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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文献》| 陈民镇:说两周金文与典籍的“高祖”“皇祖”

陈民镇 出土文献 2023-03-12

说两周金文与典籍的“高祖”“皇祖”*

陈民镇   

北京语言大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

摘要:在两周典籍和铜器铭文中,“高祖”并不专指某代先祖,它可泛指曾祖及以上的某位或多位先祖,亦可特指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高祖”之前,不会再列举其他先祖。“亚祖”指次一辈的先祖,并非特指某一代先祖。“高祖”与“亚祖”强调的都是世代的相对次序。在两周典籍和铜器铭文中,“皇祖”并非某一代先祖的固定指称,但被称为“皇祖”的先祖通常有重要地位并受到子孙尊崇。“皇”与“烈”“文”一样,都是对先祖的美称。“高祖”与“皇祖”存在交集,二者均可指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皇祖”亦可指祖父,与“高祖”有所不同。“高祖”“皇祖”“亚祖”“文祖”“烈祖”等先祖称谓在不同材料中的分布特点值得注意。


关键词:金文  先祖称谓  高祖  皇祖


在两周铜器铭文中,常见“高祖”“皇祖”等先祖称谓。这些称谓只是简单的泛称,抑或有具体所指,向有异辞。[1]新出曾公编钟铭文中并见“高祖”与“皇祖”,[2]学者对其含义的理解尚存分歧。[3]本文拟从两周的典籍和铜器铭文出发,对“高祖”与“皇祖”作进一步的讨论,以期对理解曾公编钟等材料中的先祖称谓有所助益。

 

一、“高祖”考(附论“亚祖”)

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四“高祖”条中对两周典籍所见“高祖”有精当的概述:

 

汉儒以曾祖之父为高祖。考之于传,高祖者,远祖之名尔。《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来朝,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则以始祖为高祖。《书·盘庚》:“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康王之诰》:“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则以受命之君为高祖。《左传》昭公十五年:“王谓籍谈曰:‘昔而高祖孙伯黡司晋之典籍。’”则谓其九世为高祖。[4]

 

所谓汉儒之说,源于《尔雅》与《礼记》。《尔雅·释亲》云:“曾祖王父之考为高祖王父,曾祖王父之妣为高祖王母。”《礼记·大传》云:“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礼记·丧服小记》“继祢者为小宗。有五世而迁之宗,其继高祖者也”,郑玄注云:“小宗有四:或继高祖,或继曾祖,或继祖,或继祢,皆至五世则迁。”[5]据此,“高祖(高祖王父)”为曾祖之父,即五世祖。不过,这一说法在两周典籍以及铜器铭文中并不适用,以下试作讨论。

(一)两周典籍中的“高祖”

《尚书》一书中,“高祖”共出现2次。

《盘庚下》记盘庚语:“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此为商人之高祖。孔安国传云:“天将复汤德,治理于我家。”孔颖达疏云:“上天将复我高祖成汤之德,治理于我家。”[6]认为“高祖”即成汤,成汤系盘庚九世祖。在甲骨卜辞中,可称为“高祖”的有“高祖”(如《合集》32028)、“高祖夒”(如《合集》33227)、“高祖王亥”(如《合集》32083)、“高祖乙”(如《合集》32445)。可见,卜辞中的“高祖”不限于某一人,如董作宾先生所言:“此云高祖,皆泛称远祖。”[7]其中“高祖乙”,据王国维先生的说法即大乙(成汤)。[8]夒与王亥则是商人先公,时代更为久远。黄国辉先生认为,卜辞中的“高祖”有其下限,与“毓祖”相对,指曾祖之前的先祖,如此可呼应《尔雅》之说。[9]

《康王之诰》篇在今文《尚书》中归入《顾命》,篇中周康王提到“无坏我高祖寡命”,此为周人之高祖。孔传解作“无坏我高德之祖寡有之教命”,[10]训“高祖”为“高德之祖”。孔颖达疏云:“‘高德之祖’,谓文王也。王肃云:‘美文王少有及之,故曰寡有也。’”[11]认为“高祖”即文王。孙星衍从孔疏之说:“高祖,谓文王。寡命,如《康诰》‘乃寡兄勖’,谓寡有之命。”[12]谓“寡命”为寡有之命。段玉裁则认为“寡命”即“大命”,[13]曾运乾亦云:“寡,大也。……本文高祖寡命,即高祖大命也。”[14]无论是“寡有之命”还是“大命”,均无确据。清人朱彬、于鬯已指出“寡命”实即“顾命”。[15]根据清华简《祭公之顾命》以及郭店简、上博简《缁衣》,“顾命”写作“/(寡)命”,[16]可知“寡命”确为“顾命”,亦即临终之命。[17]联系到清华简《保训》以及《逸周书·文传解》等文献,文王临终有“顾命”,“无坏我高祖寡命”之“高祖”确有可能即周文王。文王系康王曾祖。

顾炎武认为《盘庚下》与《康王之诰》中的“高祖”均指受命之君,文献艳称成汤与文王“受命”,顾氏当是认为“高祖”分别指成汤和文王。作为王朝的奠基者,汤和文王被后人尊奉为“高祖”并不难理解。但由于缺乏旁证,《盘庚下》与《康王之诰》中的“高祖”是否即成汤和文王,仍难以完全落实。

《逸周书·度邑解》亦属《书》类文献,该篇记周武王之语:“乃怀厥妻子,德不可追于上,民亦不可答于下。朕不宾在高祖,维天不嘉,于降来省。”可为周人心目中的“高祖”提供进一步的线索。陈逢衡《逸周书补注》云:“言上无以对远祖,下无以答群臣百姓也。……高祖,太王以上也。古谓前王大行为上宾于天,言在帝左右也,不宾则弗克追配矣。”[18]认为“高祖”指远祖,尤其是武王曾祖——太王(古公亶父)之前的先祖,可见陈逢衡心目中的“高祖”不止一位。《逸周书·世俘解》云:“王烈祖自太王、太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维告殷罪。”武王克商之后,祭祀对象自太王始,此或是陈逢衡以“高祖”为太王以上先祖的依据。

