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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与被牺牲的

Erica X Eisen 利维坦 2023-08-31

利维坦按:




与那些历史上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被篡改的照片不同,有些照片会经历更为特殊的处理:这些物理性的处理方式,倒是和打口带、打口CD近似——用以表明该物品已经报废,该作为垃圾处理了。只不过,假以时日,我们就会发现,这些被审查者打孔的图片,确呈现出了一种诡异且超现实的意蕴,它们甚至带有了某种当代性:观念阐释和隐喻都来自那一个又一个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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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美国农场安全管理局(Farm Security Administration)所托,为记录大萧条而拍摄的27万张照片中,有三分之一以上都被“毙了”。

面对被打孔报废的照片,埃丽卡·X·艾森(Erica X Eisen)重新审视了这段历史,探究了未知的缺失之处。


无题照,创作者卡尔·迈当斯(Carl Mydans),摄于1935年。其取景地可能是马里兰州乔治王子县的某个农场。像这种被农场安全管理局工作人员打孔“毙掉的底片”是不允许被冲印出来的。© 国会图书馆


卡尔·迈当斯拍摄的田野照片是我初次接触的被毙底片。画面中,一场干旱令土地变成了了无生气、破碎的广阔地域,只有些许顽强的杂草在竭力发芽。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没有动态表现,也没有宏伟的几何构图——只有底片中心处被打穿的圆孔,仿佛是在与边缘的齿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圆孔仿若吞噬了所有珍贵水源的井,已然昭示了这片土地的命运。即使过去了好几个月,这片虚空(而非周边的风景)仍然牢牢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他们说这张照片“被毙了”。


作为富兰克林·D.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新政政策的执行机构之一,农场安全管理局旨在把苦苦挣扎的农民安置到更肥沃的土地上去,同时也负责提供农业科技培训,发放购地/购饲/购畜贷款。受农场安全管理局之托,迈当斯拍摄了体现“大萧条”的照片。可以说,该机构最不朽的遗产便是那些记录了贫苦农民困境的数十万张照片,其中有许多农民陷入了逃无可逃的债务深渊,加之沙尘暴灾害频起,更是泥足深陷。


据多罗西亚·兰格(Dorothea Lange)回忆,为了能在各大报纸的版面中占有一席之地,摄影项目的负责人洛伊·艾默生·斯特莱克(Roy Emerson Stryker,1893年—1975年)常常会将最中意的作品“夹在胳膊下”,四处拜访各个新闻编辑室。斯特莱克抱负远大:他肩负着“向美国人展示美国”的使命,而农场安全管理局的取景范围很快就超出了贫困的农村,涵盖了一切能涵盖的场景,包括从空中拍摄的乌托邦式建筑及用柯达彩色胶片记录的静物等——各式各样的底片全收录在斯特莱克简称为“文档”的地方。


图为农场安全管理局的记录表,该表记录了20世纪30年代末刊登了《移民母亲》(Migrant Mother,拍摄者为多罗西亚·兰格)的报纸与期刊。© 国会图书馆


尽管“文档”取材广泛,但斯特莱克认为有些照片不适合被收录。用他的话来说,这些照片必须被“毙掉”——通常在底片中央无情地打个孔就意味着照片被废弃了。截至项目尾声,农场安全管理局的摄影师们已经拍摄了约27万张照片,其中有10万张被毙了。


令人震惊的是,有些被毙的作品出自名家之手,譬如黑人电影制片人及摄影先驱戈登·帕克斯(Gordon Parks),曾在二战时期记录过日裔美国人被囚生活的罗塞尔·李(Russell Lee),农场安全管理局第一位全职女摄影师玛丽昂·波斯特·沃考特(Marion Post Wolcott)。还有些底片甚至没有圆孔。因为斯特莱克只给35毫米胶片打孔,除此之外,一旦觉得胶片不合适,他会直接扔掉。


斯特莱克的人生就像乒乓球的运动轨迹一样:从科罗拉多矿业学院(Colorado School of Mines)退学后,他成了牧场主,后来又被派往一战战场,之后重返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修读经济学。在那里,他师从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教授(Rexford Tugwell),专攻乌托邦社会主义研究。特格韦尔教授很看重视觉教具的教学与心理作用,这给斯特莱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成为罗斯福智囊团中的一员后,教授邀请斯特莱克前往华盛顿,主持移民安置管理局的摄影工作(1937年,摄影部门并入了农场安全管理局)虽然斯特莱克没当过摄影师,但却将媒介明确定义成了社会行动的工具,且对画面该如何呈现很有自己的想法。


他经常让摄影师们带着长达数页的脚本,上面详细描述了他想捕捉的东西,有时候,逐条列出的清单看起来跟格言似的:“棒球场必须是总体景观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压平衣服”;“家中墙壁上的装饰是衡量各收入群体及其反应的指标”;“堆在一起的旧轮胎”;“(路边的汉堡摊会经历什么?)”;“照片上的男女和孩子要看起来真心信任美国”。


