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的性爱噩梦

当我第一次使用卫生棉条时，我笨手笨脚地搞砸了。那是1998年的夏天，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风靡全美院线，而我也在拯救自己那血淋淋的烂摊子——我的初潮。

我依然记得看到棉条可能会引发中毒性休克综合征（Toxic shock syndrome，一种因细菌外毒素引起的症候群，编者注）的文字时，内心的恐慌不断放大，我也记得自己尝试建议的放置棉条姿势的场景：在卫生间坐着或单脚抬高，张开胯部。然而无论采用何种姿势，当我将棉条伸入阴部时，就像是在戳一面鼓——没有任何疼痛，但就是戳不进去。永远难忘那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或许并没有阴道。

在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母亲后，一管K-Y果冻润滑液（一种在美国畅销的人体润滑液，译者注）被放在了浴室的洗漱台上。然而在弄了一手“泥泞”之后，棉条依然望“洞”兴叹……无奈之下，我只能转而使用卫生巾。

我决定和大学时的男友初试云雨时，遇到了相似的窘境：在阴道周围，我感到了一种钝钝的挤压感，这让准备打开新世界的我们兴致寥寥。本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应对处女膜破裂时的疼痛与流血——早在12岁时，夏令营里一位博学多识的书呆子就告诉过我这种可能性。

我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似乎有着芭比娃娃式的身体构造（外表光鲜亮丽，私密部位却没有任何设计）。随后几周，我和男友又进行了几番尝试，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终于成功结合。对我而言，他的小老弟就像裹着砂纸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我咨询了学校的妇产科医生。在此之前我已经是她的常客，几乎每月我都会因为痛经以及伴发的肠胃问题而光临她的诊室，以致她最后不得不推荐激素避孕药来帮我推迟月经。这一次她对我进行了盆腔检查，并且发现了阴道红肿的迹象。医生推荐了金盏花霜来缓解阴道口的炎症，然而用药引起的皮疹让我瘙痒难忍，不得不放弃用药。事情没有任何的转机：每当我想尽鱼水之欢时都痛苦不堪，随后的几天还会有尿血的症状。最终我只能放弃了尝试。

有些事情我十多年来从未知晓：性交时的插入疼痛虽不正常，但却常见。研究人员认为，前庭疼痛（Vestibulodynia，一个很拗口的词，指的是发生于阴道口小块环状组织的疼痛）可能影响多达六分之一的育龄女性。

这种疼痛可能与阴道痉挛同时发生，导致不随意肌痉挛和盆底肌张力过大，进而引起阴道更深处的疼痛。面临这类问题的女孩们并不需要有着花香气味的消炎膏，也不需要被人建议“你试过前戏或者润滑液吗？”——多年来无数医生重复着类似的建议，已经让我的耳朵听出了老茧。

然而，至于如何缓解性交疼痛，医生们却没有达成共识。目前的研究表明，同时采用物理疗法、性爱疗法、认知行为疗法以及药物治疗可以收获显著且长期的疗效。在初尝禁果后的17年里，我经历了其中大部分疗法，但收效甚微。

最近，我参加了由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Los Angeles，UCLA）和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的研究人员正在进行的一项研究，他们正深入探究这种疼痛因何而起，以及何种医疗手段可以帮助患者。在经历了无数次性爱噩梦之后，我才最终得到正确的诊断。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的阴道像被诅咒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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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疼痛虽然很普遍，但对你来说仍可能十分陌生。这其实很正常，因为你的医生可能也对此一知半解。作为UCLA参与此项研究的助理医师和研究人员，哈利·卡廷（Haley Cutting）表示大家都对这些病症知之甚少。“当我说大家都知之甚少时，我指的是整个医学界都对此缺乏足够的研究。” 她回忆到求学时曾在关于盆腔疼痛的课堂上见过“前庭疼痛”这个名词。然而在参与这项研究之前，她对这个名词几无任何印象。

去年发表在《自然评论》（Nature Reviews）上的一篇关于前庭疼痛的入门文章指出，这一“热门”病症遭遇研究人员的“冷淡”对待并不奇怪。因为慢性疼痛和性健康是全球医学研究生培训项目普遍忽视的两个健康领域，同时这些涉及私密部位的健康问题也会让多数保健护理专业人员感到不适。

