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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 | “爱心花朵”:困境中生长

新视点记者 武大新视点 2023-06-22



全文共5218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采访 | 朱润华 张潇文 房璐雯

          蔡俊 朱婷 张星翼

文字 | 朱润华

编辑 | 张颖钰


李进又逃跑了。


一件黑色连帽运动衫,一双塑料拖鞋,一个被丢弃的菜篮子,两三个已经露出了棉絮的布娃娃,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滑板车。这是11岁的李进此次“流浪”的全部家当。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当爱心花朵公益中心的老师向绪前找到他时,李进已经在地下车库的楼梯间里睡了四天。他黑得发亮的手指肿得比萝卜还粗,吃剩的生番茄渣掉了一地。


在吃完四个面包和两瓶旺仔牛奶后,李进跟随向老师回到了爱心花朵,结束了为期四天的流浪之旅。


隐藏在香烟柜台后的“公益中心”


策划这次流浪之前,李进在爱心花朵公益中心只就读了一年。


2016年,李进在菜市场捡食被倒掉的菜头时,负责送水的邻居张莉发现了他。听说李进的母亲多年未归,父亲也联系不上,张莉将李进送入了位于姑嫂树社区新龙和苑的爱心花朵公益中心。


初次来到新龙和苑小区的人,第一眼就会看到小区门口“开心新龙幼儿园”的红字招牌,极少有人注意,沿着小区内左边岔路直走200米,到第三栋居民楼的背阳面,兜售香烟和零食小柜台后的底楼门面房里,是这个小区的第二所“幼儿园”。


柜台后的简易卷帘门内,便是爱心花朵的“一厅三室”,厅内摆设混杂。沙发又脏又破,旁边随意堆放着孩子们的玩具和大量快递包裹——“爱心花朵”为小区内住户代收快递,以此贴补开支。一间房是教室,有黑板和桌椅,旁边是厕所,厕所的门坏了很久没法上锁;另一间是教室也是活动室,把座椅收到一边,搬来木板小床摆在地上,就变成了孩子们午休的地方。厨房则与整个屋子隔开,炉壁、灶台都起了油垢。



爱心花朵公益中心  蔡俊/摄


向绪前是爱心花朵公益中心的注册人,也是实际负责人。她告诉记者,这间123㎡的小屋由姑嫂树社区党委书记周顺生提供。


2013年,因建设地铁站的需要,杨汊湖农民工子弟学校立新小学面临迁址。但由于资金有限、办学条件不达标,立新小学被迫解散。绝大部分学生按学籍被分流到西马路小学和将军路小学,剩余30多名学生因没有户口、属于非正常家庭等原因无法正常分流。


那时,向绪前还是立新小学的校长。为了安置这30多名学生,她提出建立一个临时救助站,将这些孩子集中看护。2014年12月19日,由姑嫂树社区出地,向绪前主办的“江汉区姑嫂树爱心花朵教育服务中心”成立。


但是,“爱心花朵”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公益中心,向绪前将爱心花朵注册为个体工商户。对此,周顺生解释,也想注册成正规的公益服务中心,但注册程序相当复杂,且“爱心花朵”并不满足注册条件。房子属于廉租房,没有房产证和土地证,没有稳定的经费来源和消防验收合格证,面积也远远达不到人均3.5平方米的标准,更不用提教师办公室、幼儿活动室、医务保健室等园舍要求。


爱心花朵所在的新龙和苑小区是旧城改造的产物。自90年代起,这里就聚集了大量特困、残疾、吸毒、两劳人员。2010年10月20 日,伴随着“城中村”的综合改造工程,新龙和苑廉租房小区成立。为了方便安置和管理,政府将这些社会边缘群体聚集起来。


据2017年7月姑嫂树社区的统计,在这九千多人的大社区中,有低保家庭1800多户,残疾家庭170多户(包括精神残疾),两劳家庭70多户,吸毒家庭68户。其中,新龙和苑小区内设有社区戒毒工作指导站。武汉市强制戒毒劳改所,距离新龙和苑小区仅有1.3公里。


新龙和苑内社区戒毒工作指导站  蔡俊/摄


“我们九千多人一个大社区,没有一个公立幼儿园,没有一个公立小学。”周顺生说。在江汉区教委的档案里,距离新龙和苑最近的公立幼儿园是华苑幼儿园。两者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为2.3公里。

 

看到爱心花朵公益中心成立,廉租房小区的家长纷纷把孩子送来,有时社区也会送来流浪儿童。“本想着把这一批大一点的孩子送走了,问题解决了,我就出去自己找事情做。结果没想到,大的走了小的又被送进来了。”无奈之下,原计划短期内解散“爱心花朵”的向绪前,只能继续在这间123㎡的杂货铺里看管学生。


进入爱心花朵公益中心的孩子,家庭情况各有不同。


向绪前记得,10岁的李进被送来时,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右脚靠近脚踝的位置有一道接近10厘米长的刀疤,是“在外边给人划的”。在李进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跟着继父离开了,生父外出务工,留下他和一个现20岁的哥哥在新龙和苑对面的废品回收站生活。


平常顶着一头假小子短发的杨欣,初看与普通孩子无异。四年前,还未完成第一声啼哭的杨欣被奶奶从厕所洞里掏出来,头都被洞口夹扁了,两斤多重、只剩下一口气。杨欣三岁时,她的爸爸在监狱里服刑,妈妈和一个陌生人从31楼跳下,奶奶将她送进爱心花朵公益中心。


更多人选择爱心花朵的原因,是支付不起私立幼儿园高昂的学费。小区门口的新龙幼儿园更为宽敞,可是“一个学期八千元,我们这种打工的,去得起吗?”


