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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特别企划 | 我画中有你,你书中有我:管道升与赵孟頫

2017-02-14 廖尧震 典藏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管道升《我侬词》


提到中国古代文人情侣,最具代表性者自非元代赵孟頫(1254~1322)、管道升(1262~1319)夫妇莫属。但看管道升写给夫君的《我侬词》,以制作泥人的过程譬喻夫妻间的难分彼此、不离不弃,便不难得见两人情感之深厚与爱情之坚贞。这首词虽时代久远,不过当其在20多年前被改编为现代情歌时,仍旧在街头巷尾广为传唱,深深触动人心。赵、管二人除了在生活中互为知己,在艺术上亦互为知音,终日周旋于笔墨艺事,共同探讨画理,并携手合绘大量作品,甚至更多见为对方代笔之事。两人的艺术正如同其爱情一般,亦达至水乳交融、难以区别的境界。透过流传至今的文字记载和书画作品,我们有幸能看到这对夫妻的恩爱生活和精湛博深的文人书画艺术,如何共同谱写出中国艺术史上才子佳人最动人的篇章。



36+28=人间佳偶

管、赵的婚姻生活与信仰


管道升直到28岁那年(1289),方与36岁的赵孟頫结为连理。从当时的社会习俗来看,两人都算晚婚,但实际上管道升天姿秀丽,聪颖过人,只因父亲太钟爱,非得为她找到一位佳偶,才在千挑百选之后,相中了出身宋朝皇家贵冑、为宋太祖十一世孙的赵孟頫。管、赵两人结婚前两年,正是赵孟頫仕宦的转折点:他在程巨夫的举荐下,往赴大都觐见元世祖。据记载,元世祖第一眼见到赵孟頫,便为他“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的容貌所吸引,以为其乃“神仙中人”。自此之后,赵孟頫一路仕途顺遂,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官至一品。


引人好奇的是,以文才相貌博得元世祖赏识的赵孟頫,其长相是否果如史实所载那般俊秀?如今有图可证。北京故宫藏有其46岁那年(1299)的自画像《赵孟頫自写小像》,只见画中一翩翩人物蓄着长须,曳杖立于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间,态度闲适,若有所思。同馆另收藏有赵孟頫的《人骑图》(图1),绘一蓄短须、着红衣官帽的男子骑乘于马背上,人马皆面朝右侧。一般咸认画中男子身份显赫,长相清奇、器宇轩昂,与流传的赵孟頫肖像颇有某种程度的神似,或许亦是赵孟頫的自画像。


图1:赵孟頫,《人骑图》,元,北京故宫藏


赵孟頫以宋宗室身份出仕元朝,虽得以发展经世济民的才能,获致部分人士赞誉,却也同时招来不少朋友的责难。遗民画家郑思肖便是当中最有名的一例,诚如明代陈继儒所记:“赵孟頫才名重当世,思肖恶其宗室而受元聘,遂与之绝。”气节贞操与现世生活的权衡,本就是中国文人面临“仕”与“隐”的抉择时最难以处理的课题,赵孟頫在这方面感受尤其深刻,而此时管道升便成为他精神上最大的支柱。有一回,历经宦海浮沉多年的赵孟頫忍不住写下《渔父词》二首,引唐朝隐逸诗人张志和之典故,传达意欲归隐江湖的念头。管道升见到了即和诗答云:“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风吟月归去休!”以此表达对丈夫想法的认同,并彰明必要时可与之同进退的决心。


仕宦生涯之甘苦终难一言道尽,幸得赵、管二人于生活中尚有宗教之共同慰藉。自称三教弟子的赵孟頫,生平最敬重三位老师──名儒敖居善、道长杜道坚以及禅师中峰明本,三人虽然都对其思想颇有影响,但其中尤以小赵孟頫九岁、小管道升一岁的中峰明本与赵氏夫妇往来最为密切。赵孟頫曾为他画像书赞,还亲手炼泥搬砖,在吴中为他建一座“幻住庵”;管道升则经常抄录佛经施与寺僧,而中峰明本亦回赠以佛经和法语。如今台北故宫仍收藏有赵氏夫妇写给中峰禅师的12道书札,字里行间随处可见两人与中峰明本关系之深,以及对其教法之礼重,反映其一生以佛道寻求超脱的精神世界。



国朝书画谁第一?