此外,同属《书》类文献的清华简《厚父》云:“惟时余经念乃高祖克宪皇天之政功,乃虔秉厥德,作辟事三后。”[19]“高祖”指厚父的远祖,但从“作辟事三后”看,并非单指一人,而是指多位先祖。

《左传》中也出现了2次“高祖”。

《左传》昭公十五年:“且昔而高祖孙伯黡司晋之典籍,以为大政,故曰籍氏。”杜预注云:“孙伯黡,晋正卿,籍谈九世祖。”[20]据此,孙伯黡系晋国大夫籍谈之九世祖,实为远祖。孔颖达疏云:“《世本》云:‘黡生司空颉,颉生南里叔子,子生叔正官伯,伯生司徒公,公生曲沃正少襄,襄生司功大伯,伯生候季子,子生籍游,游生谈,谈生秦。’是也。九世之祖称高祖者,言是高远之祖也。郯子以少皞为高祖,意与此同。”[21]可以参看。

所谓“郯子以少皞为高祖”,见于《左传》昭公十七年所记郯子语:“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少皞为郯国的远祖。

《国语·楚语下》载观射父之语:“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韦昭注云:“高祖,庙之先也。”[22]谓“高祖”为宗庙之最先者。

清人阎若璩认为“曾祖之父为高祖,然自是以上,亦通谓之高祖”,[23]不过从《康王之诰》的例子看,曾祖也可能称“高祖”。在《尚书》《逸周书》《左传》《国语》等两周典籍中,“高祖”的含义虽然不能完全落实,但不难推知的是:“高祖”并不专指某代先祖,它可泛指曾祖及以上的某位或多位先祖;“高祖”亦可特指受命之君(对于诸侯而言便是始封祖)或始祖。两周典籍中的“高祖”并不专指五世祖,顾炎武“高祖者,远祖之名尔”的论断庶几可以成立。郭璞在注《尔雅·释亲》时称:“高者,言最在上。”“高”既就时代之绵远而言,亦就地位之崇高而言。

(二)铜器铭文中的“高祖”与“亚祖”

铜器铭文中的“高祖”可追溯到西周时期,如:

 

王征(盖),易(锡)冈刧贝朋,用乍(作)朕(高)且(祖)缶(宝)(尊)彝。(冈刧卣,《集成》5383,西周早期)[24]

隹(唯)十又五年六月,大乍(作)(尊)(簋),用亯(享)于高且(祖)、皇考。(大簋盖,《集成》4125,西周晚期)

 

在上述铭文中,“高祖”或单独出现,或与“皇考”一同出现,身份难以落实。真正引发学者热议的是1976年陕西扶风庄白村青铜器窖藏所出史墙盘及钟、2003年陕西眉县杨家村青铜器窖藏所出逑盘。

史墙盘和钟铭文都出自微史家族,其铭文如下:

 

青(静)幽高且(祖),才(在)(微)霝(灵)处。(越)武王既(翦)殷,(微)史剌(烈)且(祖)廼(乃)来见武王,武王则令周公舍(舍)于周,卑(俾)处。叀(惠)乙且(祖)逑(仇)匹氒(厥)辟……亚且(祖)且(祖)辛……害(舒)屖(遟)文考乙公……(史墙盘,《集成》10175,西周中期)


=(桓桓)夙夕圣,追孝于高且(祖)辛公、文且(祖)乙公、皇考丁公龢(林)钟,用卲(昭)各(格)喜侃乐歬(前)文人。(Ⅰ式钟,《集成》246,西周中期)

曰:不(丕)显高且(祖)、亚且(祖)、文考,克明氒(厥)心。(Ⅱ式钟,《集成》247—250,西周中期)

 

上述铭文均自“高祖”开始叙述。黄盛璋先生曾指出:“高祖一般指宗庙中的始祖。”[25]“高祖”虽未必是始祖,但它与“皇考”(亡父)分别是距离作器者最近和最远的先祖,在祭典中至为关键。在“高祖”与“皇考”之间,有时还会出现其他先祖称谓,如“亚祖”“烈祖”“文祖”等。

关于史墙盘中的世系,李学勤等先生认为自“高祖”至“文考”,是代代相承的关系;[26]黄盛璋先生则认为“高祖”不一定是“烈祖”的上一代。[27]李零先生认为“高祖”是微氏在商代的始祖,“烈祖”是微氏在周的先祖,与后面的四位先公并不是接叙的关系,[28]曹玮先生从李氏之说。[29]本文赞同李学勤先生的意见,即认为史墙盘铭文中的世系并无隔断。

史墙盘和钟铭文反映的是同一家族的世系。Ⅰ式钟铭文中的“高祖辛公”及Ⅱ式钟铭文中的“高祖”,对应史墙盘铭文中的“亚祖祖辛”;[30]Ⅰ式钟铭文中的“文祖乙公”和Ⅱ式钟铭文中的“亚祖”,对应史墙盘铭文中的“文考乙公”。[31]在史墙盘铭文中,“高祖”为墙的五世祖;在Ⅰ式钟铭文中,“高祖”则是曾祖。可见,即便是同一家族,即便墙与均为大宗宗子,“高祖”的具体所指也不尽相同。虽然“高祖”并不专指某一代先祖,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这几篇铭文最先提到的先祖都称“高祖”。