约翰·瓦尚(John Vachon)于1938年拍摄的未命名照片,可能属于“乔治亚州欧文维尔农场的棒球队”系列影集。© 国会图书馆


西奥多·荣格(Theodor Jung)于1936年拍摄的无题照,主题是俄亥俄州杰克逊“康复病人小屋的内部”。© 国会图书馆


卡尔·迈当斯于1935年拍摄的无题照,主题是马里兰州乔治王子县的“肉类测试”。© 国会图书馆


斯特莱克的编辑哲学偶尔会令他与所雇用的摄影师发生冲突。兰格曾为自己的作品精心编写了说明文字,但斯特莱克却拒绝使用,这令他非常沮丧(尽管斯特莱克称赞《移民母亲》是摄影项目成果的巅峰,但他还是在三个不同的场合解雇了兰格)。摄影师埃德温·罗斯卡姆(Edwin Rosskam)曾尖刻评论斯特莱克打孔报废底片的习惯“是野蛮的......我确信某些非常重要的照片就这样消失了,没人告诉我们什么样的照片能‘活’下来”。另一位摄影师本·沙恩(Ben Shahn)则认为斯特莱克行事“有些独裁”:


他毁了我很多照片......有些非常有价值。而他当时根本不理解那些作品......后来,在战争期间......我去找某张底片,结果竟发现他正在上面打孔。好吧,我确实对他出言不逊了。但这是因为我根本不清楚我的作品会被怎样处理。他被我上了一课,随后停止了那种行为,我曾在1943或1944年试图寻找某张展示了1935年生活风貌的珍贵底片,但它已经消失了。


后来,内心有些愧疚的斯特莱克最终将底片的生杀大权还给了摄影师。


20世纪50年代,斯特莱克在匹兹堡摄影图书馆(Pittsburgh Photography Library)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时他转而把底片贴在印有超可爱蓝色星星图案的卡片上,以此表示底片被报废了。然而,想粗暴废弃底片的诱惑有时也会占据上风——有些卡片被烙上了特殊的报废印章。有时候,毁灭天使仿佛完全控制了斯特莱克,并让他用记号笔划坏了那些注定要被毁掉的底片。即使是他喜欢的照片也可能“不得善终”,他会要求员工按潦草文字/线条/手记的指示进行剪裁及修整,而修补工作有时会弄脏并破坏斯特莱克原本想完善的照片。


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 Newhall)于1938年拍摄的照片:(从右至左)斯特莱克正与罗塞尔·李、阿瑟·罗思坦(Arthur Rothstein)及约翰·瓦尚一起看照片。© wikimedia


西奥多·荣格于1935年拍摄的无题照片,可能属于“农田、山坡、彻底开垦,马里兰州加勒特县”系列。© 国会图书馆


据说,斯特莱克报废的底片大多是多余的,剩下的是构图更清晰、焦点更明确、面部表情更符合苦难与忍耐主题(这正是他想从农场安全管理局摄影项目中获得的东西)的相似照片。


和完美的“双胞胎”底片相比,那些不受待见的被毙底片已经变得更加有趣。这些底片没有精心标注的分类,没有名字,也通常没有出处说明:我们对其知之甚少,只能通过比对被留存的照片,从风景、衣服和面孔中收集与地理位置相关的线索。因此,被毙掉的照片需要更加积极的浏览者去发现背后的故事,他得愿意拼凑、分析、并探索这令人好奇的未知领域。


斯特莱克毙掉底片的时候有没有仔细想过要在哪里打孔?


这些空洞抹去了戴着流苏手套的小男孩的手,他平静地凝视着打孔人。它们又划过无名街道,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正在人行道上行走,对此毫无察觉。空洞像狙击手的子弹击穿了弯腰捡水果的人的腿,又嗖的一声从警察的耳旁飞过。当戴着软帽的女人望向另一边时,黝黑的圆孔黯淡了她的浅色翻领;它徘徊在某个人的头上,就像侥幸逃脱的可怕命运。


在阿肯色州的某个佃农家中,当母亲正在照料最小的孩子时,一排圆孔恶毒地袭来,这种被打了好几个洞的底片很少见。空无一物的石板屋是用来破坏的,剧院、水泵与束带紧绷的棉包也是。那些空洞高悬在天空,暗淡无光,就像毫无温度的太阳笼罩在乔科威尼蒂的田野之上。


同一个人在一张又一张的底片中被“杀了又杀”。当人们把这些照片当作一个系列时,这些圆孔看起来就像复仇之神,由于太过可怕而无法想象。一旦捕捉到社会历史,这些照片似乎就会让人想起灾难发生前的那一刻:在那个圆孔打碎玻璃之前,在爆掉轮胎之前,在迫使马匹发出最后一声嘶鸣、然后无力踢腿并倒向地面之前。


约翰·瓦尚于1938年拍摄的北卡罗来纳州恩菲尔德罗诺克农场,照片未命名。© 国会图书馆


阿瑟·罗思坦于1935年拍摄的无题照片,属于“阿肯色州佃农的妻子与孩子”系列。©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片,未标注摄影师与拍摄日期。© 国会图书馆