赵翰林&管夫人的艺术评价


天资聪颖、才气横溢的赵孟頫,是中国艺术史上难得的书画全才,而作为妻子的管道升,在长期耳濡目染、相互切磋之下,亦积累出与之相辉映的书画艺术。


对于赵孟頫的书艺,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曾予以“子昂篆隶正行颠草,俱为当代第一”之至高推崇;而曾任奎章阁鉴书博士的柯九思亦有谓“国朝名画谁第一,只数吴兴赵翰林”,足见赵孟頫之画艺在元朝实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赵孟頫的书法,各体兼擅,不拘一格,除了素来勤习宋高宗、钟繇、李邕等名家刻帖,他也在往来杭州与大都二大文化中心与遍览元内府秘藏书画的过程中,广泛临习古法,遂造就其堪与号称集古字的“宋四大家”米芾相媲美之书画功底。


值得注意的是,赵孟頫在绘画实践上,力排南宋以降用笔纤细、风格柔媚的院体画风,而着意往上追溯唐、五代、北宋等绘画传统,期冀藉复古来找寻创作再生的动力。不仅如此,他更认为书法、绘画具有相通的原理,唯有透过笔墨的韵味方能表现创作者之学养、品格及感情思想等。北京故宫收藏的《秀石疏林图》(图2)卷尾,题有赵孟頫“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一诗,对照画中之老树竹石,正可看出其如何依描绘对象的不同而采用不同的书体笔法:运笔快速的飞白笔触,带有丝丝露白痕迹,适于表现石面粗糙的质感;线条浑厚的篆体籀书,则能带出古木苍老朴拙的韵味;而倘能精通楷书八法,则能很好地掌握竹叶俯仰姿态的变化。显然,此画正可谓其“书画同源”理论之最佳脚注。


图2: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元,北京故宫藏


管道升的书画功底虽不若赵孟頫深厚,然在当时亦享有盛名。据赵孟頫记述,当其一家留居京城期间,管道升曾绘墨竹及设色竹卷进呈宫中,颇得皇太后喜爱,不但赏赐其上等美酒,亦经常邀她赴宫做客,或写字作画,或品茗聊天。有一回,元仁宗还特命管道升书《千字文》卷,并将此作与赵孟頫及儿子赵雍的书法裱为同一卷,押上御印,珍藏于秘书监,俾使后世知晓大元皇朝不仅曾有一位善书妇人,且其一家俱为善书之士,堪为人间奇事!



图画留与人看

夫妻之间的艺事和雅趣


对于管道升的杰出才艺,赵孟頫虽说她是“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得于天然者也”,然而婚前不谙书画的管道升,直到认识赵孟頫后,才在丈夫的影响下接触艺事,成为一位才女,诚如管道升自云:“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既久,亦颇会意。”


例如有一回,管道升将所绘的一幅《梅竹图》送请赵孟頫过目,赵孟頫反复浏览,爱不释手,遂在卷后题了一首七言律诗,既赞美此画带有飘逸脱俗的情致,亦回忆起两人一同品茗赏画的美好情景。诗后另有一段跋语写道:“道升素爱笔墨,每见余尺幅小卷,专意仿摹,落笔秀媚,超逸绝尘。此卷虽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据此可知管道升的艺术才能确实是在赵孟頫的熏陶下逐渐奠基,并透过不断临仿学习而来的。