在同一篇铭文中,“高祖”可以多次出现。西周晚期的逑盘(《铭图》14543)铭文记录了逑对历代先祖的追溯,其结构为:

 

不(丕)显朕皇高且(祖)单公……夹(召)文王、武王达殷……

(越)朕皇高且(祖)公叔,克逑(仇)匹成王……

(越)朕皇高且(祖)新室中(仲)……会(召)康王……

(越)朕皇高且(祖)惠中(仲)盠父……用会卲(昭)王、穆王……

(越)朕皇高且(祖)零白(伯)……用辟龏(恭)王、(懿)王。

(越)朕皇亚且(祖)(懿)中(仲)……匍保氒(厥)辟考(孝)王、(夷)王……

(越)朕皇考龏(恭)弔(叔)……亯(享)辟剌(厉)王……

 

在铭文中,“皇高祖”共出现了5次。另可参见西周晚期的逑盉(《铭图》14777)铭文:

 

逑乍(作)朕皇高且(祖)单公、圣考(尊)盉,其万年子孙永宝用。

 

铭文亦见“皇高祖”,与父考并提,类似于前引大簋盖所见“用亯(享)于高且(祖)、皇考”。无论是逑盘还是逑盉,单公都是可追溯的最早的“皇高祖”,系七世祖。《说文》云:“皇,大也。”“皇”可以修饰“高祖”“亚祖”与“考”。“高祖”可以是多位,并分别与历代周王相对应,可见其可用来列举始祖而下的历代先祖。[32]这意味着公叔是单公的下一代,新室仲是公叔的下一代,以此类推。从七世祖到曾祖(四世祖),均被称为“高祖”,可见时代较晚的先祖有时也可以被称为“高祖”。在逑盘发现之后,李零先生亦指出“高祖”的概念可远可近,而不限于某先祖。[33]

“高祖”在两周铜器铭文中出现并不多,到了东周就更为少见,主要见于邓公孙无忌鼎、叔夷钟和陈侯因敦:


其用追孝朕皇高且(祖)。(邓公孙无忌鼎,《铭图》2403,春秋早期)

尸(夷)典其先旧,及其高祖,=(赫赫)成唐(汤),又(有)敢(严)才(在)帝所,尃(溥)受天命,伐夏司,败氒(厥)(灵)师,伊少(小)臣隹(唯)(辅),咸有九州,处(禹)之(绪)。(叔夷钟,《集成》285,春秋晚期)

其(惟)因(扬)皇考,高且(祖)黃啻(帝),屎(缵)(嗣)(桓)文。(陈侯因敦,《集成》4649,战国中期)

 

邓公孙无忌鼎铭文称“皇高祖”,与逑盘、逑盉相同。在叔夷钟铭文中,叔夷称成汤为“高祖”,可与殷墟卜辞以及《尚书·盘庚下》相验证。陈侯因敦铭文将“高祖”追溯到黄帝,不少学者认为与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有关。[34]在东周时期,人们对先祖的追溯愈加辽远,[35]与西周铭文异趣。春秋以降,旧有的宗法制度受到冲击,违制立庙和攀附远祖的现象增多。[36]如叔夷、齐威王、郯子等人所称述的“高祖”,便是典型的例子。

吴镇烽先生认为,在商周时期直到春秋战国时期,“高祖”只是一种尊称,并不是哪一代先祖的专称;“高”与“皇”一样,是对“祖”的一种尊隆之词。[37]“高祖”与“皇祖”自然不是某代先祖的专称,二者的确存在不少交集。同时,“高祖”与“皇祖”并非简单的尊称。铜器铭文中的“高祖”不限于一位,且可专指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这与《尚书》《逸周书》《左传》《国语》诸书所见“高祖”并无不同。“高祖”不能太过晚近,有其下限。最近的“高祖”是曾祖,祖父及父不称“高祖”。朱凤瀚先生认为,“高祖”指上三代以上(含上三代)的男性先人,[38]就目前的材料而言,朱氏的说法最为稳妥。在传世文献中,也未见反例,前文所提及的《康王之诰》中,周康王所言“高祖”果若是文王,那“高祖”便相当于曾祖;其他例证,“高祖”则要早于曾祖。

“高祖”的问题,还需要结合先秦的宗法制和庙制加以理解。史墙盘中唯一的“高祖”和逑盘中最早的“高祖”,皆在文武时期,在周人克商之后得以授官分封,成为本宗族的建立者。上述史墙盘、钟及逑盘,作器者均为大宗宗子。大宗宗子可遍祭自始祖而下至父考的历代祖先,这是一般宗族成员所没有的权力。[39]“高祖”主要强调的是世代的相对次序,不同的叙述者在追溯先祖时会遵循不同的宗法秩序和时间尺度。在追溯家族世系时,最先提到的都是“高祖”,“高祖”之前不会再列举其他先祖。狭义的“高祖”特指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是祭典中最早的祭祀对象。

“亚祖”不见于传世文献,在铜器铭文中亦不多见。史墙盘、钟以及逑盘均见及“亚祖”,此外尚有:

 

曰:不(丕)显天尹,匍保王身,谏辪亖(四)方,在朕皇高且(祖)师娄、亚且(祖)师夆、亚且(祖)师、亚且(祖)师仆、王父师彪,于朕皇考师孝……(鼎,《铭图》2439,西周晚期)

先且(祖)南公、亚且(祖)公仲、必父之家……用乍(作)朕皇且(祖)南公、亚且(祖)公仲……(南宫乎钟,《集成》181,西周晚期)

 

