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周大新：洛城花落（选读）

周大新

洛城花落

——公开一桩离婚案情

周大新

A·媒人之言

经再三斟酌，我决定公开这桩离婚案情。

一夫一妻制婚姻的结成，通常有五种情况：其一，没有任何第三人参与的男女双方经自由恋爱结成的；其二，有媒人参与的男女双方经自由恋爱结成的；其三，有媒人出面，由双方父母包办并不经男女双方同意结成的；其四，一方用权力、金钱、暴力或其他威吓手段迫使另一方服从结成的；其五，因意外灾难或其他无奈的因由，一方或两方都心怀委屈结成的。

我今日要说的这桩婚姻是自由恋爱结成的，但有媒人。它属于有媒人参与的自由恋爱式婚姻。这种婚姻，因其有了解双方家境和人品的媒人，在双方交往之初就多了一重保险，少了一些盲目，故在人类结成的一夫一妻制婚姻类型中，保险系数算是最高的一种。可它竟然也以离婚宣告终结了。

之所以由我来公开这桩离婚案的案情，是因为这桩婚姻的媒人不是别人，是我，我是中介方。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我是伐柯、是冰人、是保山、是媒妁、是红娘、是月老！

我当然知道自周代开始，媒人在社会生活中就不可或缺，“男女非有行媒，不相问名”“男无媒不交，女无媒不嫁”，《诗经·卫风·氓》中所说的“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也是在强调这个；可我更知道，媒人在强调自由恋爱的当代，名声不太好，人们常把其视为贪吃贪喝甚至贪财之辈。故我从没想过要当媒人。

我当这个媒人，保了这桩媒，是有原因的，容我稍后说明。

没当过媒人的朋友可能没有体会，你只要当过一回媒人，你就能懂得，当你听说你做媒的那桩婚姻破裂了，你会非常沮丧，会有一种对不起人的感觉，甚至会有一种很深的失败感。因为若不是你，人家一男一女肯定不会走到一起，双方可能各自都已找到另外一个对象，正在幸福地过着自己的婚姻生活。结果因为你，让当事的一对男女浪费了大量的感情和一堆的年华，让他们经历了无数的烦恼和皮肉撕裂般的痛苦，你说你能好意思不去自责？

最好别当媒人！古人就对后人有过警告：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

可这个世界上需要媒人呀！

有人说，媒人是中国史书上的角色，在今天这个网络发达、婚介公司到处都有的世界上，男女交往空前的方便和容易，哪里还需要媒人？

错！

你到那些朋友圈里和亲戚圈里看看听听，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消息和声音：给我女儿介绍一个朋友吧！给我儿子介绍一个对象吧……我女儿年龄大了……我儿子不小了……

假如你是个外省人，眼下又在北京工作，我相信你肯定会经常接到老家亲友的电话：我孩子现在北京做事，你看到有合适的男孩，给我女儿介绍一个认识认识；你见到有不错的女孩，介绍一个给我儿子交往交往……

在熟人社会里长大的中国人，最相信的婚姻介绍人还是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对去广阔的网络空间和陌生的婚介所里找女婿和儿媳，他们充满了担心和疑虑。所以，媒人在今天依然是不可少的，今天仍然有好多人需要去做媒。

我这个媒人，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当上的。双方家长当初都希望我来为他们的孩子做媒。当然，这不能减轻我的责任。人家希望我做媒，是想保证儿女有一桩美满幸福的姻缘，不是想要一桩中途分离的婚姻。

