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社记者 李天琪
来源：《民主与法制》周刊2022年第29期
在我国新的犯罪态势下，作为我国刑事检察实践经验的“少捕慎诉慎押”一经提出，迅即得到全国各地检察机关的积极响应。2021年4月，中央全面依法治国委员会将“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列入年度工作要点，“少捕慎诉慎押”从刑事司法理念正式上升为一项具体的刑事司法政策，从而开启了我国刑事司法加强人权保障的新篇章，指明了我国刑事司法制度新时代高质量发展的新方向。 “少捕慎诉慎押”的内涵是什么？对当前刑事司法实践有何现实指导意义？被确定为刑事司法政策一年多来，全国各地检察机关如何响应并贯彻落实？用好这项政策还需要从哪些方面“使力”？为此，记者专门采访了相关法学专家以及实务部门的法律工作者，求取最优解。
“‘少捕慎诉慎押’的检察实践”系列报道之三
“少捕慎诉慎押”三地行，记者看到了什么？
“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是如何落地见效的？检察机关携手有关部门做了哪些努力？记者带你走进重庆万州、湖北襄阳、南昌红谷滩……
重庆万州——22岁的小杨激动得热泪盈眶 “现在，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事情发生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非常后悔。以后一定努力工作，多学习法律知识，努力为环境保护作贡献……”当得知重庆市万州区人民检察院对自己作微罪不起诉处理后，22岁的小杨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个1999年出生的大男孩儿，案发时还仅是一名大四学生，起因是2018年、2019年，他通过互联网陆续购买了1只赫曼陆龟和1只苏卡达陆龟。2021年5月12日，公安机关以小杨涉嫌危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移送万州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审查起诉阶段，检察机关依法向小杨告知认罪认罚从宽制度并进行法治教育，小杨表示认罪认罚，当场写下悔过书，并自愿缴纳人民币2000元用于替代生态修复。 为查清小杨涉案的原因，检察机关对其家庭及所在学校进行实地走访调查，了解到小杨系独生子，因成长过程中缺乏安全感，慢慢喜欢上养宠物。就读大学后不久，便开始饲养涉案陆龟，该动机与一般的危害濒危野生动物有所区别。同时，检察机关还了解到，小杨在校读书期间表现突出，先后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干部、优秀班长、优秀学生干部、科技创新先进个人等，还曾荣获2019年度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重庆赛区本科组一等奖，日常学习、生活表现一贯较好。 “他的行为虽然触犯了刑法规定，但收购两只陆龟的目的是当宠物饲养，收购以来精心照料，两只陆龟生长状态良好，主观恶性较小，并未对野生动物资源造成严重破坏后果。”承办检察官告诉记者。 同时，考虑到小杨马上面临大学毕业，现在正在一家国企实习，如果因为“买宠物”背上人生污点，未来的人生就很难了，对国家来说也是一种损失。刑罚应当体现宽严相济、治病救人，是否要给这个年轻人重新做人的机会？ 为广泛听取各方意见，万州区检察院召开公开听证会，邀请重庆市人大代表、人民监督员参与。听证会上，大家就小杨的主观恶性、行为危害、刑罚必要性等进行了充分论证。 最后，万州区检察院参考听证评议意见，结合小杨主观恶性较小、未对生物多样性造成严重危害、具有自首及认罪认罚等情节，决定对其作微罪不起诉处理。 小杨的案例，正是万州区检察院落实“少捕慎诉慎押”要求的一个缩影。万州区检察院检察长邹燕凌向记者介绍，2022年1月，重庆市人民检察院将万州区人民检察院确定为贯彻落实“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试点单位，半年时间里，试点工作成效良好。 