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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丽达·贝克曼 | 吉尔·德勒兹:一种生命





吉尔·德勒兹






图书信息 

作者: [瑞典]芙丽达·贝克曼
出版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Gilles Deleuze
译者: 夏开伟
出版年: 2019-1

内容摘自《吉尔·德勒兹》第五章“一种生命”







只有有机体会死,生命不会。任何一件艺术品都为生命指出了一条通路,通过断裂找到了一条路。


“我们很难”,劳拉・卡尔(LauraCull)说,去“想象德勒兹真能忘记他的身体”。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便饱受呼吸问题的折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艰难击退的肺结核卷土重来,损坏了他的一个肺。尽管在六十年代后期博士答辩前,他还被送进医院接受治疗,他还是努力熬过了这场学术的试炼,虽说形式有点简略。之后,他不得不接受一次手术,而这次手术后留下的一个肺和呼吸疾病从此与他余生相伴。在一封致克罗索斯基的信中,德勒兹将这次重大手术称作“器官的一次懦弱挑衅”。我们将会于本章看到,随着德勒兹身体状况的逐年恶化,他便由此发展出了大量与健康、孱弱、疾病和衰竭相关的概念。他与瓜塔利一起发展出了一个关于身体的复杂概念。然而,虽然作为一个被艰难地具体化的哲学家,德勒兹提醒我们注意其哲学中对具体化思想的坚持,但我们还是必须注意到,他从未对这种个人的身体发生过浓烈兴趣。对他而言,有机体拥有某些形式与作用,并依赖某些习性和身份。决定它的不仅有生物性功能,同时还包括文化、历史和政治的诸多价值,其中最为核心的价值正是它自身所具有的俄狄浦斯关系。就最为传统的意义而言,这个身体对一种实际上的强烈欲望-生产(desiring-production)实现了一种超编码,而这种欲望一生产的连接作用超越了社会和习性的决定性。这种强烈的连接性是“无器官身体”(the“body-without-organs”)上的一种运动,强度的沉浮俯仰;这正是生命其自身,它绝不受现有形式所囿,不论这种形式是哲学的、精神分析学的、社会的抑或政治的。它就是一种内在性,一种生命。


“一种生命”这个概念,将德勒兹哲学中最为核心的宗旨汇聚一团。这是一种具有自己肌理的概念,这种肌理反过来强调他的其他所有概念。“生命不是你的历史”,德勒兹与克莱尔•帕尔内写道,生命是魅力。这种魅力展露于独一无二且转瞬即逝的组合之中。我们已然知晓,德勒兹的生命见证了这些组合与它们各式各样的组成成分——个体化、友谊、文学、艺术:“通过每一种孱弱的组合,一种生命的权力得到了认可。”这便是哲学为什么对德勒兹与瓜塔利而言必须是一种实践的原因,并且它还必须以众概念的创造为中心。随着差异慢慢减速,直到它趋于同一,内部与外部的差别便由此产生;但是,倘若我们接受这些封闭的构造,即接受同一性之可能,我们便无法让自己看到生命中差异的动力学。在某种程度上,一个概念可以捕获并且帮助分析生命的某种构造,但是,我们如果继续粘着相同的概念不放,那么,我们所假定的结果便是:这些构造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在否定生命善于表现的本质。这一点进一步说明了德勒兹的哲学学徒期,第二章就对此有所讨论。即使早期的哲学家可能以其各自不同的方式有着他们自己的“道理”,但想要使他们的著作重新散发活力,还是得通过生成能动(becoming active)。它也更好地阐释了德勒兹关于友谊和实践的哲学,我们也已经看到,德勒兹是如何再次将生命向差异敞开,以此来撼动他自己与他人脚下俨然夯实的地基。






要有创造力,生命就需要变得能动起来,也就是说,它不仅需要将其自身从克分子构架中解放出来,例如像主体或作家这样的概念,同时,它还要将自身从所有的反动力中解放出来,正是这种力将它捆在现有的结构之内。于此,德勒兹所讨论的基础正是尼采关于能动力与反动力的区分,并且在两者持续的斡旋中,德勒兹也琢磨出了生命的诸多形式是如何初现端倪的。能动力是决定性的,故而,反动力对其而言注定是一种回应。这就意味着,前者有权创造新的联系,可后者只有回应这些已然被界定好的关联的权力,即去否定、去肯定或去调整。能动力是对差异的一种肯定,而反动力却仅仅是去肯定或否定它所认可的东西,如此一来,它将限制和束缚强加于能动力即生命之上。就他看来,问题在于我们“总是认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了,而此时,我们对于一个有机体的理解,却总是基于反动力来展开的”。德勒兹对于哲学、文学、艺术和电影的兴趣,基于它们超越生命再现的程度;也就是说,它们能表现一种能动力的程度,这种能动力所做的远非仅仅对相同的事物进行肯定或否定。对德勒兹而言,这种肯定和差异的策略可应用于生命的所有层面,包括他自己的哲学实践。我们是强大的,他给瓜塔利写道,因为我们并没有将我们的著作建立在“反”(being anti)之上,而是将其建立于一个积极的概念里。