目前,在爱心花朵就读的孩子有这样几类: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家庭无法负担私立幼儿园学费;有监护人,但监护人因精神疾病丧失监护能力;监护人正在服刑,或正在戒毒所接受戒毒治疗;实际有监护人,却至今无法找到监护人;患有残疾,但无法负担正规康复机构费用。


梁义属于最后一种。“你看那个梁义,脑子不太正常的,人都不认识”,当宋叔用手指向梁义时,他才会瞪大迷茫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宋叔。其他时间里,他喜欢蹲坐在香烟柜台旁一张小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地板上一滩饼干碎屑,再用手指来回拨弄着,沾起、碾碎、再沾起、再碾碎,直到碎屑变得黑糊糊的粉末,才嘿嘿地笑出来,把粉末放进嘴里用力吸吮。


困境:人员、安全、经费


目前,除了向绪前之外,爱心花朵公益中心里仅有两位立新小学的退休老师,一个管伙食的宋叔,和一个是社区派来帮忙打杂的人员。老师只能教授基本的语数外课程,即便是这些基础课程,也只能教到认字、读写和基本运算的程度。画画、手工等兴趣类课程,多数依赖每周末志愿者去帮忙。


在爱心花朵的三十多个孩子里,除去两个“老小孩”——11岁的李进和梁义,其余都是2-6岁的学龄前儿童。


初进爱心花朵时,李进表现出各种不适应。他不愿意与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一起学习“一二三四”“ABCD”。每当上课,李进总是“像霜打的瓜,一会儿就蔫了”,有时他借口铅笔折了,愣是不写字。


“无聊,太无聊了!”这是李进在爱心花朵时常念叨的一句话。他开始策划着出去流浪。


对李进而言,从家里跑出去并不难。除了一个同样沉迷于游戏、没有任何职业的哥哥,再无其他人阻碍出门流浪的计划。为了不被哥哥发现,李进将黑色连帽运动衫的帽子往头上一搭,摸出家门,径直朝杨汊湖地铁站B口旁的廉租房小区钻去,再背对着摄像头走进小区内的地下车库,失联整整4天。


监控显示李进走入地下车库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爱心花朵负责人的向绪前快急疯了,“这毕竟是人家正经送过来的孩子,丢不起”。她发动各种力量搜寻李进,连负责送水的邻居阿姨,小区的物业都加入了搜寻的队伍。最终,向绪前在一个黑漆漆的地下车库里找到了李进。


李进的这次“流浪”,让本就绷紧神经的向绪前更是如履薄冰。“这里出不起事情”,向绪前说,一旦孩子出事,谁也承担不起后果。这里的孩子都没有人身意外伤害保险,杂货铺里仅有的一个摄像头也不知何时被损毁。孩子被送进爱心花朵时,家长未和负责人向绪前或姑嫂树社区签订任何协议。


曾经有家长因为孩子的身体健康问题找到向老师。孩子鼻腔内有一些红肿,一名家长领着孩子找到向绪前,说孩子被爱心花朵里其他年龄较大的孩子打出血了,向爱心花朵索要医药费。


“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就是换季的时候感冒,鼻子有一点红”,向绪前说。


为了“不出事”,向绪前希望志愿者尽量举办室内活动。2017年12月,武汉大学春晖公益中心曾提议举办一次户外拓展活动,带爱心花朵的孩子在小区里玩“老鹰抓小鸡””谁是木头人”的游戏。因为“不安全”,提议遭到向绪前的拒绝。


2016年,为加强对孩子的保护,姑嫂树社区给爱心花朵配备了两名保安。在姑嫂树社区负责文教卫工作的张德霞称,社区正在与向老师磋商相关安全管理条例和意外事故应急预案,尽快制定细则上墙。


而最令向绪前苦恼的,还是爱心花朵的经费问题。虽然向绪前对前来做志愿活动的大学生和各大公益组织称“爱心花朵从来不收学生任何一分钱”,但实际情况是,爱心花朵根据学生的家庭条件,每月收三百至五百元不等的生活费,只有类似李进和杨欣这样的极特殊家庭才分文不收,不然根本无力维持。


“还有些家长不清白,一点点事想来裹金(恩施方言,意为故意碰壁生事),说我的孩子怎么早上眼睛还是好的,现在成这样了,要求去医院检查,”向绪前说,“再骗我,我就不想干了,把门关了算了。”