唯一让我安心的是，我这个媒人从头到尾没收过男女双方的一个现金红包。这多少减轻了我的一点自责感。但我收过礼，这个以后我会慢慢说明。

需要说明的是，我这大半生，只保过这一回媒，仅当过这一次媒人。

当初做媒成功看着一对新人完婚时，我很自豪，在朋友聚会时曾一再炫耀：咱只当了一回月老，就促成了一对姻缘，成功率百分之百，足见敝人点鸳鸯谱的本领还行！

没想到也就过了四年多 ，这桩婚姻就要解体就要破裂就要完结了。

呜呼，打脸了！

丢人啦！

我先来说说当事人吧。

B·女方

      按照女士优先的原则，我先介绍女方。

      女方的名字叫袁幽岚，今年29岁。

有人说女人的29岁，是一个容易出事的年纪。此时，若没有找到丈夫，她们通常会心慌——往前一步就是30这道坎了，女过30身价降呀，一着急，就可能会出意外；若已找到了丈夫，她们通常又会心烦——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怀孕分娩，照顾公婆，鸡零狗碎，当姑娘时没干过的事儿，都得干呀，而往四周一看，尚有那么多的单身姑娘都还在灯红酒绿地潇洒哩，一烦躁，就也可能会出事。

这话有无道理，身为男人，不敢评说。我今天只介绍袁幽岚。

我最先认识的不是幽岚本人，而是她父亲。我认识她父亲时，还不知她藏在宇宙的哪一个空间里玩乐哩。她父亲名叫袁德诚，山东泰安城里人。我认识德诚是因为德诚也是军人。我在第67野战军的一个炮兵团里当营长时，德诚是营部的一个班长，人长得俊朗帅气。有一年夏天全师在黄河岸边抗洪，德诚跟着我行动。那年的黄河水涨得特别邪乎，眼看就要窜过大堤，我们没日没夜地加高加固堤坝，总算把水暂时圈在了河岸里。但能看出水一点也不老实，仍时刻想着窜出去撒野。我们不敢大意，全师官兵吃住全在河岸上。一天夜里，营里干部中轮到我值班巡查全营所守的河岸，我带着德诚各拿一个装有四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沿岸巡查各连承包的河段。查到二连承包的河段时，忽然听到拍水的声音，我以为是开口了，慌忙跑到水边去看，在手电光中发现，原来是一条很大的鲤鱼跑到了岸边扑腾，我高兴了，这不是要来给我们改善伙食嘛，黄河鲤鱼可是美味！一脚踏进水里就想去捉，却不料前脚一滑，身子一歪就向水里栽去。跟在我身后的德诚惊喊了一声：营长——他只来得及抓住了我衬衣的下摆，我和他就一起被河水扯进了水里。水的流速惊人，我的游泳本领又是在村里的水塘中练就的，加上河水原本对我们就有怒气，几乎很快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只知道喝了一口又一口满是泥腥味的水，很快就人事不省了。待我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团长告诉躺在帐篷里输液的我说，幸亏跟着你的那个班长袁德诚水性好，那小子死死不放手，硬是在下游十里之外七团的防区把你拉上了岸……此后，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德诚就成了我在军中的一个铁杆弟兄。

我是执意想把德诚提成排长的，在我要送他去师教导队学习预备提升他时，他找到我直白地要求：营长，现在又没仗可打，我服役又满了年限，让我复员回家吧，我看中了家乡的一个姑娘，想回去跟她结婚，在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

先当了军官再回去娶她不行？我实在想留下他。

那她恐怕就不是我的人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追她的男人大概有半个排，我在这儿有力也使不上劲，万一让别人钻了空子先动了手可怎么办？他坚持着。

见他宁要女人不要军官身份，我很意外。那年头，军官的地位还是挺高的。但我也只能成全他。记得我当时挖苦他：英国有个爱德华八世，是温莎王朝的第二位国王，他为了要娶辛普森夫人，主动辞去王位，成为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代表人物，你与他有得一比，也罢，我随你的心愿，让你回家，但你回去后若娶不来那个漂亮姑娘，我可饶不了你！他高兴得连忙敬礼：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德诚回到泰安后，当了泰山风景区的一名职工，和一帮年轻人负责管理岱庙景区。第二年春天就给我打来电话，兴冲冲地报告：营长，成了，那位名叫邰盈盈的美女是我的了，她跑不掉了！

我为他高兴。当即给他寄了两个缎子被面外加五百块钱的贺礼。这贺礼在那年月，算是挺重的。

又过了两年还是三年，袁德诚的老婆邰盈盈就把女儿袁幽岚生下来了。记得当时德诚给我打电话报喜，声音里溢满欢乐：老领导，老大哥，我的女儿幽岚出生了，重达七斤半哩，我盼的就是个闺女呀！你说泰山上的送子观音是多么照顾我，我想要啥他就给我啥，我一求一个准呐！