因此,德勒兹对于“反”与富有争议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耐心,原因就在于,它们根本无法创造岀新的事物;德勒兹反倒对大笑和幽默更加充满信心,他坚信这些正是生命的伟大之力。幽默的肯定力就在于,它容许自我和真理的不确定性。“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在谈论普鲁斯特时说道,“常常喜笑颜开。”与反讽不同——它居于个体和同一性的逻辑之内,幽默与悬置意义的胡话享有同样的界域。它为一种实验开辟了空间,如果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那么这种实验肯定就要泡汤了。大笑,是幽默在肉体上的示例,它之所以重要,还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欢愉的具体表达,但这种表达却是不具人格的。我们早已见过,在德勒兹与福柯友谊的语境中,大笑如何一再被唤起。我们也注意到,德勒兹自己的大笑又是如何留存于德里达的记忆之中的。同样,大笑作为一再重现的特征,不仅是德勒兹写作的一项参考,而且也是其众多友谊中的一部分,至少,它的频繁岀现不仅仅局限于他与帕尔内的对话中。除去那种由反动式回应所引发的会心一笑和讥笑,大笑有助于促成一种肯定且积极的模式参与思考。这不是因为应该轻视哲学,而是哲学家应该轻视自己;他们必须容忍错误,容忍胡言乱语,容忍实验的开放性。大笑的重要性得到了德勒兹的发展,这种发展不仅限于他与同时代哲学家和朋友的关系之中,例如福柯与帕尔内,同时,正如斯蒂瓦尔所说,他还将这种大笑的重要性拓展到了与早期作家和思想家的关系之中,如普鲁斯特、斯宾诺莎,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可能要数尼采了。后者强调大笑的重要性,他警告那些“不苟言笑”的人,并驱策“超人"去“学会——开口大笑!”对德勒兹而言,笑“岀你自己”和舞“岀你自己”正是朝着诸多生命之力敞开你自己,而这些生命之力扰乱着反动的结构。大笑和这种实验有着一种亲密而决定性的肉体关系,同样,写作和艺术也保持着这种关系,因为它们所引发的情动反应也超越了主体在理性层面所接受的事物。


对德勒兹来说,生命内这种肉体的维度是一种能动力,它与大笑紧密相连,同时,也为疾病和健康所唤起。生命为一组对子相连:身体羸弱与“身体健硕”,它们看似彼此水火不容,实则相辅相成。尽管思想家大多都为健康问题所扰,但是他们还是“将生命引向了绝对权力的状态”。在身体健硕之中,神经官能症毫无立足之地——“我,”德勒兹在给维拉尼的一封信中写道,“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无论是对于任何一种生命的抱恙,还是对于任何一种悲剧性文化,我都深深感到厌恶不已。”尼釆正是一个极佳的范例,作为一名思想家,尽管他饱受健康问题的摧残,但他还是活得生机勃勃。伊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也将此概念化,他将“身体健硕”描述为“一种新的健康,这种健康要更为有力、更为老练、更加坚不可摧、更加勇猛无畏,并且更加令人心旷神怡”。在法国女歌唱家伊迪丝・琵雅芙身上,德勒兹找到了另一个孱弱和健硕相结合的例子。德勒兹十分崇拜琵雅芙,他描述道,即使她本人处于崩溃的状态,她的歌唱依旧携着一种生产性的失衡,微微调拨起一些不着调的音符,她便能让一切重新运转起来。对德勒兹而言,这便是一种最佳的状态。只要你让崩溃自己言说,而不让你的想法去言说它们,那么,创造性便会从这种崩溃中油然而生。“写作用不着你的自我,用不着你的记忆,同样,也用不着你的疾病,”他写道,“在写作的行为中,人们尝试让生命超越私人的维度,尝试将生命从禁锢它的东西中解放出去。”正如德勒兹的哲学著作所示,他并没有携着他的疾病去写作,但其写作却带着逐渐显现出来的一种对于生命和健康的追求,这种追求的发迹不在于个人的层面,而在于思考的层面。对他来说,健康不仅超越了其定势以将生命敞开,还创造了“一个无处可寻的民族”。



一方面,从个体之“优势性和实质性”的意义来说,健康可能甚至会阻碍与生命的遭际,这类遭际本应经由一种纤弱的健康成为可能。会。正是通过迫使我们去质疑自己的惯性存在、去质疑对自身和身体的惯性思考,譬如通过疾病,这些惯性オ得以如此精确地被暴露出来。用不着对疾病这个概念进行浪漫化——事实也的确如此,德勒兹长期且日益严重的痛苦直接驳倒了这种念头——在某方面,它的确构成了一种身体间关系的挑战,于此,这种理解应该在人类和非人类实体之更广的意义层面展开。在德勒兹看来,对身体健硕最为重要的能动力的肯定,必定意味着放弃一些反动的观念,即一个有机体是由什么组成的。将生命从禁锢它的事物中释放出来,这在大体上是关于辨认和肯定我们“自我”的这些方面,这是一个暂时不得不用括号括起来的术语,因为它必须在这个过程之中被重塑。对德勒兹而言,这便是生机论,他也许会将其认作唯一一个最为重要的主题,因为它联合了他的前辈们:斯宾诺莎、尼采和柏格森。生机论是对生命之能动力的一种肯定,因为它并非总是以我们所熟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于此,身份便成了一个死胡同:


我们必须对以下这些人进行驳斥,他们在想“我是这个,我是那个”;并且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即将一切都与他们的童年和命运挂钩),他们通过古怪、善变而另类的方式进行思考:我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有一大堆事物等着研究和实验,而且我还必须以一种非自恋和非俄狄浦斯的方式进行——没有任何一个同性恋会说“我是同性恋"。问题并不在于成为这种或者那种人,相反,问题在于生成非人,在于一种普遍的动物生成——这不是要你将自己视作某种哑巴动物,而是要求你去解开你身体的人形构造,要求你去探索身体之强度的这个或那个区域,大家都能发现自己的特殊区域,发现栖息于他们之内的群体、人口与物种。


德勒兹努力接近生命而又免于陷入反动结构的方法之一,便是乐于使用动词,尤其是对不及物形式的使用。对于个人性和存在的稳定性,动词从不理睬,与此同时,动词强调所有事物固有的非人格性和生成性。在这种形式中,生命被表达成运动。开口大笑、翩翩起舞、款款而至——不及物动词指向一个事件,但却从不将其成分归化于一个主体或其动作。在《感觉的逻辑》中,他就《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动词的重要性做了十分著名的分析。专有名称维系着一种对固化个人身份的幻象,但是,爱丽丝却为“动词一扫而空”,从而步入纯粹的生成之境。现在遭到了回避,并代之以一个无论是与过去还是与未来都无稳定联系的过程——“‘哪条路,哪条路?’爱丽丝问道,她意识到那条路总是同时朝向两个方向。”这正是德勒兹理解物理学和形而上学之间关系的方式。一方面是身体、物理实体、“事态”一一德勒兹所谓的实际性;而另一方面是一个非肉体的层面,包括这些事态所产生的非人格效应和潜能,即他所谓的虚拟性。生成的这两个维度可归属于两种不同的时间性——克罗诺斯(Chronos),现在的具体化时间,以及艾翁(Aion),而他恰好超越了过去与未来:


如果诸如“去死"“去爱”“去动”“去笑”这类不定式都是事件,那么,这是因为它们之中有一部分还未被彻底完成,其自身就有一种生成,它一直在等着我们,一直先于我们。


处于不定式之中的动词强调的并不是我们该如何处理主体和动作,相反,这些动词强调一种处于虚拟性和实际性之间的可交替性——一种褶皱,我们又得回到一个先前使用过的概念。与其说是一个舞动的身体,毋宁说是一种正在舞动的身体生成舞蹈。通过事件,它进入了一种生成,一种虚拟性的实际化。这便是事件。


在该语境中,我们也许还得仔细思考“去呼吸”这个动词。卡尔曾指出,倘若有人意识到,自己的每一呼每一吸都实属一次次的挣扎,那么,这个人便有可能以一种迥异的视角来看待德勒兹著作中诸多对空气的指涉。通过将一些哲学家或一些事件描述为一股新鲜空气。对德勒兹而言,这里的隐喻就成了一种字面上的意义。这在德勒兹的哲学语境中也将是意义非凡的,也就是说,象征意义和字面意义之间的转换组成了一种隐喻,而这种隐喻基本上又无法与德勒兹的思想兼容,其原因在于(也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一样),他将所有表达视作生命的直接表达。尽管我们必然无从知晓德勒兹是如何理解他自己的身体的,但是,鉴于他的事件哲学,我们似乎也能够去思考他的疾病,同理,鉴于“去呼吸”与生命和身体的密切联系,我们也能够将这个动词思考成一个特殊的动词类别。去呼吸,这可能是最为亲密的躯体动作,然而,与此同时,它也是所有动作中最不具有人格性的,它不仅是生命的地基,还是一种生命的前提。这便是说,“去呼吸”直接与非人格性生命进行对话,而这种生命的存在,在德勒兹看来,是所有动作的一个虚拟维度,其中包括那些可能看似更为自主的动作。处于纯粹形式中的生命——“一种生命”——正是这个虚拟维度上的众多情动与感知,此外,个体化便是对实际时间内该维度之众要素的组织。纵观其一生,德勒兹不得不与一种生活方式斗争,于这种生活方式之中,最为非人格性的行动从未自然而然地出现过。挣扎着去呼吸就意味着敏锐地意识到呼吸——这不再是一种非人格的行为,而成了一种高度自知的行为。与其说它通过不断被实际化——去呼吸——以汇聚众多虚拟之力,从而生成一种生命;不如说它是通过发生以力求联系生命,应运生成的一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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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吕欣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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