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标题为“灵光”，系吉奥乔·阿甘本《来临中的共通体》一书的第十三章节，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英译者为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现有标题为编者所拟。封面图片为阿甘本。

作者：[意] 吉奥乔·阿甘本

译者：王立秋（《伊斯兰研究评论》主编）

关于弥赛亚的王国，有这样一个著名的寓言故事。一天晚上，瓦尔特·本雅明（他是从哥舒姆·舒勒姆[Gershom Scholem]那里听说这个故事的）向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复述了这个故事，布洛赫在《迹象》（Spuren）一书中把它记录了下来：“一个拉比，一个真正的犹太神秘哲学家，曾经说过，为了确立和平的统治，摧毁一切或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并不是必要的。只要稍微变（displace，移置，也有替换之意）一个杯子、一片灌木或一块石头，一切也就变动了。但这小小的变动是如此地难以达成，变动的尺度又是如此地难以发见，以至于对这个世界而言，人类竟无力掌控它，为此，弥赛亚的到来也就成了必然。”关于这个故事，本雅明的版本却是这样子的：“哈悉德姆派（The Hassidim）讲过这样一个关于将要到来的世界的故事，这个故事说，那里的一切，会是现在之所是。就像我们的房间现在所是的那样，在这个要来的世界里，它也是那个样；在孩子沉睡的地方，另一个世界里，它也会在那里沉睡。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所穿的衣服，也会是我们在那个世界穿的衣服。一切都会是其现在之所是，而只有一点不同……”

这个绝对存在者与当下世界同一的主题，并没有什么新意可言。印度逻辑学家（应该是因明学家）以一个公理——“涅槃与世界之间不存在一丝差异”——陈述了此一主题的极端形式。而这里头所谓新的东西，只在于这个故事所引进的弥赛亚世界那种细微的变动。然而难以解释的，正是这细微的变动，这个匪夷所思的“一切都会是其现在之所是，而只有一点不同”。在有福者的鼻子变得略短，或桌上的茶杯被移到半厘米之外，又或外面的狗停止吠叫等等意义上说，如此变动似乎难以在真实层面产生效用。这细微的变动，因此指的也就不是事物的状态，而是其本质及限制。这变动并不在事物中发生，而是在它们的边缘发生，在一切事物与自身之间安逸的空间中发生。这意味着，这则寓言故事在那一切完满的地方引进的是一种可能性，即便“完满”并无某种真实的突变之意，它也没有涉及事物的某种外部状态，某种无法治愈的“它就这样”。如此变动，在一切都似乎已永久地完成的地方引进一种“另外”，而这也正是它不可还原的绝境。假如一切都被确定无疑地完成，事物的“另外”还何以可能？

在这一点上，圣托马斯在他关于“灵光”的短论中所阐发的理论极具启发意义。选民的至福，他认为，包括一切对人性的完美运作而言所必需的所有善，因此，我们不能再在至福上添加什么本质的东西了。然而，在不得不或者过度的情况下，可以被添加的东西确实存在，那是一种“添加到本性上的偶性”，它对至福来说不是必要的，它的添加也不会引起至福实质的变化，而仅仅只会使至福更加辉煌。

灵光就是这种加在完满之上的增补——某种类似于完满之物的颤动，犹如其边缘上的光亮。

圣托马斯看起来没有意识到，在完满状态中引进这种偶然元素的无礼，但这并没有改变关于灵光之问在拉丁教父著作中实际上始终没有评注这一事实。灵光不是某种加在至福上的某种quid，某种属性或某种本质：它是一种绝对非本质的增补。但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圣托马斯才如此出人意料地参与了若干年后邓·司各特应对个别化问题的挑战而提出的那种理论：作为对有福者是否应得比他者灵光更明亮灵光问题的回应，与通常理论所谓“已经完成的东西既不可能增长也不可能消失”不同，司各特说，至福并不是独特地抵达圆满，而是作为一个个别的种类而臻于圆满，“就像火，作为一个个别的种类，意味着自身最微妙的地方；因此，就像一团火可以比另一团火更微妙那样，没有什么，会阻止一个灵光比另一个灵光更明亮”。

因此，灵光也就是至福的个别化、完满者的独特化。在邓·司各特那里，这种个别化并不意味着在其天性中存在某种新的本质的增加或某种变化，而毋宁说是其独特或者说个别的完成；然而，和司各特不一样，对于圣托马斯来说，这里的独特性并非存在的某种最终的确定，而是其局限的澄清或无定：一种未定而定的矛盾的个别化。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灵光思考为一个潜能与现实、可能性与现实性于其中变得不可区分的区域。因此，在灵光之中，走到尽头的存在，耗尽其一切可能性的存在，作为礼物，遭遇了一种增补的可能性。这就是十四世纪一位天才的哲学家称作“actus confusionis”，一种融合行动的情况，在其特定的形式中，天性不在其中保留，而是混合且溶解在无剩余、无尽头的新生之中。这种有限的细微，甚至是短暂的，难以察觉的颤动，使有限之物变得局限未定，并在未定之定的变动中发生新的混合，从而使自己成为“无论什么”的存在；这种颤动，就是在弥赛亚世界中一切事物都必须完成的那种细微的变动。它的至福，是一种潜能的至福；它的潜能，只有在行动之后才能到来。于如此行动之余的潜能的至福，是一种不再处于形式之下，而是用某种灵光来围绕形式之物质的至福。

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一个青年学术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之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