那年头，每家只准生一个孩子，我为他不愿要儿子而愿生女儿的想法略略感到点儿诧异：德诚，你们泰安人的观念挺新的，在我们河南南阳，好多人是愿生儿子不愿生闺女的。祝贺你家的千金姑娘幽岚诞生！

嘿，生女儿好呀！女儿天生就跟爸爸亲哩！而且女儿听话，好管；十几岁就能帮她妈做家务；关键是女儿长大后懂得孝敬父母，你看现在的城市里，女孩子只要结了婚，逢年过节都是大袋小包地给父母买礼物。

这倒是真的。我真诚地为他高兴：好，明天你嫂子就会把婴儿套装和最新款的婴儿车给你寄上，待我忙过这一段，就去看你们全家！祝愿弟妹和宝侄女她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寄什么东西嘛，我就是想让你和嫂子也高兴高兴……

我要去看他们一家三口的承诺当初并没能兑现，原因是我所在的部队突然要去执行战备任务。再见到德诚已是七年后的国庆节，此时，我已奉调到北京工作了。

那年国庆节前半个月，德诚就给我打来电话，说这些年北京那么多人来爬泰山，怎么就不见你和嫂子来？这个国庆节可来一趟吧，金秋十月是泰山最美的季节，再说，我们的女儿也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的伯伯和伯母哩！

听德诚这样说，我想起与德诚一别，确实已过去多年了，是应该去看看这位救过我命的战友和兄弟了。于是让妻子去买了礼物，在节前的一天，坐火车去了泰安。

泰安可不是个一般的城市，历史上有多少皇帝和名人登泰山前都在这儿留下过脚印。秦始皇登山封禅前在泰城驻跸；汉武帝刘彻在这儿植下过柏树；唐玄宗李隆基在这儿落下过御辇；孔夫子在这儿发出过“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司马迁在这儿挥笔写过文章；李白先生在这儿喝过米酒诵过诗。我对泰城早就有一份一观其貌的向往。

德诚一家三口在出站口隆重地迎接我们。尽管我预先就估计到德诚的妻子邰盈盈很漂亮——要不然德诚不会放着排长不当，一定要早点回来和她结婚过日子，可当我亲眼见到这位弟妹时，还是被她的外貌之美震了一下。她真的是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端庄秀丽，气质高雅，虽然已是一个七岁女孩的妈妈，穿着又很朴素，但给人的感觉非常柔美，有点像20世纪30年代中国那些美人画中的女人。我明白德诚当年何以急火火地要回来娶她了。他们的女儿幽岚自然继承了妈妈的美貌，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喜爱，见了我们就大方地打招呼，伯伯、伯母，一路上辛苦！然后把手上的两束花朝我们夫妇递过来：泰山野菊！我忙把她抱起来夸奖：真是在东岳山神护佑下长大的美女，多漂亮多懂事呀！

在泰城停留的那几天，可真是难忘的日子！

德诚夫妇俩都在泰山风景区工作，自然对泰山好看的地方了如指掌，除了带我们爬了泰山饱览了玉皇顶风光，领我们去看了游人都知道的岱庙、大众桥、黑龙潭、普照寺，还和我们一同寻访了据说是当年杜甫游览泰山时住过的地方，说25岁的杜甫就在此处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几天，除了爬山之外，小幽岚一直在陪伴着我们，她时而被她妈妈拉着手走，时而坐上她爸爸的肩膀，时而趴在我的背上让我背着，她除了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她知道的关于泰山的故事，就是不停地探问我们关于北京的事情：天安门城楼有多高？故宫里的那些皇帝都去哪儿了？香山上是不是有一股香味呀……我一一答完之后向她承诺：你日后若能考上北京的大学，伯伯争取让你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到那时，你天天都在北京，京城里的啥事都会清楚，还能把你爸妈也带到北京城里去居住，届时，我和你爸爸就可以经常见面了！真的？幽岚在我的背上一边拍着我的肩膀问，一边向她爸爸叫：爸爸，我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里去！