综合相关铭文,不难看出:“亚祖”可以紧承“高祖”,也可以紧承其他先祖称谓(如“先祖”“皇祖”);与“高祖”一样,“亚祖”也可以有多位,从“高祖”以下一直到祖父都可以称为“亚祖”。“亚祖”是相对而言的,史墙盘中的“亚祖祖辛”,在Ⅰ式钟中便成了“高祖”;Ⅱ式钟中的“亚祖”,相当于Ⅰ式钟中的“文祖乙公”。《尔雅·释言》云:“亚,次也。”“亚祖”当指次一辈的先祖。吴镇烽先生已有很好的论述:

 

鼎铭文一连三个“亚祖”,应该和逨盘一连五代都称“高祖”是一样的,就是连续的三代先祖,也就是从始祖师娄向下的第二、第三、第四代先祖。[40]

 

韩巍、黄国辉等先生亦赞同此说。[41]“亚祖”可以是如鼎铭文逐一列举“高祖”之后的先祖,也可以是如史墙盘铭文穿插列举某位先祖,并非特指某一代先祖。它与“高祖”一样,更多的是强调世代的相对次序。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先生曾指出“高祖”为命氏立族者,“亚祖”则是微史家族这一分支的立族者,[42]曹玮先生亦从此说。[43]朱凤瀚先生曾认为“亚祖”即祖父。[44]杜廼松先生认为“亚祖”有祖父义。[45]谭步云先生则认为,“亚祖”是“祖”的兄弟。[46]现在看来,这些意见尚需修正。

 

二、“皇祖”考(附论“烈祖”“文祖”)

下面再来讨论两周典籍与铜器铭文中的“皇祖”以及相关的“烈祖”“文祖”。

(一)两周典籍中的“皇祖”

两周典籍中的“皇祖”,主要见于《诗经》《逸周书》《左传》《国语》《仪礼》诸书。

《诗经》所见“皇祖”有:

 

是剥是菹,献之皇祖(郑笺:皇,君)。曾孙寿考,受天之祜。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小雅·信南山》)

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孔疏:君祖之先王),式救尔后。(《大雅·瞻卬》)

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念兹皇祖(郑笺:君祖文王),陟降庭止。(《周颂·闵予小子》)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郑笺:君祖后稷),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郑笺:此皇祖谓伯禽也),亦其福女。(《鲁颂·閟宫》)

 

在《逸周书·祭公解》中,周穆王称文王为“皇祖”:

 

呜呼!公,朕皇祖文王、烈祖武王,度下国,作陈周。

 

清华简亦见及该篇,篇题作《祭公之顾命》,可相参看:

 

於(呜)(呼),公!縢(朕)之皇且(祖)周文王、剌(烈)且(祖)武王,厇(宅)下(国),(作)(甸)周邦。[47]

 

《逸周书·度邑解》出现2次“皇祖”,出自周武王之口:

 

昔皇祖底于今,勖厥遗得显义,告期付于朕身。肆若农服田,饥以望获。予有不显,朕卑皇祖,不得高位于上帝。

 

庄述祖谓“皇祖,后稷也”,陈逢衡从其说,[48]或承自《诗经·鲁颂·閟宫》“皇祖后稷”一语。

《左传》所见“皇祖”有:

 

王(楚灵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孔疏:昆吾是楚之远祖之冗也),旧许是宅。(昭公十二年)

薛宰曰:薛之皇祖(杜注:皇,大也)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定公元年)

卫大子祷曰:曾孙蒯聩,敢昭告皇祖(杜注:皇,大也)文王(杜注:周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哀公二年)

 

卫太子(卫后庄公)的祷辞,亦见于《国语·晋语九》:

 

卫庄公祷,曰:曾孙蒯聩,以谅赵鞅之故,敢昭告于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灵公。

 

《国语·鲁语上》亦见“皇祖”:“各致齐敬于其皇祖,昭孝之至也。”韦昭注云:“皇,太也。”[49]

《仪礼》所见“皇祖”有:[50]

 

祝曰:孝孙某,孝子某,荐嘉礼于皇祖某甫、皇考某子。(《聘礼》)

适尔皇祖(郑笺:皇,君也)某甫。(《士虞礼》)

适其皇祖(郑笺:君祖)某子。(《特牲馈食礼》)

孝孙某,来日丁亥,用荐岁事于皇祖(郑笺:皇,君也)伯某。(《少牢馈食礼》)

 

此外,《大戴礼记·千乘》云:“方春三月,缓施生育,动作百物,于时有事,享于皇祖皇考,朝孤子八人,以成春事。”晚书《五子之歌》云:“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孔传云:“皇,君也,君祖禹有训戒。”[51]谓大禹为夏人之皇祖。

在以上材料中,有的“皇祖”不明所指,有的则有明确的线索。《诗经·周颂·闵予小子》“念兹皇祖,陟降庭止”,郑玄笺认为“皇祖”指周文王,孔颖达疏延续郑笺的论调,认为“与《文王》所云‘文王陟降’一也”。[52]《祭公》中的“皇祖”即指文王。《诗经·鲁颂·閟宫》中“皇祖”出现两次,分别是“皇祖后稷”和“周公皇祖”,据郑笺,“周公皇祖”指周公之子伯禽。《左传》中的3例均较为明确,楚灵王所称“皇祖”为昆吾,薛宰所称“皇祖”为奚仲,卫后庄公所称“皇祖”为周文王。

鲁国、卫国王室均是出自周宗室,他们对“皇祖”的认定值得注意。《鲁颂·閟宫》中的“皇祖”出现两次,分别是周人始祖后稷和鲁国始封之君伯禽。卫后庄公所称“皇祖”为周文王,与《周颂·闵予小子》《祭公》相同。但同样是周人,或追溯到后稷,或追溯到文王,并不同调。耐人寻味的是,楚灵王所称“皇祖”为昆吾,而楚人的直接先祖实际上是季连,昆吾只是“伯父”。由此我们不难得出以下几点认识:“皇祖”并不专指某位先祖,可以同时指称多位先祖(如《鲁颂·閟宫》);“皇祖”可以指始祖(如后稷),可以指受命之君(如周文王),可以指始封之祖(如伯禽、奚仲),也可以指旁系远祖(如昆吾)。就始祖、受命之君、始封之祖的含义而言,“皇祖”似与“高祖”并无大的差别,如周人称文王为“高祖”,又称文王为“皇祖”。