多年来，这个顽疾一直都是我的难言之隐。毕业后，我搬去华盛顿特区，自此我开始认真考虑起人生大事。在一两个月的约会之后，我与暧昧对象开始策划更“深入”的交流。那一夜，我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完全不记得那晚的对话，只记得自己痛哭流涕忏悔了一夜，承认自己不善男女之事，因为对方的小兄弟会让我痛不欲生。日后我们再未提起相关话题。在我们确定关系后的两年中，我从拥吻中可以得到满足，而他却开始从招蜂引蝶中获取快感。当我们分手时，我发现此时此刻我需要找的并不是什么梦中情人，而是一名医生——能告诉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的医生。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单身好一段时间——身体和心灵久未得到滋润是我在两性关系中的常态——我也决心利用这段时间来解决阴道疼痛的问题。同时，能像朋友们一样使用卫生棉条也是我的夙愿。

我预约了新的医生，他是一位和蔼可亲、脸上布满深邃皱纹的老人。在进行盆腔检查时，我提到自己不再与任何人约会，并开始考虑不再服用避孕药。他回复道：“哦，等你明年来到这里的时候，你肯定已经觅见自己的白马王子啦！”此时他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的阴道，像是盯着一个水晶球一样。

我们一起商量后决定停止激素疗法。因为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该疗法会抑制欲望和性唤起，由此导致阴道干涩。（我后来才明白，文献里并不推荐有插入性疼痛的患者停用激素避孕药，尽管部分研究外阴疼痛的医生在进行身体检查和激素检测后会推荐某些病人停用上述避孕措施。）他同时也推荐我检查是否有阴道痉挛的症状并为我开了阴道扩张器，随后我网购了一套。

这些阴道扩张器是一套光滑、子弹状的硅胶……额，假阳具。它们大小不一，有着中空的结构，并且像俄罗斯套娃那样嵌套在一起。我每晚都将它们插入阴道中，从最小的尺寸到最大的尺寸，并且在阴道中停留一段时间以拉伸盆底肌。因为这一过程扫兴且无聊，医生建议我在使用时做一些让自己放松的事情。所以我做这样的训练时，一般也在笔记本电脑上刷美剧《迷失》。

在专家们的共识中，阴道扩张器被广泛采用，作为所谓“泌尿-盆腔疼痛”症状的首选疗法。这一症状可见于一大类以“V”开头的疾病：前庭疼痛（vestibulodynia），阴道口疼痛（pain at the vaginal opening），阴道痉挛（vaginismus）以及阴道深部疼痛（pain deeper in the vaginal canal）。（这些疾病类别的划分有些过于简单了——毕竟身体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同时针对阴道以及盆腔的医学研究也在日新月异地发展。）

2017年，刊于《性医学评论》（Sexual Medicine Reviews）上的一项荟萃研究报道，约有71%~80% 患有上述疾病的人显著受益于包括阴道扩张器在内的物理疗法。然而患者们并不推荐自主或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使用阴道扩张器。事实上，对于任何从属于物理疗法的各个疗法（包括阴道扩张器、按摩疗法以及生物反馈疗法），单一疗法的效果总是逊色于联合治疗，尤其是在缓解对疼痛的恐惧时，联合认知行为疗法效果更好。物理疗法的本意并不在于用蛮力使得桃源洞开，而是建立自信，减少恐惧以及学会放松肌肉。

如果说医生为患者定制的疗法是一杯种类繁复、口味均衡的鸡尾酒，那么我最后拜访的这位妇产科医师就像是一位怪诞的调酒师，在一杯美酒中又加入了毫不相干的东西。然而，这竟然相当奏效。停服激素避孕药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汹涌澎湃的性欲。最终，我使用最大号的扩张器让阴道可以耐受相当程度的疼痛，连卫生棉条我都可以正常使用了，甚至还能同时用上两条。当然医师也预言成真：一年内我就遇到了自己新的春天。

也许是每晚都和自己的阴道亲密接触，也许是变得更加成熟，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向新男友坦诚自己的疼痛问题。他反而做了一些前男友们没做过的事——问我怎样做会让我舒服，怎样做会让我痛苦。这样体贴的对话让我们的身体贴得更紧，心也靠得更近。