那可得有真本领，不是你想考就能考去的。德诚笑眉笑眼地给女儿泼着凉水。

你不相信我？妈妈，你看爸爸他不相信我！小幽岚朝她的妈妈撒着娇。

好了好了，我们幽岚有志气，一定能考到北京去！到时候让你伯伯也给我们找个好女婿！邰盈盈为女儿鼓着劲。

啥叫女婿呀，妈妈？

我们的笑声响在山林里……

临离开泰安的前一天中午，德诚有几分神秘地说：下午我领你们去看一座小庙。

客随主便嘛，你叫看啥就看啥。

待到了那座小庙前才明白，原来是一座送子观音庙。庙里有一尊坐在莲花上的送子观音像，汉白玉雕的，一身的富态，一脸的笑容，满眼的善良。她怀里抱着的，腿上靠着的，肩上趴着的，脚下跑着的，都是汉白玉雕的男娃娃和女娃娃。

大哥，当初我和盈盈结婚两年她都没有怀上孩子，后来就有人告知我要到这儿来求，幽岚就是我和盈盈在这座庙里求来的。德诚边说边感恩地把他带来的一袋水果和一包点心放在了观音娘娘的供桌上。听老辈人说，这尊观音像是从南海普陀山请来的，在她面前求子求女，特别灵，只要你诚心相求，男娃、女娃都能求来；当初和我们一起进庙的人，大都是求儿子，只有我和盈盈是求女儿。

你真的信这个？我笑着看德诚。

当然了大哥！邰盈盈接过话：传说送子观音是春秋时期楚庄王的第三个女儿，名叫妙善，她因反对父亲的婚配指令，被父亲赐死，后来，掌管地狱的阎罗王好心在南海普陀山令其复活；妙善复活时站在普陀山一水池中的莲花上，并在那儿修成了佛，大概因此，人们愿到那儿去请送子观音像。

观音娘娘！德诚唤了一声，就朝送子观音跪下磕头了。

邰盈盈跪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娘娘在上，请受我和袁德诚一拜！感谢你赐我们一个宝贝女儿，这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幽岚站在那儿，不解地追问父母：你们为啥要跪下？

我便急忙拉着她走出了庙门。在庙门外，一位也来参观小庙的年轻女游客看见幽岚，停下了脚，很仔细地看了她一阵，然后对我说：这个孩子长得可真是让人喜欢，你愿不愿让她现在就替你挣点钱？

她显然把我当成了幽岚的父亲。我当时也来了兴致，就反问她：她这么小，能怎么挣钱？

她可以在网上为我的童装做代言人呀！我会付她报酬的！来，认识一下，我是神奇童装公司的总经理，这是我的名片！她很认真地把名片递给了我。德诚两口子刚好这时也出了庙门走过来，我便把名片递给了德诚，德诚听罢那女人的提议后，脸一冷就回绝了她：谢谢你，我的女儿不做这样的事！

当我们走远之后，邰盈盈抱怨德诚：人家这个女经理也是一番好意，你干吗黑着脸同人家说话？就不能和颜悦色待人？

一身的商人气息，想把我的女儿早早浸在铜臭里，我烦她！我希望我的女儿将来真的能考到北京的一所大学里读书，成为一个知识分子！

对呀，对呀，我要考到北京的大学里去，成为知识分子，让我伯伯给我找一个好女婿！

幽岚的话再次引发了我们的笑声。我记得我当时向幽岚承诺：放心吧，孩子，只要你将来真的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你找工作找夫婿的事儿，伯伯都包了！

这话自然是顺口说出来的，我当时根本没想到还真有需要兑现的一天。

说话不谨慎呀！

“十一年”猛一听时间很长，可在生活中几乎就是一转瞬的样子便过去了。是在这年八月中旬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了德诚的电话：老大哥，我们一家三口，明天去北京看你和嫂子。

