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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权的挽歌|评《窃听风暴》(连载1)

山水微言 高山流水 2022-09-09

(STASI监控东德公民的秘密档案。图片来源:腾迅网。)



东德的权贵们没有任何自信和互信,把每个公民视为潜在的敌人,更不相信他们的忠诚,制造恐惧者也处于恐惧之中。



  端午小长假闲暇,看了《窃听风暴》。很惭愧,2006年公映,我这土人现在才看;很幸运,佳片没有错过,感谢推荐此片同学的热心和品位。


极权的挽歌:“我们无处不在”


  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84年,片头解说字幕第一个单词、第一个正式镜头的字幕都注明。这是借用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1949年出版的长篇政治小说《1984》,揭示电影的主题。东德的极权和《1984》小说描述的大洋国极权难道有实质区别吗?故事的地点是东柏林。讲述STASI一位秘密警察在监控一位著名作家时,和作家夫妇三个人的各自反转


  STASI是德语“国家安全”(Staatssicherheit)的缩写,音译斯塔西,指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成立于1950年2月8日,凌驾于东德所有其他政府机构之上,座右铭是“党的剑与盾”,标语是“我们无处不在”。至1989年崩溃,东德人口约1800万,STASI拥有91000名秘密警察和189000名告密者(其中1万名未成年人),为600万人建立秘密档案,平均每天有8人以“破坏国家安全罪”入狱。


  也就是说,在东德,大约每198人中就有一个全职的秘密警察,每95人中就有一个被STASI称为“与阶级敌人秘密活动作战的最重要因素”的线民,每3个人中就有一个遭受秘密监控。监控和告密像瘟疫一样,经常发生在夫妇、朋友、情侣、同事、师生、同学之间,吞噬真、善、美。知识分子是被监控的重灾区,东德作协的19位最高委员中,竟然有12位是STASI的线人。


  据德国联邦国家安全档案委员会(BStU)官网的统计数据,收存的STASI纸质文献有111公里长、约8.87亿页,转换成胶片的文献相当于47公里长,照片、底片、幻灯片有170万张,电影、视频、录音带有3.01万个,被STASI销毁的材料碎片超过1.55万袋。


  1991年12月29日,德国联邦议会通过《STASI档案法》,自1992年1月起,德国公民可以向BStU申请查询本人档案。该法至今已修订7次。截至2016年,申请查询档案记录711万次,其中一位是在影片中饰演STASI秘密警察维斯勒的乌尔里希·穆埃。他发现妻子珍妮向STASI报告他的言行举止,时间长达6年,文献长达254页,但妻子否认这一指责。


  STASI刻意制造的病态恐惧确实“无所不在”,确实令人不寒而栗,但既成不了“剑”,也成不了“盾”,挽救不了东德崩溃,自身也被人民唾弃。彼时东德没有任何生机和活力,处处都是监控者,处处都是告密者。权贵们没有任何自信和互信,把每个公民视为潜在的敌人,更不相信他们的忠诚,制造恐惧者也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们对自己宣扬的信仰和体制就不忠诚,不得不借助恐惧维系合法性,借助告密衡量忠诚度。


  导演兼编剧是弗洛里安·亨克尔·冯·多纳斯马,先后在牛津大学、慕尼黑电视电影学院学习。拍《窃听风暴》时年仅33岁,功底老到,是个鬼才。从构思剧本到完成拍摄,整整9年,慢工出细活。


  影片成本仅180万欧元,没有人计较报酬,饰演德莱曼的塞巴斯蒂安·科赫说:“是出于信念参与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电影。”2006年,获得第56届德国电影奖的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剧本等7项大奖。2007年,获得第79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影片风格凝练,情节厚重,情感内敛,反省本民族的苦难和挣扎,既不借助暴力血腥夺眼球,也不借助高大上控诉煽眼泪。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前行,轻吟极权的挽歌,引导观众尤其是德国同胞自我沉思、自我救赎。龙应台在《你是有选择的》文章中评论此片,“这大概是两德统一十六年来第一部不加糖加奶的,认真刻画东德秘密警察恐怖统治的影片。”


  故事中三个主要人物都有良知,都不苟且。三个人物的反转,或者说“三个间离”,导演起承转合,表演行云流水,脉络清晰。


德莱曼的反转:沉默中爆发


  影片中,东德著名作家乔治·德莱曼是个老好人,高智商、高情商,乐于与体制合作,创作的剧本常常获得高层和观众赞赏。在高层中有人脉,意味着有保护伞,在西德也有读者,在夹缝中左右逢源。但他安全吗?快乐吗?


