书送给他,就有热心人买了送他了。据杨毅说,陈忠实说有不少熟人和朋友向他要《陈忠实传》,陈忠实就自己买了一些送人。

 

2016年2月16日,春节过后,正月十五前,我在海南度假,下午正在酒店前边的海滩上散步,陈忠实打来电话,说了两件事。他先谈了他读《陈忠实传》的感受。他说:“你写的那个我的传,早就看完了。原想春节当面和你谈读后的看法,因为一直在治疗中,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今天电话中简单谈几点看法:一、写得很客观。二、资料很丰富,也都真实。有些资料是我写到过的,提到过的,也有很多资料是你从各处找来的,搜集来的,有些资料我也是头一回见,不容易,很感动。三、分析冷静,也切中我的创作实际。四、没有胡吹,我很赞赏。”第二件事是让我把他给《当代》杂志最新一期所发表的文学作品用毛笔题写的作品名字,以电子版方式发给《当代》杂志的孔令燕。我在海南,就打电话让我女儿把题字拍照后发了过去。

 

3月23日,我和周延波去四医大看陈忠实,陈忠实二女儿勉力在陪护病人。陈忠实一直躺在病床上,打着营养针,虚弱得厉害。我们不便多打扰,坐了有十分钟左右就告辞了。陈忠实那天也说一两句话,还能听清说的是什么。

 

4月11日,陈忠实给我打电话,说一个事,他的话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了,只能猜。过了一会儿,他让黎力(陈忠实的大女儿)打电话给我,才把事情说明白了。是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要编一本纪念陈涌的文集,向陈忠实要有关陈涌的稿子,陈嘱我找他那篇写陈涌的《释疑者》一文。我第二天就办好了。

 

4月25日晚上六点多,杨毅来电话,说他感觉陈忠实(忠实)的病情可能向不好的方面发展了。他说:近日他给陈忠实送报纸和信件,发现陈忠实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有一天看见陈忠实从床上起来,非常艰难,让人看着难过。说不成话,每次说事都用笔写。嘴疼,吃不成饭,饭前要吃药,估计是止痛药,吃药以后才能吃一点饭。营养跟不上,一直在四医大打营养针,有一个月了吧,刚出院,在家躺了三天,虚弱得不行,又去打营养针。瘦得厉害,看那手只是皮包骨。现在只有82斤,原来是120多斤。

 

4月27日早上,我去西安石油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我去得早,被请至贵宾室先喝茶,西安工业大学的冯西哲过来说:“陈老师病情很不好,昨天晚上吐血,吐了一地,能有一盘。”他说他当时在场,用手比划了一下,感觉是不小的一盘。“叫120送到四医大急救。看来情况很不妙,不知能不能撑一个星期。”我吃了一惊。中午,会议刚结束,杨毅又打来电话,说了同样的情况,还说陈忠实今天早上又吐血了。上午十一点,陈彦(陕西省委宣传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黄道峻(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也到医院看望。杨毅说陈忠实让他交给我两套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十卷本《陈忠实文集》。

 

中午过后,我准备去探望陈忠实。我先到作协,找到杨毅,他把书给我,一套是陈忠实送我的,一套是给白鹿书院陈忠实文学馆的,都写有赠送对象和他的签名,落的日期是“2016,4,25”。杨毅说,娄勤俭(陕西省委书记、陕西省人大主任)、胡和平(陕西省省长)下午四点要去看陈忠实。我一看时间,三点半,想着赶他们之前先去看一下。

 

到了病房,我看到陈忠实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光脚伸在被子外,两只胳膊也光着伸在被子外,输着液,嘴上戴着氧气罩,虽然吸着氧气,但呼吸还是很急促。我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心里难过,不知说什么好。他向我说话,但我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他招招手让我坐到近前,一招手,他女儿黎力把笔和一个本子拿到跟前,我知道他说不成要给我写。我说,我早上从西哲那里听说了情况,中午又听杨毅讲了,他就不写了。他女儿翻译:你已经知道了情况,就不写了。陈忠实看着我,说:“病没办法。”这句话虽然表达得非常含糊,但我听明白了。

 

我对陈忠实说:“调理调理,会好一些。”陈忠实大口大口吸着氧气,看着我,说着一些什么话,但我听不明白。我问站在床边的黎力,陈老师这两天的休息情况如何,黎力说休息很不好。陈忠实还在向我说着什么,好像是说“你回吧”,我站起来嘱他多保重,握了握手退出。在病房外,和黎力又说了一会儿话。听到里边有动静,说是陈忠实要穿上衬衣,黎力赶紧进去了。估计省上领导很快就到,我对门外站着的海力安慰了几句,就先告辞了。

 

4月29日早上七点多,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黄道峻给我打电话,说老陈情况不好,前天省委书记、省长去看,昨天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钱小芊去看,老陈昨天晚上被抢救一次,早上又在抢救,他要去看,要我赶紧写一个老陈的生平简介。放下电话,没过几分钟,黄书记又打来电话,说杨毅哭着给他打来电话,老陈已经不在了,没有抢救过来。我惊呼了一声⋯⋯

 

看了一下表,此时是八点零二分。

 

陈忠实去世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


邢小利,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研究室主任。兼任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陈忠实文学馆馆长,陕西省柳青文学研究会会长,陕西省散文研究会副会长。出版有文艺评论集《坐看云起》《长安夜雨》《文学与文坛的边上》,散文随笔集《独对风景》《回家的路有多远》《种豆南山》《义无再辱》《长路风语》,中短篇小说集《捕风的网》,以及《陈忠实画传》《陈忠实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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