好呀好呀，欢迎欢迎！我邀请了你们多少回，总算要给我个面子了！我们老两口急忙做着迎客的准备。

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我和德诚拥抱罢，去看弟妹邰盈盈和长成大姑娘的幽岚。邰盈盈真的是风韵犹存，而他们的女儿，则已是一个标准的靓女了。

袁家三口人刚进我家的房门，就制造了一起喜剧事件。我们邻居家的儿子，在一家电视台的电视剧部当导演，他见我把德诚夫妇和幽岚让进家门，立刻跑到我家门口喊我：叔叔，你出来一下！我出门问他有何事，他很郑重地说：我有一部电视剧正在选角色，我看见你刚才领了一个姑娘到家，我从小区的大门口就跟在你们身后，一直在观察她，我想请她到我的那部戏里出演一个角色，你同她说说好吗？

我哈哈大笑说：她应该是没演过戏的。

不要紧，那角色台词不多，我给她讲讲怎么演准保她能行，现在好多演员都是这样被发现的。年轻导演胸有成竹。我便返回屋里问幽岚：现在外边有个导演想请你去他的剧组里演个角色，你愿意吗？

真的？幽岚一听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我出去见见他！

拉倒吧，你！德诚扯住女儿的胳臂，强令她坐下，然后对我说：大哥，正要给你和嫂子汇报哩，幽岚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文学院，我们是送她来学校报到的，她不学演出，我和她妈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生活，不喜欢她进演艺圈，那圈里边的生活起起伏伏的，咱们这种小户人家可应付不了。

是吗？嗬，考上了人大文学院？！太棒了！我想起了当年小幽岚要考到北京的决心，夸赞道：看来咱们幽岚是真的说到做到呀，当年你爸还给你泼冷水，现在看是你爸不对！

这孩子读书倒是用心，也不怕吃苦。邰盈盈做着补充。这些年所以一直没来北京看你们，就是幽岚在拦着我们，她总是说，待她考到北京的大学里了，让我和她爸再一起陪她来。

如果演电视剧不影响我读书，我真想去试试！人多学一门本领有什么不好？幽岚还在坚持。她站起身还想出去。

怎么会不影响？德诚瞪了一眼女儿，又拉她坐下：那和读文学院根本就是两个行当！

那好吧，妈，不让我去就让伯伯去回绝人家呀。幽岚噘着嘴唇一脸的不高兴。

好好。我这才急忙出来向那位年轻导演说了情况，一直等在门外的那位年轻导演说：叔叔，我看中这个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北京城里漂亮的姑娘有的是，我看重的是她脸上洋溢的那种纯朴和真诚之美，现在大城市里的很多姑娘满脸都是看透一切的精明，这种纯朴真诚之美挺难找的，她不演戏可是有点亏。说罢，才满脸遗憾地走了。

我回屋再细看了一眼幽岚，觉得邻居的那个导演说得还真有点道理，大约是德诚和邰盈盈两口子没有让女儿去太多沾染世俗的东西，所以她的两只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纯真，让人觉得，与这孩子打交道特别令人放心。

幽岚考上了人大，自然要举杯庆祝。酒罢上菜的时候，我问幽岚的人生打算，幽岚说，既然不让我干别的，我就读书，本科毕业之后我要考研究生，研究生读完我要读博士，博士读完我要读博士后。德诚一听，急忙打断女儿的话：好了好了，最多读个研究生，之后就给我找工作嫁人，别读成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妈，你看爸爸说得多难听！幽岚向妈妈求救，向她爸翻着白眼睛。

你爸这句话我是同意的！邰盈盈笑道，最多就读到研究生。你没看你爸爸的腰，为供你读书，都已经累弯了吗？

是吗？我扭头去看德诚，德诚忙解释说：我的腰是得了椎间盘突出症，与幽岚读书没有关系。

老大哥，你不知道幽岚读那些辅导班得花多少钱哪，我和她爸的那点工资哪够呢，没办法，德诚就经常在泰山里爬高溜低地去到处寻找山货，然后拿出去卖，为此摔倒过多次，他那腰就是寻找山货摔坏的！