数据显示，2022年1月至6月，万州区检察院共受理审查逮捕案件164件200人，审结163件199人，不批准逮捕40人，其中无逮捕必要不捕21人，不捕率20.10%；受理审查起诉案件725件1001人，审结606件794人，不起诉245人，其中微罪不起诉216人，不诉率32.36%；诉前羁押率为26.93%；捕后轻刑率为1.23%。对比近三年数据，不捕率、不诉率逐年上升，诉前羁押率、捕后轻刑率逐年下降。 所有的成绩皆来源于严格的要求。为帮助“少捕慎诉慎押”理念在基层司法实践中落地生根，万州区检察院在推动办案人员转变执法司法理念上不遗余力。邹燕凌告诉记者，这段时间以来，检察院从内到外、从思想教育到制度体系，着力推动长期以来形成的“重刑”观念向“慎刑”观念转变，筑牢思想根基。 “不仅设立‘刑检小课堂’专题研讨‘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每月还会召开业务数据分析会，分析试点工作成效，把‘少捕慎诉慎押’等新型司法理念作为培育典型案例、理论调研的重点方向。”她说。 另外，一直以来，不捕不诉案件都是检察机关内部监督的重点。为了提升检察官适用不捕不诉的积极性，防范检察官在行使不捕不诉权时存在的廉政风险，万州区检察院对检察官的不捕不诉权及审批程序进行了规范，进一步细化追责体系、健全追责制度，为办案人员吃下“定心丸”。 与此同时，将“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贯穿于刑事诉讼的各个环节，需要刑事诉讼中侦查机关、检察机关、审判机关等部门分工制约、协同合作。试点以来，万州区检察院与重庆市公安局万州区分局会签了《侦查监督与协作配合工作会议纪要》，持续向前端的侦查环节传导“少捕慎诉慎押”理念，对可能判处免于刑事处罚或者适用缓刑等轻刑案件尽量减少提请逮捕数量，从源头上降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羁押候审比率。 湖北襄阳——欣喜又羞赧的他笑得合不拢嘴 辞别重庆万州，记者继续“赶路”，马不停蹄赶往湖北襄阳老河口。在这里，老河口市检察院检察长简乐伟的一句：“惩戒不是目的，教育才是本意。”让记者点头称是。 年近七旬的蒋大叔不曾想到，年初还是“汉江非法捕捞者”的他和侄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志愿服务，今年3月被村委会评为“志愿巡河禁捕模范公民”。接过证书时，欣喜又羞赧的他笑得合不拢嘴。 蒋氏叔侄为老河口市仙人渡镇柴店岗村人，在去年的一起非法捕捞水产品案中，因捕捞时间较短、未捕捞到渔获物、犯罪情节轻微，检察机关拟对其作相对不起诉处理。老河口市检察院在讲解社会志愿服务机制后，二人自愿配合所在村委会完成80小时的禁渔巡河等志愿服务。 服务期间还发生过一件小插曲。检察机关经抽查发现其中一人志愿服务时间与其行程不符，遂要求延长其社会志愿服务20小时。意识到社会志愿服务的严肃性后，二人均端正了态度，圆满完成了志愿服务，最终获此殊荣。 在落实“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中，犯罪嫌疑人认罪认罚是重要考量因素，但在适用认罪认罚从宽制度、依法行使相对不起诉权过程中，仍存在犯罪嫌疑人“认罪认罚”的真实意愿难以准确把握、刑事处罚与行政处罚衔接不畅等问题，一定程度上影响“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落实。为解决上述问题，襄阳检察机关大胆创新、积极探索，建立了认罪认罚案件相对不起诉社会志愿服务工作机制。 湖北襄阳市检察院检察长梁莉告诉记者，实践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虚假悔罪的现象时有发生，通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行为表现能够更准确判断其是“真悔罪”还是“假悔罪”，从而对“认罪”作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另外，考虑到刑事处罚与行政处罚的衔接还不够畅通，与当前落实“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要求还不相适应，难以衡量教育惩戒成效，故在对犯罪嫌疑人作出不起诉决定之前或之后，可根据其认罪认罚等情节，安排其参加社会志愿服务，其志愿服务活动考核结果、认罪认罚实质性表现等，还可以作为检察机关向行政执法部门提出是否减免行政处罚意见的参考依据。 “同时，犯罪嫌疑人自愿完成社会志愿服务，主动认罪悔罪，将对社会秩序的破坏转化为对社会公共利益的修复，促进了矛盾纠纷的多元化解，助推市域社会治理现代化、法治化。”梁莉说。 更难得的是，传统的非刑罚处罚措施，不论是训诫、责令具结悔过、责令赔礼道歉、责令赔偿损失，还是行政处罚、行政处分，均是被不起诉人被动接受处罚措施，难以体现其主动修复社会关系、争取回归社会的积极态度。“毕竟惩戒不是目的，教育才是本意。社会志愿服务更符合教育、惩戒、改造、挽救的法治精神，契合恢复性司法理念，更有利于增强一定范围内社会公众对被不起诉人回归社会的心理认可度、接受度。”简乐伟说道。 2021年3月，老河口市检察院开始探索认罪认罚案件相对不起诉社会志愿服务工作，联合市委政法委、公安、社区（村）等，根据案情确定犯罪嫌疑人参与社会志愿服务的类型、时长和考察期。社会志愿服务完成并考察合格后，检察机关再对犯罪嫌疑人作相对不起诉处理。 简乐伟介绍，参与社会志愿服务根据接收单位实际情况分门别类进行，志愿服务类型包含了普法宣传、交通引导、环境维护等多种形式。 2021年12月，襄阳市委政法委与市检察院在全市推广认罪认罚案件相对不起诉社会志愿服务机制。最新数据显示，2022年1月至6月，襄阳两级检察机关在对轻微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作出相对不起诉决定前后，已有816人进行各类社会志愿服务，包括交通引导、反诈宣传、禁渔巡查、防火巡山等，其中已有554名完成志愿服务。 除了社会志愿服务，襄阳的社会危险性量化评估机制也引起了记者的注意。 逮捕是最严厉的强制措施，检察机关在办理审查逮捕案件中需要充分考虑多方面因素。科学评估社会危险性、精准适用逮捕措施，是落实“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重要举措和切入点。在此背景下，襄阳市检察院指导老河口市检察院充分借助科技力量，率先使用审查逮捕案件社会危险性量化评估系统。 襄阳市检察院副检察长杨传军介绍，量化评估系统由最高检第一检察厅与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合作研发，包括“犯罪性质”“罪后表现”“嫌疑人自身情况”三大类因素，办案人员根据审查认定的事实对社会危险性指标进行勾选。系统根据数据模型进行评估，提出是否批捕的建议，为检察人员决策提供参考。 襄阳市检察院第一检察部主任陈爽告诉记者，适用该系统对批捕案件社会危险性进行量化评估，为检察官决策提供了参考，有效辅助检察官办案中提升审查逮捕决策的客观性和适用逮捕强制措施的精准性。 记者从襄阳市检察院了解到，下一阶段，他们将不断提高检察官对犯罪嫌疑人社会危险性的判断能力，加强与公安机关衔接，通过引导规范公安机关在报捕时提供社会危险性证据、强化捕前提前介入机制、开展同堂培训等方式，引导公安机关树立以“社会危险性”判断羁押必要性理念，从源头上严格依法适用逮捕羁押措施，助力市域社会治理现代化。 南昌红谷滩——一个不起诉；一个被判有期徒刑八个月 近年来，无论是在司法层面还是执法层面，一再强调对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的平等保护，司法机关对待涉民营企业案件要慎捕、慎诉，坚持疑罪从无，防止刑事打击随意扩大化。 在遇到经营不善导致拖欠员工薪资的案件，承办检察官如何落实最高检涉民营企业案件“11条执法司法标准”，体现在服务保障“六稳”“六保”任务中的政治担当，成为重中之重。 1967年生人的聂先生系江西某管理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2019年3月至5月，他未支付就职于该公司的65名劳动者共计人民币38.26万元的劳动报酬。