“皇祖”之“皇”该如何理解,过去也有争议。从上引典籍看,旧注对“皇祖”之“皇”的解释主要分为两派:郑玄、孔安国等训为“君”,谓“皇祖”为“君祖”;杜预、韦昭等训为“大”。如果“皇祖”是“君祖”,在某些辞例中并不适用,如周人称后稷为“皇祖”、楚人称昆吾为“皇祖”,便很难以“君祖”来解释。“皇祖”之“皇”应是对某一先祖的修饰语,如前引《说文》“皇,大也”,“皇”有“大”义,言其昭明显赫。“皇祖”并非某一先祖的固定指称,而被称为“皇祖”的先祖通常有重要地位并受到子孙尊崇。

(二)铜器铭文中的“皇祖”“烈祖”“文祖”

“皇祖”多见于西周中晚期和春秋时期的铜器铭文,一种常见的搭配是与父考连用,作“皇祖皇考”“皇祖文考”“皇祖烈考”“皇祖帝考”“皇祖考”等,如:

 

中(仲)辛父乍(作)朕皇且(祖)日丁、皇考日癸(尊)(簋)。(仲辛父簋,《集成》4114,西周中期)

用追孝于皇(祖)、皇考。(陈侯簠,《铭三》40588,春秋早期)

其用亯(享)用孝于皇且(祖)、文考。(仲父盨,《集成》4453,西周中期)

单白(伯)生曰:不(丕)显皇且(祖)、剌(烈)考,逑(仇)匹之(先)王。(单伯生钟,《集成》82,西周中期)

其用亯(享)用考(孝)于皇且(祖)、帝考。(仲师父鼎,《集成》2743,西周晚期)

用敢卿(享)考(孝)于皇且(祖)丂(考)。(仲枏父鬲,《集成》746—752,西周中期)

 

这类似于前引《仪礼·聘礼》的“荐嘉礼于皇祖某甫、皇考某子”。上述“皇祖”,学者多理解为祖父,且学者普遍相信西周时期流行的是祭祀晚近的祖考,与春秋以降追溯远祖的风气不同。由于此类辞例通常不写出祖、考的具体名号,其身份难以详考。即便有具体名号,因史料阙如,祖、考的身份仍难以确知。鄀公平侯鼎(《集成》2771,春秋早期)为我们提供了绝佳例证,铭文称“用追孝于氒(厥)皇且(祖)公,于氒(厥)皇考屖(盂)”,系“皇祖”“皇考”并提的形式,该铭文可与鄀公敄人钟(《集成》59,春秋早期)铭文的“皇且(祖)哀公、皇考公”相对读,可推知公当即鄀公平侯的祖父。[53]具体辞例应作具体分析,至少在某些语境中,“皇祖”的确是可以被用来表示祖父的。

《礼记·曲礼下》云:“祭王父曰皇祖考。”以祖父为“皇祖考”。但从某些材料看,“(皇)祖考”当是“皇祖+皇考”,而非专指祖父。如仲爯父簋(《集成》4188,西周晚期)铭文称“乍(作)其皇且(祖)考遟(夷)王、監白(伯)(尊)(簋)”、禹鼎(《集成》2833、2834,西周晚期)铭文称“朕圣且(祖)考幽大弔(叔)、(懿)弔(叔)”,这里的“皇祖考”或“圣祖考”兼指祖、考。

在有的西周铭文中,“皇祖”显然指远祖,且用法多与“高祖”相当,如“皇祖”之后亦可接“亚祖”,南宫乎钟铭文载:“用乍(作)朕皇且(祖)南公、亚且(祖)公仲。”南公是周初人物,南宫乎则生活于西周晚期,“先祖”与“皇祖”显然不是指祖父。铭文先是称“先祖南公”,继而称“皇祖南公”,可知此处“皇祖”与“先祖”义近。

从前文所举出的《逸周书·祭公解》“朕皇祖文王、烈祖武王”、《左传》哀公二年“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看,与“高祖”一样,“皇祖”之后可接其他先祖,且“皇祖”之前不会罗列其他先祖。铜器铭文中缺乏“皇祖”之后接其他先祖名号的典型例证,但“皇祖”之前的确不会再列其他先祖。此外,“皇祖”也可如“高祖”那样可用于表示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且同样不是某代先祖的专称,可总括多位先祖(详见下文)。这些现象,都表明“高祖”与“皇祖”之间存在很大的交集。

由此我们来审视新出曾公编钟铭文,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理解。铭文先是称“丕显高祖”,继而提到“淑淑伯括”,发掘者曾指出高祖与伯括并非一人,[54]不过目前学者多认为高祖即伯括。[55]铭文继而提到在康宫接受册命的“皇祖”,铭文的结尾又称“皇祖南公”,[56]“皇祖”与“南公”是相绑定的。由于伯括称“高祖”,南公称“皇祖”,从先祖称谓上看,二者似乎不会是同一人,由此挑战了一些学者将南公等同于伯括的观点。但从本文的讨论看,就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这一层意义而言,“高祖”与“皇祖”并无根本区别,如果伯括便是南公,那么他既称“高祖”又称“皇祖”完全是可以成立的。