幽岚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妈妈说起这个，立时有点眼泪汪汪的了。我见状急忙说起了别的。饭后再闲聊时，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德诚，发现他不仅是腰有些弯，脸上的皱纹也特别多，而且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在身上，明显要比同龄人显老，我因此估计，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那天，送幽岚去学校报到时我给她说：在学校遇到了什么困难，比如身体不舒服了，办事缺钱了，人际关系有麻烦了，都要给我打电话，我都会在第一时间提供帮助。你爸救过我的命，你得让我回报他……

幽岚的独立意识很强，在整个大学一年级的学习过程中，基本不来找我们。除了有两个假日请她来家里吃饭之外，我们很少见到她。这个学年就要结束时，有一天下午德诚突然没打招呼就来到了家里，进屋就慌慌地说：大哥，幽岚敢不听话了！

我有些诧异：不听谁的话了？

德诚掏出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视频让我看，那视频原来拍的是幽岚，画面上的幽岚在为一家面膜公司做产品代言，她手里拿着一盒印有“柔靓”两字的面膜，一本正经地说：我只用了十次柔靓面膜，我的脸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镜头接着就转向了幽岚的面部，光洁柔美的额头，柳叶长眉，晶亮晶亮的双眼，白里透红的双颊，挺挺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小巧的下巴，青春勃发，美得不可比喻。

好呀！这摄像的人还真有点本领，把咱闺女的美很好展示了出来，有啥不好的？而且对方肯定会给报酬。我笑着叫好。

大哥，现在网上就在不停地播放这个代言广告，咱家的好多亲友和熟人都看见了，他们不停地给幽岚打电话，有的是夸她，有的是让她买货，视频下还有很多男人的留言不堪入目，你说这样她还能有时间认真读书吗？她入学之初我就给她交代过，不准做任何学习以外的事情，她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可一年级还没读完，就出了这事，她这是听话了吗？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也别大惊小怪的！我说完就给幽岚打电话：你爸来了，晚上来家里陪他吃饭。

幽岚高兴地答应：好的，伯伯！

饭吃得并不愉快。原因是幽岚一进屋，德诚就掏出笔记本电脑让她看那个视频，质问她为何不听话拍这东西。幽岚一边擦汗一边解释：现在很多学生都是在校就开始学着创业了，我这也是在试水，我拍这一个小视频，人家给我的报酬是1万元，这不也减轻了爸妈你们的负担？

我让你来减轻我们的负担了？德诚质问女儿，我告诉过你，挣钱要放在学业完成之后，因为钱这个东西最容易让人心神不定，你敢说你最近能沉下心来读书？你现在敢不听话了？！

你那话说得不对，我当然不听了！

我见父女俩吵上了，赶紧打圆场让他俩喝酒。之后我才问幽岚：这种面膜你总共用了多少次？看视频效果确实很好嘛！

我没用过，我根本不需要用面膜！他们找到我拍这个视频，就是觉得我这张脸天生的就好！幽岚答话时很有一点自傲。

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你没用过就敢拍这视频，万一他们这面膜质量不高，有顾客在使用后根本无效或出现了轻度皮肤过敏，来找你怎么办？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这是在拍虚假广告，在误导消费者呀！

是吗？！幽岚惊得脸有些白了。

要是有人因为使用这面膜毁容了，说不定会抓你去坐牢！德诚趁机吓唬女儿。

那倒不会。我急忙拦住德诚，像这种与面部皮肤亲密接触的美容品，生产者不敢冒让人毁容的风险，最多是无效或轻度过敏。

那怎么办？幽岚真的有些怕了。

记住，不要随便就让别人利用爸妈给你的美貌来赚钱！做事前要先仔细考虑后果，遇事要多同爸妈通气商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爸妈，才会完全无私地爱护你。至于这个视频的事，只要没外人来找麻烦，就让它过去算了，重要的是以后吸取教训，我同意你爸爸的话，先好好读书，把学业完成了再说别的……