卡尔·迈当斯于1935年拍摄的无题照的负片与正片,可能属于“马里兰州乔治王子县流动人口清理土地”系列。©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片,未标注摄影师与拍摄日期。© 国会图书馆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用“punctum”这个词(字面意思是“刺伤、小斑点、小切口、小洞”,这里可理解为“刺点”)来形容某些照片令人一下子放下了防备的状态,这是针对早期针孔摄影技术(如暗箱)的双关语。他写道:“照片的刺点是指刺痛我的偶然细节(也挫伤了我,让我心情沉痛)”。


我们会发现巴特的名言在被毙掉的底片中被直白地体现出来了:正是那个小小的洞或那些洞抓住了我们的目光与想象力。围绕被毙底片的奇怪矛盾是——这篇文章的存在可以证明这点——从重要的意义上来说,它们并没有被杀死:那些打了孔的照片目前由斯特莱克保存在国会图书馆。被认为不适合收录的照片也在匹兹堡摄影图书馆的同一栋楼里被单独存放在一起,恰似正在举办沙龙的落选者。


艾伦·本森(Allen Benson)写道:“埋葬”这些图片“会产生一种矛盾的效果,激发一种想去看、去打开储藏箱探究底片遗体的欲望”。


当我们仔细观察时,会发现无论原照片不可分割的重心是什么,圆孔已经篡了位,蓦地成了焦点。斯特莱克的打孔痕迹以一种微妙而又准确的方式揭示了二维图像打印出来的三维底片,它们让我们注意到一个事实,即照片是脆弱的物体。但与此同时,当一个孩子的头,一位年轻母亲的脸被圆孔刺穿时,我们很难不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斯特莱克报废底片的方式呈现了一种推拉式的模仿:那些场景开始变得不那么真实,尽管它们在情感上更加直接。


卡尔·迈当斯于1936年拍摄的无题照,拍的是北卡罗莱纳州彭德县农场主的孩子们。© 国会图书馆


1937年,罗塞尔·李给“年轻的印第安母亲和婴儿”拍了一张未命名的照片,拍摄地在明尼苏达州利特尔河附近的蓝莓营地。©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拍摄者拍摄日期不详。©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西奥多·荣格摄于俄亥俄州杰克逊县,1936年4月。© 国会图书馆


我们若想探究斯特莱克判定底片最终是否值得保留的标准,必须先思考什么样的画面在他眼中值得拍摄。


譬如,“文档”中很少出现拉丁裔和美洲原住民。1937年,兰格在德克萨斯州拍摄佃农时,斯特莱克在信中建议她“黑白人种都要拍,但要把重点放在白人身上,毕竟我们都知道白人的照片用途更广”。


事实证明,展览和报刊确实更喜欢使用白人而非其他人种的照片。更广泛地讲,农场安全管理局对圣母玛利亚及坚韧奋斗者的关注,把某类“值得被帮助的穷人”踢出了接受物质援助的范围,令其难以成为拍摄对象。


当然,对政府而言,二者是密不可分的:毕竟,农场安全管理局的摄影项目旨在争取美国民众对新政的支持,但在他们眼中,贫穷一直是道德污点。在密西西比三角洲重新安置白人佃农的过程中,农场安全管理局强行驱赶了该地区的黑人家庭,而这些家庭的痛苦似乎完全不足以令他们的影像在“文档”中占据一席之地。


当我审视斯特莱克的底片时,由此抛出的问题不仅涉及农场安全管理局的工作,还涉及这个被记录的国家的未来:“谁应该获得农场贷款?谁能塑造出大英雄以推广宣传?我们应该关注哪些群体的悲痛?哪些悲痛的群体值得被帮助?”。谁将幸存?谁将遇难?谁将在美国生存下来?幸存者将为这片土地带去怎样的未来?


无题照。本·沙恩摄于阿肯色州布恩县,1935年10月。©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保罗·卡特(Paul Carter)摄于马萨诸塞州北安普顿附近,1936年3月。©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罗塞尔·李摄于北达科他州,1937年8月。©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西奥多·荣格摄于1936年4月,俄亥俄州杰克逊县。©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罗塞尔·李1938年1月拍摄的纽约市橱窗。©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拍摄者拍摄日期不详。©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摄于阿拉巴马州黑尔县,1936年夏。©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拍摄者拍摄日期不详。©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拍摄者拍摄日期不详。©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拍摄者拍摄日期不详。©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拍摄者不详,1936年2月。© 国会图书馆


华盛顿特区,约翰·瓦尚摄于1937年11月。© 国会图书馆


无题照。卡尔·迈当斯1935年8月拍摄于马里兰州乔治王子县。© 国会图书馆



文/Erica X Eisen

译/antusen

校对/Yord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essay/the-kept-and-the-killed

本文基于创作共享协议(BY-NC),由antusen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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