除了同赏翰墨、探讨画理,两人还不时合作创作绘画,或互为代笔。如民初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曾著录一幅《管夫人墨竹》长卷,画上虽有管道升题款,但卷前行书《修竹赋》全文及画卷后半部十余丛潇洒挺拔的墨竹,皆为赵孟頫代笔。所谓“代笔”,乃历代书家或名人,甚或一般师生、家人间常有之现象。赵、管互为代笔,既是出于大量应酬之考虑,也反映了夫妻间志趣相投、琴瑟相和的生活情调。复由明代书家王穉登于北京故宫藏赵孟頫《浴马图》卷(图3)卷后所题:“赵孟頫尝据床学马滚尘状,管夫人自牖中窥之,正见一匹滚尘马。”亦可一探两人奇妙的艺事互动。原来,管道升曾在无意间窥见以画马闻名的赵孟頫,为了在画中生动准确地掌握马儿翻滚的姿态而“据床学马滚尘”。此一赵孟頫不足为外人见的创作情态,大概也只有管道升得以亲见了。


图3:赵孟頫,《浴马图》,局部,元,北京故宫藏



是管?还是赵?

管道升书画艺术的鉴别


若论艺术成就,赵孟頫与管道升,一为元代文人画开山祖师,一为元代最具代表性的闺阁画家,两人在历史上皆具承先启后的地位。但若由流传作品的数量观之,管道升则显然不如赵孟頫,若再加上夫妇合作与代笔的问题,益发使管道升的艺术面貌更为扑朔迷离,格外引人想一探究竟。


管道升书法中的代笔问题


历史上经常出现“管道升善书画,面貌极似赵孟頫”的传言,明代著名鉴藏家董其昌亦曾说过“管夫人书牍行楷,与鸥波公殆不可辨异同”,足证赵、管书风混淆莫辨的情况并非鲜见。


目前存世署有管道升款、但书风接近赵孟頫的例子至少有三,分别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久不上记帖》、北京故宫藏《久疏上状帖》与《秋深帖》(图4)。此三封信札之上款均是写给“亲家太夫人”和“婶婶夫人”,下款则署名“道昇跪覆”。乍看之下,三件尺牍的书法明显受到二王及宋高宗风格之熏陶,结字亭匀舒朗,用笔遒美圆润,转折不带方折圭角,这些都是赵孟頫书法的典型特征。但为何管道升的书迹在风格和质量上与赵孟頫如此接近?让人十分不解。直到20世纪末,书画鉴定大师徐邦达这才发现,《秋深帖》最末一行的署款“道升”两字下层,还覆盖着隐约可辨的“孟頫”二字。原来,此封信札乃赵孟頫为夫人代笔,不意却在最后签署时,习惯性地签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只得以“道升”的名字盖住自己的签款。正是因为这个签错名造成的小疏忽,才让后人得以找出线索,解开过去记载上传言管夫人书法风格貌似赵孟頫的疑云。


图4:赵孟頫,《秋深帖》,“道昇跪覆”款,元,北京故宫藏


那么,世上究竟是否有管道升的书法真迹流传下来?由现藏台北故宫的《赵氏一门法书》册或许能找寻到线索。此册共收录有12封赵氏夫妇写给中峰和尚的尺牍,包括赵孟頫致中峰十一札、管道升致中峰一札;由于册后有赵孟頫之弟所书“承旨先兄与天目中峰和上手帖拜魏国夫人书计十二纸,其弟子装池袭藏宝护,以传久远”跋文,故可信度颇高。本文所引的《管道升致中峰和尚》尺牍(又名《拜别顶相帖》,图5),书风与前述三件赵孟頫代笔信札明显不同,其字形匀整稚拙,行笔圆润,夹杂方笔,某种程度上已脱离赵书的影响。精于鉴别的艺术史学者傅申曾戏称此件尺牍为“带有年长女子气息”的书法,或许正是管道升存世唯一真迹。


图5:管道升,《致中峰和尚》尺牍,局部,元,台北故宫藏


管夫人三幅传世墨竹画辨伪


管道升的书法造诣虽具一定水平,但远不及她的绘画有名。画史上记载其“善画梅、兰、竹石”,又说“晴竹新篁是其始创,为时人争购”。管道升的墨竹画在当时确实享有盛名,除了在元朝宫廷广为流行,也是文人圈争相购藏的珍品。如元代江南最大的文人社团──顾瑛的“玉山草堂”不仅收藏有多幅管道升的墨竹及设色竹作品,顾瑛其人更广邀陈基、张翥、熊梦祥、郑东、于立等文人一同观赏并于画上题跋,表达自己的景仰之情。