“皇祖”之“皇”,犹“皇考”之“皇”,均是对先祖考的美称。在上节所引逑盘、逑盉及邓公孙无忌鼎铭文中,“皇”亦可修饰“高祖”。“皇考”“文考”“烈考”义近,“文”“烈”与“皇”一样,均可修饰“考”,[57]亦可修饰“祖”:

 

承保乃文祖受命民。(《尚书·洛诰》)

我亦维有若文祖周公暨列祖召公。(《逸周书·祭公解》)

余小子思继厥常,以昭文祖,定武考之列。(《逸周书·成开解》)

用亯(享)孝于朕文且(祖)。(叔樊鼎,《集成》2679,西周晚期)

丞衎烈祖,以洽百礼。(《诗经·小雅·宾之初筵》)

允文允武,昭假烈祖。(《诗经·鲁颂·泮水》)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诗经·商颂·烈祖》)

用乍(作)朕剌(烈)且(祖)幽中(仲)益姜宝(簋)。(宰兽簋,《铭图》5376、5377,西周中期)

 

西周晚期的柞伯鼎(《铭图》2488)铭文云:“諆(其)弗敢(昧)朕皇且(祖),用乍(作)朕剌(烈)且(祖)幽弔(叔)宝(尊)鼎。”“皇祖”与“烈祖”前后对言,二者义近。

“文”“烈”亦有显赫之义,与“皇”义近。但这些称美之词仍有微妙差异,如张再兴先生便曾根据金文材料指出“皇”与“文”在尊敬程度上有轻重之分,或修饰对象有地位高低的区别,“皇”的程度似乎更加深些。[58]前引《左传》哀公二年及《国语·晋语九》“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皇祖”的地位便高于“烈祖”“文祖”,与“高祖”更为接近。杜预注云:“皇,大也;烈,显也;继业守文,故曰文。”[59]韦昭注云:“皇,大也;烈,显也;文,言有文德也。”[60]《逸周书·谥法解》:“经纬天地曰文。”《诗经·周颂·雝》云“既右烈考”,郑玄笺:“烈,光也。”[61]“皇”“烈”“文”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在许多场合,“皇”与“文”“烈”的区别并不大。如“文祖皇考”“文祖文考”同于“皇祖皇考”:

 

用亯(享)于文且(祖)、皇考。(晋侯簋,《铭图》5051—5053,西周中期)

兑乍(作)朕文且(祖)乙公、皇考季氏(尊)(簋)。(兑簋,《集成》4168,西周晚期)。

(夙)夕追孝于朕文且(祖)日己、朕文考日庚。(甗,《铭图》3360,西周中期)

 

“文祖考”同于“皇祖考”,如:

 

用乍(作)朕文且(祖)考宝(尊)(簋)。(卫簋,《集成》4209—4212,西周中期)

用卲(昭)洛(格)朕文且(祖)考。(大师虘豆,《集成》4692,西周中期)

 

类似的还有“烈祖考”“烈祖文考”,如:

 

不(丕)显朕剌(烈)且(祖)考明。(虎簋盖,《铭图》5399、5400,西周中期)

剌(烈)且(祖)、文考。(史墙盘,《集成》10175,西周中期)

 

甚至“皇”“文”“烈”可以连用:

 

用康惠朕皇文剌(烈)祖考。(㝬簋,《集成》4317,西周晚期)

用乍(作)朕皇文考益白(伯)宝(尊)(簋)。(牧簋,《集成》4343,西周中期)

用亯(享)于其皇文(祖)考。(簋,《铭图》5138,西周晚期)

 

“皇祖”“文祖”“烈祖”均非特指某一先祖,在同一语境中,可出现多位,如:

 

王烈祖自大王、大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维告殷罪。(《逸周书·世俘解》)

自乍(作)朕皇且(祖)大(太)公、(庸)公、公、鲁中(仲)、(宪)白(伯)、孝公,朕剌(烈)考……□龢钟。(师钟,《铭图》15266,西周晚期)

乍(作)皇且(祖)益公、文公、武白(伯),皇考龏(恭)白(伯)彝。(簋,《集成》4153,西周晚期)

师丞肁(肇)乍(作)朕剌(烈)且(祖)虢季、公、幽弔(叔),朕皇考德弔(叔)大(林)钟。(师臾钟,《集成》141,西周晚期)

 

前文提到,两周典籍被称为“皇祖”的先祖通常有重要地位并受到子孙尊崇,如若分析铜器铭文中身份较明确的“皇祖”,可进一步验证这一点。在一些西周铭文中,“皇祖”或“烈祖”可表示始封之祖或始祖,而非祖父,如:

 

毕白(伯)克肈乍(作)朕不(丕)显皇且(祖)受命毕公彝。(毕伯克鼎,《铭图》2273,西周晚期)

禹曰:不(丕)显=(桓桓)皇且(祖)穆公,克夹(召)先王,奠亖(四)方。(禹鼎,《集成》2833、2834,西周晚期)

(越)武王既翦殷,(微)史剌(烈)且(祖)廼(乃)来见武王,武王则令周公舍(舍)于周,卑(俾)处。(史墙盘,《集成》10175,西周中期)

用乍(作)朕剌(烈)且(祖)(召)公尝(簋)。(六年琱生簋,《集成》4293,西周晚期)

 

在春秋时期的铭文中,详述“皇祖”的功绩似乎成为时代风气:

 

隹(唯)十又(有)一月乙亥,戎生曰:休辝(台)皇且(祖)(宪)公,=(桓桓)趩=(翼翼),启氒(厥)明心,广巠(经)其猷,爯(称)穆天子㳄霝(灵),用建于兹外土,(遹)(司)(蛮)戎,用倝(榦)不廷方。(戎生编钟,《铭图》15239、15240,春秋早期)