有了阴道扩张器和勇气的加持，我更加愿意去直面自己的问题，我还学会了如何去寻找真正靠谱的润滑液。如果我们足够小心，便可共赴巫山。有时金风玉露一相逢，浅尝胜却人间无数的滋味，有时同游太虚，尽享生命的大和谐。虽然我们因为其他原因走向了陌路，但是性已不再是分手肇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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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我便将完成了历史使命的阴道扩张器束之高阁。我来到了纽约的布鲁克林，开始了在出版行业新的征程。在这里，我找到了新的男友，并决定将与他共度一生。经过充分润滑以及小心翼翼的动作，我们已经可以享受一段灵肉交融的欢途。当然这一过程并不是完全无痛，但我已经学会如何去告诉伴侣，怎么做会让我痛不欲生，怎么做又会让我欲死欲仙。

后来，在纽约的妇产科医师（居住地的改变让我有了新的妇产科医师）的建议下，我决定尝试释放少量激素的宫内节育器。当它进入体内时，我忍不住大声尖叫，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痛苦。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后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红色的肿块，然而医师向我保证，这绝对不是由节育器引起的。然而，看起来像头被晒伤的熊猫并不是啥好兆头。

果然，插入节育器时的痛楚又把我的身体拉回到那个不堪重负、“闭门谢客”自我防御的默认状态。它将“插入行为”与“不适”甚至是“危险”联系在了一起。我越想纯粹靠意志力挺过去，去顶住肌肉与神经产生的痛苦，那种“联系感”就会越强烈，让本来在极乐世界享受的我瞬间坠入无间地狱。

很快，插入时的疼痛变得无法耐受——如旧伤重揭，如剜心剔骨。我和伴侣本来像往日一样共度春宵——突然之间我不得不喊停，趴在他裸露的肩头啜泣。在我的建议下，我们换了个体位，然而尝试后我哭得更大声了。崩溃之情，无以言表。

寻找一名新的妇产科医师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或许新的医生才是那个能够治愈我的人。在随夫搬往洛杉矶（我们都对冬季的大雪产生了厌倦）不久后，我便在医生市场上找到了新的医生。洛杉矶的妇产科医生跟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一样，找不出我的阴道有任何毛病。所有器官“看起来都很正常”。她也并不质疑我正在经历痛苦——他们没人质疑我——但我确实是唯一掌握证据的人。我的身体并不会吐露真言。

新医生把我引荐给了一位刚取得阴道痉挛治疗证书的理疗师。每周我都会延长一次午休时间，这样我就可以躺在治疗桌上，让理疗师通过伸入我体内的手指帮助调节我的盆底肌。与此同时，她还不断地告诉我当她手动拉伸我的盆底肌三角区时，我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在我的想象中，这些肌肉就像宇宙飞船里密闭的螺旋门，让访客吃了个闭门羹）。

她让我重新拿出我的阴道扩张器，并且给我布置了作业：每天晚上我都猫在卧室里，按照尺寸大小依次将它们塞入阴道进行肌肉拉伸训练。当快要大功告成时，我才会给男友发短信，然后发现他就在卧室门外等着，张开双臂准备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看起来这些锻炼应该所有帮助，实际上却事与愿违。在纽约经历了令人尖叫的宫内节育器的插入后，我虽然饱受性爱疼痛的苦恼，但是依然“性致勃勃”。然而在经过了几周理疗以及扩张器适应训练后，我甚至一点儿也不想行男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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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了一种死循环——感到压抑，开始研究自己的问题，找本能带给我希望的书去读或者在性学家问答专栏下留言咨询，接着尝试书上的建议或者无视所谓“专家”对肛交的提议，再次陷入新一轮的抑郁，进入下一个循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和伴侣进行了夫妻性生活心理咨询，并开始在床上找寻一些新鲜感，这帮助我们更勇敢地交流自己的感受与欲望，同时不会影响我自己的性满足感。

我也发现，当伴侣小心翼翼地让我们身体合二为一的时候，在某些小小的瞬间，我也能够感受到这种水乳交融的快感，它并不是一种只会让我连日疼痛与流血的堕落体验。然而快乐易逝，痛苦常存——在我勤勤恳恳地努力撬开洞口或通过按摩松弛盆底肌时，这些痛苦并没有要消失的意思。事实上我越想缓解这种疼痛，情况就会变得越糟糕——令人崩溃！

当我正陷于这种悲伤循环的“做研究”的阶段时，我认识了一位名为安德里亚·拉普金（Andrea Rapkin）的生殖-盆腔疼痛专家，她离我很近就在UCLA任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患有阴道痉挛，但是我开始怀疑除了“熄火”的肌肉外，另有他因导致我的疼痛——为什么肌肉痉挛会导致流血和刺痛呢？