  他并不被体制完全信任。秘密警察维斯勒主动请缨全天候监控他,而且与上司古比兹中校、文化部长汉普的想法不谋而合。汉普批准监控德莱曼,代号为“勇者行动”,监控据点设在德莱曼家楼上,任务结束后形成两摞近40本厚厚的秘密档案。


  当然,合谋监控的三人动机不一。维斯勒是基于对体制的忠诚,清除任何危险分子、危险隐患;中校是立功心切,讨好文化部长,尽快往上爬;文化部长是企图从中抓到德莱曼的把柄,既可占有他妻子克莉丝塔,又可打击政敌也就是扶持德莱曼的高层。越往上的动机,越功利,越肮脏。


  影片有一个黑色幽默。秘密警察第一次闯入德莱曼家中,翻箱倒柜搜查“反动证据”,沙发就被割开,结果一无所获,临走时故作姿态开了张单子,声明“若有任何损失,可申请赔偿。”德莱曼身处满屋狼籍,却马上回答:“我确认东西都是完整有序。”意思是没有损失,无需申请,无需赔偿。在STASI的魔爪笼罩下,人民避之惟恐不及,不敢怒、不敢言。


  十年前,德莱曼的精神导师雅斯卡在请愿信上签名,成为被体制排斥的“不同政见者”,列入存在但不公开承认的封杀“黑名单”,从此无所事事,比德莱曼更早受到STASI的监控。一个杰出的戏剧导演大师,因为政治因素在艺术上被判“无期徒刑”,剥夺工作的权利,不能奉献自己的才华,不能服务挚爱的祖国和人民,自嘲为“废物”,这是莫大的痛苦和折磨。


  这也是东德暴力机器的阴险之处。无论你有多杰出,不听话不合作就断绝你与外界的经济线、事业线、情感线,天天困在“无形监狱”、“心灵桎梏”中,或者从物质上毁灭你(不能正常工作,没有经济来源,生存成问题等),或者从精神上毁灭你(不能正常社交,对社会没有价值,以亲人的安全和利益威胁等)。要想不被毁灭?OK,乖乖地从狗洞爬进来,喂你一口狗粮,以观后效。


  德莱曼不是“犬儒”。在新剧首演后的庆祝会上,他有主见,抵制文化部长推荐的御用导演执导他的作品;他有良知,为受封杀的雅斯卡求情,希望雅斯卡执导他的作品;他有勇气,当面批评文化部长对雅斯卡“太苛刻”。他几十年没有领带、不用领带、不会打领带,这有双关含义,就是不愿脖子受束缚,渴望自由。这些都为他此后的反转埋下伏笔。当然,他说的一切对牛弹琴,文化部长毫不动摇,继续封杀雅斯卡。


  雅斯卡对权贵和体制彻底看透、彻底失望,生无可恋。在德莱曼的生日聚会上,他孤独地坐在角落看书,平淡回应德莱曼的安慰,送给德莱曼生日礼物《好人奏鸣曲》,这是本片的关键伏笔。不久,雅斯卡就以上吊自杀抗议。德莱曼悲愤之余,用钢琴弹奏《好人奏鸣曲》,哀悼精神导师。


  这首乐曲改编自贝多芬的名作《热情奏鸣曲》,主题是追求光明、坚韧反抗。据高尔基《忆列宁》文章,列宁非常喜欢贝多芬《热情奏鸣曲》,称赞“使我有一种冲动,想去赞美那些活在污秽地狱里而仍旧能创造美的人,想去亲抚他们的头。”然而,这种偏爱没有干扰革命导师的豪情和斗志,他更担忧“如果我一直听这首曲子,革命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你不能去亲抚人家的头”,相反“你得重击人家的头”。由此揣测,如果有必要,贝多芬的头会被喜欢他的列宁“重击”。


  雅斯卡的自杀,对德莱曼是巨大的精神打击,动摇了他的信仰。他弹完《好人奏鸣曲》后质疑:“那些听过的人,我是指那些真正聆听的人,难道会是坏人吗?”这个温和的反问,其实隐藏着犀利的逻辑:听得懂这首乐曲的人,难道都是坏人吗?不愿跟随革命的人,难道都是坏人吗?革命需要隔离甚至扼杀美、艺术和人性吗?


  德莱曼因此从体制的合作者转型为反抗者。跨出反抗强权的第一步,就是不再对妻子与文化部长幽会保持沉默,而是明确劝阻。妻子足够优秀,不需要献身文化部长,文化部长也不配。但他还是有些天真,对文化部长兽欲未满足后的卑鄙恶毒报复估计不足,这不能怪他。


  反抗强权的第二步更激烈,以“你不知道的东德自杀统计”为题,匿名发表在西德《明镜》周刊上,揭露东德信念丧失、外强中干的家丑,“没有热血,没有激情,只剩死寂,万念俱灰”。这篇以笔为剑的力作发表后,没有悬念地引来STASI的严厉追查。


  某种意义而言,思想罪不是“罪”,政治犯不是“犯”。后辈没有资格勉强前辈在高压恐怖下都作出反抗献身的抉择,没有资格要求前辈永远正确从不犯错,否则就是典型的道德绑架。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傅雷翻译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献辞)对那些选择反抗的前辈,无论时间先后,无论方式程度,无论汗水鲜血,无论成功失败,我们都无比钦佩和怀念,他们是不朽的英雄。我们活在他们的事业中,他们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2017年6月4日03:34,【山水微言·137】。影评第三节《克莉丝塔的反转:沉默中灭亡》、第四节《维斯勒的反转:沿着马斯洛需求路径的人性复苏》、第五节《“间离”的思考:神兽二重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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