近年来,爱心花朵的知名度不断升高,越来越多的公益组织和社会力量加入爱心花朵志愿服务的队伍。香港小子心志愿者、爱心家长团队、武汉大学春晖公益团队、童心童爱基金、江汉区妇女联合会等都曾给爱心花朵带来大量物资帮助。然而,爱心花朵的资金仍显不足。


社区每年固定拨出三万惠民资金给爱心花朵,而一年三万的资金对爱心花朵而言是杯水车薪。向绪前没有仔细清算爱心花朵一个月的具体开支,只知道武汉市缉毒大队捐赠的三千元也“快用完了”。


周顺生表示,很多社会上的爱心人士与爱心企业捐赠的都是物资,“发给小孩,吃了几天就没了的”。类似李进这样的孩子,饿狠的时候,喝粥“像抽水机一样”。这些同样喜欢吃零食的孩子,已经习惯了将不足掌心大小的饼干,掰成比指甲盖略大的小块分着吃。


流浪的“野孩子”


爱心花朵只是孩子们暂时的去处,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有武汉市户口的孩子可以进入公立小学读书,外地户口的则会由江汉区教委安排。个别像李进这样没有户口的孩子,可以短暂“滞留”在爱心花朵,但如果人数过多且爱心花朵也无力承担其费用,这些孩子就会被送到江汉区的流浪儿童救助站。


过去两年里,陈春一直没有户口。她出生时,父母尚未结婚,属于非婚生子女,申请随父落户又负担不起亲子鉴定费用。上小学二年级的年龄仍“滞留”在爱心花朵。今年,社区捐资给她做亲子鉴定,陈春终于解决了户口问题,进入公立小学读书。


和陈春相比,同样没有户口的李进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李进的父亲曾经告诉向绪前:“孩子只要认得男厕所女厕所就行了。”李进的哥哥今年20岁,仍然没有户口,每天就坐在屋里玩手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偶尔回来给兄弟二人留下生活费。


2016年,不安分、断断续续逃学的李进被送进了救助站。然而,一年之后,李进重新出现在姑嫂树社区的街道上,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从救助站中跑出来的。


“你去过救助站?”


“去过。”李进回答得很干脆。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进低下头,甩开手上的食品袋,憋了几分钟,扯开嗓子喊,“那里!天天!有棍子!”


逃离救助站之后,李进变成了真正的流浪儿童。大部分时间里,他会揣着空空如也的口袋,从罗家嘴公交车场站,搭乘711路公交车,坐5站抵达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旁的大润发商场。在三楼的淘气猫动漫电玩城里,他可以酣畅淋漓地杀上一整天。


李进常去的淘气猫动漫电玩城 

朱润华/摄


“我在那儿可出名了,卖饺子的认识我,卖饭的都认识我”,听到“大润发商场”这几个字,李进骄傲地扬起脸,露出一口黄牙。


的确,李进在大润发商场及外面的天桥上,是一个“小名人”。711路公交车司机、电玩城服务员、鸡蛋灌饼摊老板娘和摩托车维修店老板,都或多或少说得出他的“事迹”。


“你说的是那个每天黑糊糊的小孩吧?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读书?”经营摩托车维修店的王新称,李进时不时在这条街上晃荡,见到吃的,抓了就跑。后来“可怜他是个小孩”,每次李进踏入店里,她还会主动给李进提供伙食,甚至有时帮李进洗一下“从来没有换过”的衣服。


在电玩城工作的杨娟每天都会给李进空矿泉水瓶。她记得,盛夏的日子里,李进推一辆超市手推车,沿路收集瓶子和纸盒子,再推到摩托车维修店隔壁的垃圾回收站,换十块八块买游戏币。晚上就在大润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睡觉。


“他还蛮聪明的感觉”,杨娟说,“医院出来的十字路口天桥上,他蹲在那里,很多人往来还给他丢一两块钱。怎么不去读书呢?”


“怎么不去读书呢?”这是他们普遍感到困惑的问题,王新说:“上次我随口问他‘入’字怎么念,他憋半天给我说个‘人’字,都11岁的孩子了,‘入’和‘人’都分不清!”


王新他们不知道的是,11岁的李进仅在爱心花朵受过最基础的教育,而现在,这“基础的教育”也面临着如何长期存续的问题。


负责人向绪前今年五十岁了,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她说:“还可以再干四五年,等我老了我就不做了。” 她和女儿商量,让女儿接手爱心花朵公益中心,但女儿更喜欢“干净不操心”的教育机构。


周顺生也只能让向绪前尽量先留下,提及未来,他表示“要继续做下去”,但是还没有找到可以接替向老师的人选。他也曾屡次向江汉区教育局反映“没有一个公立幼儿园,没有一个公立小学”的情况,却“什么回复都没有”。


“这不是一个短暂的事情”,周顺生还没有定形的长期计划,今年的计划是“把四万元花在爱心花朵的硬件改善方面”。

 

“怎么不去读书呢?”对于依旧流浪在外的李进来说,这个问题或许再也不能找到答案。

 

(文中李进、张莉、杨欣、梁义、王新、杨娟、陈春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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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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