我希望能有一个专业的专家能够帮我解答这一博而不精的妇产科医生解决不了的疑惑。我用电话进行了预约，接线员却解释医生正在接待新的病人，而最近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我已经忍痛多年，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

2019年末，我在护士站完成了一份关于自己疼痛史的长长的问卷。在一系列形容词中选出描述自己在不同情况下经历的痛苦类型的词。痛经：蚀痛，跳痛；插入卫生棉条：摩擦痛，牵拉痛；插入式性爱：撕裂痛，挤压痛，刺痛，锐痛。这已经是十五年来妇产科医生收集到的关于我症状最多的信息了。在我脱下衣物准备进行盆腔检查时，我开始紧张，但是却充满希望。

“我现在已经确定就是激素导致了你的问题，但我们还需要进一步通过验血来确认。”拉普金在刚开始进行外观检查的时候就这么笃定地说道。

我开始大哭——而我现在也在边写边哭。终于！有一名医生不仅只是相信我的痛苦，她还看到了我的痛苦！

验血结果出来后，我们对此进行了讨论。拉普金医生的盆腔检查方法是通过棉签在我体内不同部位进行戳捣，判断我的疼痛反应——由此确证了我患有阴道痉挛的诊断。并且她还注意到我用阴道扩张器是卓有成效的。但我的睾酮水平依然偏低——游离睾酮水平与更年期妇女接近，幸运的是我依然还有月经。

拉普金医生在对我进行外观检查的时候发现我的外阴有萎缩的现象——本该丰满充盈的阴道黏膜组织却纤薄且脆弱——而肇因是我体内异常的激素水平。这种纤薄的黏膜组织很容易被撕裂，从而产生疼痛和出血。（同时我的下体也很难自己分泌黏液润滑阴道壁，因此对于疼痛毫无缓解作用）。如果不仔细观察，外阴萎缩很难被发现。拉普金医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知道如何观察的医生，因此她发现了我的这一问题。

除了阴道痉挛外（目前我已通过物理治疗治愈），我还被诊断为前庭疼痛——特定因素所引起的前庭疼痛，这意味着只要有东西主动接触阴道口，我就会感到疼痛。普拉金医生给我开了一种激素药膏，每天一次涂抹在前庭疼痛的部位。不到一周便产生了显著的变化——我解放了，疼痛也减轻了，并且和伴侣翻云覆雨的欲望也明显增强了。我甚至可以用卫生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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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并且可能永远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痛苦会降临在我的身上。研究前庭疼痛的临床医生哈利·卡廷解释说，研究人员已经确证了一些导致这种疾病的诱因，但“并没有一个普遍病因”。避孕（比如我在20多岁时服用的药物）、霉菌性阴道炎和阴道感染（妇科检查时可能导致）、创伤（我并未经历过创伤），以及分娩（我还没有经历过）——所有这些因素都可能与前庭疼痛有关，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研究。

疾病与病人经历的相关性研究可以作为帮助临床医生进行诊断的线索，但这些经历并不一定是导致疾病发生的原因。

参加UCLA和杜克大学的联合研究对我来说是一个毫不犹豫的决定，因为拉普金医生是首席研究员之一。在我参加研究的几个月以来，我使用一种药膏（也许是安慰剂），服用药片（或安慰剂），填写问卷，被从普通棉签到抽血针再到高科技压力传感器等仪器戳来戳去。我的实验部分在六个月内就结束了，但这项研究将持续4年，研究人员希望能招募到400名参与者；相关研究结果将被发表在专业的医学杂志上，并且希望能给临床医生提供更多关于前庭疼痛患者对治疗反应的信息。

即使没有这一研究，我也知道什么会导致我的疼痛愈演愈烈：无视这一疼痛——试图霸王硬上弓或者忍痛支撑下去。我也一直在学习什么会有所帮助。激素治疗似乎有助于恢复因纤薄而导致前庭疼痛的外阴组织。物理疗法似乎可以帮助我放松高度紧张的盆底肌。夫妻疗法让我和伴侣袒露心声、交流自己的底线和欲望。更多地了解这些情况，并且参与到科学研究的进展中，帮助我感到不再那么孤立。我从未见过跟我有类似病症的人，至少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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