可惜的是,管道升的画作流传至今者虽为数不少,却以伪作居多。如现藏台北故宫的《墨竹》轴(图6),描绘一座造型玲珑的湖石左侧生长出一高一低的细竹两竿,湖石右侧另有矮竹一丛作为陪衬;这种叶小、枝细的竹,即管道升始创的“晴竹新篁”。此画因诗塘上有董其昌题识,赞美其学“自文湖州(文同)一派,劲挺有骨”,因此过去经常公开展出,为人所熟知。不过,经由学者陈葆真的研究,此画无论是湖石、竹竿与竹叶的造型和用笔,都具有某种程度的模式化,画面也过于装饰性,与元人追求笔墨变化的趣味不同,据此推断其应为明代中期之后的仿作。


图6:管道升,《竹石图》轴,元,台北故宫藏


不过,台北故宫另藏有一件《烟雨丛竹图》卷(图7),主题同样为“晴竹新篁”。画中但见蜿蜒的溪岸旁,丛竹掩映于带状薄雾间,一片清幽静穆氛围。此画用笔劲挺有力,竹竿不分节,由下方画到顶端,笔意相连;竹叶细长仰挺,结组繁而不乱,加上以前浓后淡的清润墨色画出竹丛的远近,十分符合元人自然写生的感觉。可资留意的是,此画的坡坨皴法极富笔趣,类于赵孟頫画法,或可与史载管道升墨竹小景多仿赵孟頫的记载相互印证。即便此画或非出自管道升之手,应当也是与其画风密切相关的元代作品。


图7:管道升,《烟雨丛竹图》卷,元,台北故宫藏


在目前存世的管道升墨竹画之中,最无争议、公认为真迹的,乃现藏北京故宫的《墨竹图》(图8),此图与赵孟頫、赵雍的墨竹画合装为一卷,并称《赵氏一门三竹图》卷。此画右下署有“仲姬画与淑琼”款题,用笔方折,书风与《管道升致中峰和尚》尺牍十分相近。画面上,但见一竿枝竹从左下斜出,竹叶浓密,相互交叠,每片竹叶皆为一笔撇出,叶根以藏锋落笔,叶梢则多带出锋,通幅水墨淋漓,潇洒健拔,是一幅具有男子气概的墨竹佳作。一般明清著录上提到,管道升画竹“劲挺有骨”“不似闺秀纤弱之笔”,应当即指此类作品。但有趣的是,若将此幅《墨竹图》与裱于同卷的赵孟頫墨竹放在一起比较(图9、10),便会见到两画在用笔上竟然有某些神似之处?根据徐邦达的观察,管道升《墨竹图》明显可见两人共同绘制的痕迹,其中,画竹枝和一部分竹叶用笔较为轻燥,应该是由一人先画,至于竹叶用笔厚重、挺健的部分,则为第二人补笔。由于经过润饰,所以在竹叶繁密处才会出现略显凌乱的痕迹。假使徐氏的推论成立,那么此幅《墨竹图》不仅在传世中国古代女性画家的作品中为最早具有名款者,亦是管道升与赵孟頫夫妇唯一传世的合作画,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绝妙的一段“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才子与佳人间的书画酬唱佳话。


图8:管道升,《墨竹图》卷,元,北京故宫藏


图9:管道升,《墨竹图》卷,局部,元,北京故宫藏


图10:赵孟頫,《墨竹图》卷,局部,元,北京故宫藏


图 | 本刊资料室


参考书目与延伸阅读

陈葆真,《管道升和她的竹石图》,《故宫季刊》,11卷4期(1977),页51~84

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页54~57

李湜,《失落的历史:中国女性绘画史》,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

任道斌,《赵孟頫系年》,河南: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

李铸晋,《鹊华秋色:赵孟頫的生平与画艺》,台北:石头出版社,2003

中田勇次郎、傅申编集,《欧米收藏中国法书名迹集》第三册,东京:中央公论社,1981


本文转载自《典藏·古美术》2014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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