南昌市红谷滩新区劳动监察执法大队于2019年6月6日、红谷滩新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于2020年8月5日分别对其下达了《劳动保障监察限期整改指令书》，要求他按期支付上述劳动报酬，但聂先生在有能力支付的情况下始终拒绝支付。 2021年5月17日，经民警电话传唤聂先生到案并如实供述上述犯罪事实。同年5月21日，其家属归还了65名劳动者上述劳动报酬共计人民币38.26万元，取得了谅解。 红谷滩新区人民检察院在审查案件过程中得知聂先生系省创新创业导师，其创办的科技公司曾被评为江西省电子商务示范企业，为促进大学生创业、就业及带动电商就业、促进电商创业创新等发挥较大引领作用。但近年来其经营的公司因市场竞争及企业经营不善等原因，资金链变得紧张，按时支付工资的压力骤然加大。 检察机关核实，聂先生主动归案后，积极筹措资金归还了拖欠的全部工资，取得了被害人谅解。了解到上述情况后，红谷滩新区检察院对其作出不起诉决定。 红谷滩新区检察院检察长杜迎春向记者介绍：“在办理涉民企案件过程中，红谷滩新区检察院认真落实最高检涉民营企业案件‘11条执法司法标准’，坚持‘少捕慎诉’司法理念，全面考虑民营企业生存发展实际，通过鼓励、引导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认罪悔罪、积极筹措资金支付劳动报酬，并充分运用不起诉权。既帮助劳动者及时追欠挽损，又最大限度减少执法办案对企业生产经营带来的不利影响。” 如果说，红谷滩新区检察院对于一般轻罪案件践行从宽的政策要求，能不捕的不捕，能不诉的不诉，那么对于那些犯罪情节恶劣、社会危险性大、拒不认罪悔罪的案件，检察机关就需要“亮出牙齿”，“当严则严，该捕即捕”，依法追诉，保护被害人合法权益，维护社会公平正义。 2021年7月10日，被告人杨某驾驶汽车从修水县到南昌跑营运，在昌北收费站下车时被交警查获，在等待检查间隙，杨某驾车逃离。高速交警向南昌市交通管理局发布协查通报，要求拦截该车。 当日14时许，杨某驾车从八一大桥到庐山南大道时，辅警接到指挥中心和民警指令拦截该车，但杨某拒绝熄火、下车，驾车逃离。辅警骑警用电动车在凤凰北大道与庐山南大道交叉口追上杨某，但杨某仍拒绝配合，并在路口交通信号灯变成绿灯后，不顾辅警的安危，开车将其从斑马线顶到路中间停下，又继续开车顶行辅警一段距离，其间辅警紧紧抓住引擎盖双脚离地以避免被卷入车底。杨某在摆脱辅警后，驾车逃离。 案发后，公安机关经侦查确认，相关的案件事实清楚，但是对行为人妨害辅警执法是否构成袭警罪存有疑问，红谷滩新区检察院在公安机关邀请下提前介入该案。介入人员仔细阅卷并深入研究后，认为辅警系在公安机关统一调度指挥下辅助民警行使正当职务行为，犯罪嫌疑人杨某抗拒执法的行为完全符合袭警罪的要件。 2021年7月28日，公安机关提请批准逮捕杨某。红谷滩新区检察院通过审查案卷材料、讯问犯罪嫌疑人、询问被害人等，查明本案犯罪事实和情节后，认为被告人杨某拒不接受交警检查，罔顾他人人身安全，开车顶撞正在依法执行职务的辅警，其行为已触犯刑法，构成袭警罪。与此同时，面对案件事实，杨某拒不认罪，丝毫无悔罪表现，并有多次赌博劣迹，犯罪后逃离现场，存在较大社会危险性。2021年8月4日，检察机关决定对其批准逮捕。 检察机关全面审查杨某的主观恶性、行为后果、赔偿情况及认罪悔罪等表现，经过综合评价后，认为有起诉必要。2021年10月15日，依法对杨某提起公诉，并建议判处其有期徒刑八个月。11月3日，红谷滩新区人民法院作出判决，采纳检察机关量刑建议。 杜迎春表示：“红谷滩新区检察院始终保持对危害国家安全、公共安全犯罪的严惩高压态势，做到该捕即捕，依法追诉，从重打击。”2021年5月至2022年6月，红谷滩新区检察院共批捕故意杀人、抢劫、强奸、猥亵儿童等严重暴力犯罪案17人，逮捕率81%；起诉18人，起诉率100%，均获有罪判决。持续深入推进常态化扫黑除恶斗争，依法对魏东恶势力犯罪集团14人快捕快诉。对其他情节恶劣、拒不认罪案件坚持从严惩处。 “当宽则宽，该严则严。”这才是检察机关勇担当、敢作为的有力体现！
编辑：狄磊 芦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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