隹王正月,初吉丁亥,晋公曰:我皇且(祖)(唐)公〔膺〕受大命,左(佐)右(佑)武王,(教)(威)百䜌(蛮),广(辟)四方,至于不廷,莫不□□。(晋公盆,《集成》10342,春秋中期)

秦公曰:不(丕)显朕皇且(祖)受天命,鼏宅禹责(绩)。十又二公,才(在)帝之坏。严龏(恭)夤天命,保(乂)厥秦,虩(赫)吏(事)䜌(蛮)夏。(秦公簋,《集成》4315,春秋中期)

 

上述“皇祖”,与曾公编钟铭文中的“皇祖”一样,因辅佐周王有功而受到册命,或受天命而肇建晋国、秦国,或“建于南土”“建于兹外土”,皆为始封之祖或始祖。在周王室衰微的大背景下,诸侯国各自主张先祖受天命,宣示自身政权的合法性,先祖的勋绩也便值得大书特书。此类“皇祖”,在春秋战国时期有时也被称作“高祖”,详见前文的讨论。

    总之,“皇祖”可表示祖父,也可以表示远祖。“皇祖”与“高祖”多有交集,但“高祖”似不能表示祖父。

 

三、结语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

一、在《尚书》《逸周书》《左传》《国语》等两周典籍中,“高祖”可指一位或多位不晚于曾祖的先祖,亦可专指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铜器铭文中的“高祖”与两周典籍的记载大致相当。“高祖”之前,不会再列其他先祖。

二、“亚祖”指次一辈的先祖,并非特指某一代先祖,可多次出现,它与“高祖”一样,更多的是强调世代的相对次序。

三、在《诗经》《逸周书》《左传》《国语》《仪礼》等两周典籍中,“皇祖”并非某一先祖的固定指称,但被称为“皇祖”的先祖通常有重要地位并受到子孙尊崇。“皇”训“大”,是对先祖的美称。

四、铜器铭文中的“皇祖”可指祖父(“高祖”则不见这一用法),亦可指一位或多位祖父以上的先祖。“皇祖”与“烈祖”“文祖”等义近,均是对某一重要先祖的美称,与两周典籍相一致。在一些语境中,“皇祖”的地位较“烈祖”“文祖”高,并与“高祖”多有交集。与“高祖”一样,“皇祖”亦可指受命之君(始封之祖)或始祖。曾公编钟铭文中同时出现“高祖”与“皇祖”,二者或是同义替换的关系。

此外,“高祖”“皇祖”“亚祖”“文祖”“烈祖”等先祖称谓在不同材料中的分布特点也值得注意,兹列表如次:[62]


表1 “高祖”“亚祖”“皇祖”“文祖”“烈祖”等先祖称谓在商周青铜器铭文中的用例分布


“高祖”一词的使用相对较早,在殷商卜辞以及西周早期铭文中便已出现。不过铜器铭文中的“高祖”例子并不多,西周中晚期相对集中,东周时期也有数例,总体上趋于衰微。“皇祖”之称,最早见于西周中期的铭文,在西周中期后段及晚期颇为常见,春秋时期有一定延续,战国时期仅见个例。“文祖”出现较早,见于西周早期,春秋中晚期多见。“烈祖”和“亚祖”可上溯至西周中期,用例相对较少。“亚祖”“文祖”“烈祖”到了东周时期,已经趋于消失。

在传世文献中,“高祖”和“文祖”见于今文《尚书》,不见于晚书;“烈祖”仅见于《说命下》《微子之命》《伊训》,“皇祖”仅见于《五子之歌》,均见于晚书,不见于今文《尚书》。在今文《尚书》的“商书”中,仅见“高祖”,甲骨卜辞亦见“高祖”。《诗经·商颂》中的“烈祖”,不见于目前所知的商代和西周早期材料。这些现象,可为我们认识今文《尚书》与晚书用词的差异以及《尚书》《诗经》各篇的成书年代提供线索。

 

附记:评审专家就本文提出了中肯的意见,谨致谢忱。


注释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简与儒家经典的形成发展研究”(16ZDA114)、北京语言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21YBB04)的阶段性成果。

[1] 曹玮《“高祖”考》(载《文物》2003年第9期;另收入氏著《周原遗址与西周铜器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与吴镇烽《高祖、亚祖、王父考》(载《考古》2006年第12期)二文已就“高祖”“亚祖”的问题做了较好的总结与讨论。本文赞同吴氏关于“亚祖”的认识,至于“高祖”,本文的观点与曹、吴二氏皆有所不同。“皇祖”“烈祖”“文祖”等先祖称谓,论者对其关注则相对不足。

[2] 郭长江等:《曾公编钟铭文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1期。

[3] 参见陈民镇:《钟铭所见曾国早期历史》,《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0月19日第4版。

[4] 顾炎武著,陈垣校注:《日知录校注》卷二四,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23页。

[5]《礼记正义》卷三二《丧服小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495页。

[6] 《尚书正义》卷九《盘庚下》,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2页。

[7] 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外国通信员编辑员助理员共撰:《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北平:国立中央研究院,1933年,第336页。

[8]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25页。

[9] 黄国辉:《商代亲称区别字若干问题研究》,《考古学报》2012年第3期。

[10]《尚书正义》卷一九《康王之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4页。

[11]《尚书正义》卷一九《康王之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4页。

[12] 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卷二五《顾命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7页。

[13] 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二六,《续修四库全书》第46册《经部·书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62-263页。

[14] 曾运乾:《尚书正读》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74页。

[15] 朱彬:《经传考证》卷一三六三,阮元编:《清经解》第7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第703页;于鬯:《香草校书》卷八《书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1页。

[16]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第175页。

[17] 廖名春:《先秦〈尚书〉“顾命”释义》,《国学学刊》2010年第3期;孟蓬生:《〈尚书〉“寡命”新证》,《民俗典籍文子研究》第24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38-245页。