那天把幽岚送走之后，德诚跟我感叹：大哥呀，现在我才知道，女孩的叛逆心理其实比男孩强而且持续时间长，十四五岁就不想听父母的了，觉得自己比父母还聪明，养个女儿其实操的心远比养儿子要多。幽岚长到十六岁时，因为个子高，看上去就像个成熟的大姑娘了，加上长得好看，走在街上，好多男人都回头色色地看她，还挤眉弄眼的，吓得我总害怕她出事。她上高中那三年，我天天送她接她，哪一天若我有事接不了她，我这颗心就一直吊吊着。

你呀，自己吓自己！生个漂亮女儿本应该高兴，你倒好，整天害怕，这可不是正常心理哩……

幽岚读大二上学期时的一个正午，我们正在吃饭，邰盈盈忽然来敲响了我们的屋门，开门让她进屋之后，她面露紧张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大哥大嫂，幽岚这孩子谈对象了！

谈对象好呀，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谈个对象还不是很正常的？在我们河南农村，好多二十岁的姑娘都出嫁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国家的婚姻法还规定，男二十，女十八，登记成亲最合法！我说笑着把她让坐到沙发上，要她平静下来。

幽岚来北京上学时我们给她说定的呀，让她考上研究生之后再谈恋爱，也就是到了研一再谈，如今是晚婚哪，谈早了不是会影响她读书吗？现在倒好，提前到了大二，太早了，听说现在好多大学生一谈恋爱都可能出去开房住在一起，她爸爸又气又急，三番五次催我来见你们商量办法。

哈哈，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看着邰盈盈焦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要我是幽岚的爸爸，她谈恋爱我高兴还来不及哩，大学生了，早点谈可以把好的男生抓住，谈晚了，剩下的也许就是次品了。

哎呀，大哥，你别再说笑了，快帮我想想法子！

看着邰盈盈急得要流眼泪的样子，我忙换了语气，问她都了解到了些什么情况。

这个死妮子，她一开始啥也不跟我们说呀，我们是从她的消费习惯变化中发现问题的。她过去知道家里困难，懂得节省钱，吃饭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而且俭省得很，可近段时间以来，我在周末跟她通电话时，她总是在街上的饭店吃饭。每个周末晚上打一次电话是我和她在入学之初就约定的，她不能更改。我就是在和她通电话时发现了这点异常，一开始我以为孩子偶尔想改改口味，和同学们聚聚餐，改善一下生活，次数多了我就问她：怎么总在外边吃饭？外边饭店的饭不是很贵吗？她随口回我道：妈放心，不是我出钱。一听她这话，我立马就明白了，是有人请她吃饭。于是我就追问：谁请你？她开始吞吞吐吐的不想说，后来没办法，尤其是在她爸爸的再三催问下，她才承认是有人喜欢她，非要请她吃饭不可，她没办法回绝。我们又问她这人是什么身份，她说是同学。目前知道的就这些。

那好吧，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让幽岚过来陪你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幽岚一进屋，什么话都不用问，我就知道这孩子在谈恋爱了。你看她，衣饰更讲究了不说，单是脸上洋溢着的那股掩不住的喜气，双脚移动时的轻盈样子，眼睛里汪着的那份快乐，就等于在向所有的人宣告：我太开心太幸福了！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春风得意的味道。

邰盈盈疑虑重重地望着女儿问：脖子上的项链谁给你买的？

我自己买的呀！不是不让我去挣钱嘛，我就省呗，我从你和爸给我的生活费里，省下钱来买的，怎么，这也不允许吗？幽岚一点也不生气，抱着她妈妈的脖子用自己的头发去摩挲妈妈的脸，她有太多的欢乐想要让妈妈看见。

今天当着你伯伯和伯母的面，你告诉我那个请你吃饭的同学，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邰盈盈一上来就很严肃地追问。