[18] 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卷五《度邑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09页。

[19]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10页。

[20]《春秋左传正义》卷四七,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78页。

[21]《春秋左传正义》卷四七,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78页。

[22]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13页。

[23] 阎若璩:《潜邱札记》卷四下,《清代诗文集汇编》14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7页。

[24] 除特别说明,本文所引铜器铭文均见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4—1994年)与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以下分别简称“《集成》”“《铭图》”“《铭续》”“《铭三》”。释文参酌其他学者及笔者的意见。

[25] 黄盛璋:《西周微家族窖藏铜器群初步研究》,《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3期。

[26] 李学勤:《西周中期青铜器的重要标尺——周原庄白、强家两处青铜器窖藏的综合研究》,《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79年第1期。

[27] 黄盛璋:《西周微家族窖藏铜器群初步研究》,《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3期。

[28] 李零:《重读史墙盘》,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编:《吉金铸国史:周原出土西周青铜器精粹》,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42-57页。

[29] 曹玮:《“高祖”考》,《文物》2003年第9期。

[30] 在豐卣(《集成》5403)、豐尊(《集成》5996)铭文中,他又被称作“父辛”。此人即作册旂尊(《集成》6002)、作册旂觥(《集成》9303)、作册旂方彝(《集成》9895)诸器中的“作册旂”。

[31] 此人相当于豐卣、豐尊中的“豐”。

[32] 曹玮:《“高祖”考》,《文物》2003年第9期。

[33] 李零:《读杨家村出土的虞逑诸器》,《中国历史文物》2003年第3期。

[34] 赵燕姣:《也谈陈侯因敦铭中的“高祖黄帝”》,《东岳论丛》2019年第11期。

[35] 晁福林:《试论春秋时期的祖先崇拜》,《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

[36] 杨坤:《两周宗法制度的演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421页。

[37] 吴镇烽:《高祖、亚祖、王父考》,《考古》2006年第12期;吴镇烽:《鼎铭文考释》,《文博》2007年第2期。

[38] 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本)》,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63页。

[39] 杨坤:《论西周金文所见“宗子主祭”》,《中原文物》2020年第2期。

[40] 吴镇烽:《高祖、亚祖、王父考》,《考古》2006年第12期;吴镇烽:《鼎铭文考释》,《文博》2007年第2期。

[41] 韩巍:《重论西周单氏家族世系——兼谈周代家族制度的一些问题》,朱凤瀚主編:《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6页;黄国辉:《商周亲属称谓讹演变及其比较研究》,《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2期。

[42] 罗泰:《有关西周晚期礼制改革及庄白微氏青铜器年代的新假设:从世系铭文说起》,臧振华编:《中国考古学与历史学之整合研究》下册,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7年,下册第651-676页;Lothar von Falkenhausen, Chinese Society in the Age of Confucius (1000-250BC): The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Los Angeles: Cotsen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at UCLA, 2006, p. 65。

[43] 曹玮:《“高祖”考》,《文物》2003年第9期。

[44] 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本)》,第663页。

[45] 杜廼松:《论西周金文父祖宗辈分称谓》,《故宫博物院》2010年第3期。

[46] 谭步云:《氏诸器字考释——兼说“曾祖”原委》,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等编:《容庚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古文字研究专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38页。

[47]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第174页。

[48] 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卷五《度邑解》,第507页。

[49]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165页。

[50] 《仪礼》一书中的重复辞例,在此不一一列举。

[51]《尚书正义》卷七《五子之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6页。

[52]《毛诗正义》卷一九《闵予小子》,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98页。

[53] 参见张志鹏、尹俊敏:《南阳市博物馆藏上鄀太子平侯匜及相关问题研究》,《文物》2020年第4期。

[54] 郭长江等:《曾公编钟铭文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1期。

[55] 黄益飞:《南公与曾国封建》,《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7期;田成方:《曾公钟铭初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4期;朱凤瀚:《枣树林曾侯编钟与叶家山曾侯墓》,《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0年第11期;陈民镇:《曾公编钟铭文补说》,《汉字汉语研究》2020年第4期。

[56] 田成方先生认为,这里的“皇祖南公”涵盖高祖伯括在内,曾公钟铭显示的宗庙祭祀对象包括了曾公之前所有的曾国先君,见氏撰《曾公钟铭初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4期。“皇祖”可以总括多位先祖,但此处明言“皇祖南公”,只能是就南公一人而言。

[57] 与“皇”“文”“烈”义近的还有“圣”“昭”等。“圣祖”或“圣祖考”见于师鼎、师訇簋、柞伯鼎、禹鼎、卌二年逑鼎、逑盘等。另有“圣考”,见逑盉。“昭考”见于《诗经·周颂·雝》《诗经·周颂·访落》《逸周书·祭公》《国语·晋语九》以及班簋铭文。稍有不同的是“帝考”之“帝”,此处“帝”当与嫡庶之“嫡”有关,参见陈絜《应公鼎铭与周代宗法》,《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58] 张再兴:《“文”、“皇”考辨》,《中国文字研究》第9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100-107页。

[59]《春秋左传正义》卷五七,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57页。

[60]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451页。

[61]《毛诗正义》卷一九《雝》,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96页。

[62] 材料主要依据吴镇烽先生编著的《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三书。出自同一器主、器形相同、内容相同的铭文,只统计一次。在同一件器物中,某一先祖称谓不止出现一次,仍作一次统计。个别时代不明确的器物,未计入统计。


原载《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引用请据原文。本刊文章已收入“中国知网”,欢迎各位读者下载阅读。


编辑 | 刘晓晗

审核 | 田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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