幽岚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大大方方地说：好的呀，我本来想等到大三下学期领他回泰安让你和爸看看他的，你既然这样着急，那我就先汇报一下：他对我是很认真的，他说他一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他这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人；他家是江苏连云港的；比我高一个年级；身高一米八三，不是很高，但可以归入魁梧之列；人长得嘛，不是很帅，但也可以归入帅哥之列；家境嘛，不是富豪，可以归入小康之列；学业嘛，不是学霸，可以归入优秀之列；情商嘛，不是特别高，可以归入懂爱之列。我对他的感觉嘛，一是好，二是很好，三是非常好！总的来讲，就是特别来电，妈你懂得来电的感觉是啥吧？！就是身上一麻一麻心里一悠一悠的那种。

你当初考上大学之后，我和你爸在谈对象问题上是怎么同你约定的？邰盈盈想继续追究女儿的违约之责。

那时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早就遇上这么个好人呀！再说了，你和爸不是总怕我学成了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吗？我这也是先走一步，把看着不错的男生先抢到手里，以免以后你和爸担心我变成剩女！妈妈你知道吗，北京城里剩得最多的是什么？是女孩呀！尤其是名牌大学的高学历女生，就是研究生学历以上的女生，剩下的可多哩！这些女孩为了求得学历，一门心思学习，结果错过了找对象最好的年华，最后就只好剩下了，你和爸不是也想叫我变成剩女吧？让我一辈子跟着你俩生活？幽岚的回答不紧不慢有理有节。

哼！邰盈盈被女儿反问得一时有些语塞。你爸在家气得要死！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幽岚笑着去捏她妈妈的耳朵，跟她开着玩笑，我又不是做了什么违纪违法的坏事，我是在办我的人生大事哩，有必要生气吗？再说了，我听我姨妈告诉我，你当初也是很早就开始谈恋爱了，而且追你的人很多，我爸爸要是再不从部队上复员回到泰城，都可能追不到你！

你——倒是邰盈盈脸红得很厉害了。

哈哈哈……我觉着我该开口了：幽岚，你妈妈和你爸爸主要是怕你谈早了看人不准，既然你觉着看得很准且对他非常满意，那就好了，他们不会生你的气的。你爸妈和我们现在希望你的，就是在谈恋爱时不要忘了自己眼下的主业是学习，要读书恋爱两不误，确保自己掌握一门以后立足社会的本领和能力，确保自己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应对社会上和人生中的各种问题。

好的伯伯，我会记住你的叮嘱……

那天幽岚与妈妈邰盈盈告别返校时，母女俩满脸都是笑意。

我们两口真心地为她们母女高兴……

此后很长时间，德诚两口和幽岚都没有再与我们联系。我想，肯定是幽岚的爱情发展顺利，不再需要我们当顾问。加上这期间我父母相继有病住院，我也在为自己的家事忙碌，便没有主动联系他们。

再见到德诚和邰盈盈两口子是一个夜晚。其时，我已在洗脸刷牙准备睡觉了，家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我刚一拿起话筒，就传来德诚带点哭音的电话：大哥，幽岚出事了！我大吃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她自己割了手腕。我和她妈是刚刚从泰安赶来北京的，现在在海淀医院里。

啊？！我急忙问清了他们所在的科室楼层，匆匆开车赶了过去。进了病房，看见邰盈盈和脸色煞白的幽岚并排躺在两张病床上，医生正把邰盈盈身上的血抽出来，往幽岚的身上输。德诚和两个女学生神情紧张地站在床前。德诚见我来到，忙拉我走出来对我低声说：医生已经做了处理，还好，她的两个同学发现得早，她出的血还不是太多，医生刚才交代：她现在已无大碍。多亏了床前站着的那两位同学，她们是幽岚同一宿舍的室友，她俩忽然看见幽岚的床上滴血，就到她床前查看，这才发现了问题，一边通知我们，一边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哦？因为什么？直觉告诉我是她的爱情出了问题。

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她很少接我和她妈的电话，即使接了，也总是说她正有事，讲几句就匆匆挂掉。我们以为她学习忙，加上又在热恋，事情多，也就没想别的。直到接到她室友的电话。我们刚才问了一下她的两个室友，她们说，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但发现她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总在暗暗地流泪，估计是和男朋友的感情出了问题。

我告诉德诚，幽岚的治疗结束之后，不要先询问缘由，只照顾她吃东西补充营养，然后把她接到我家里住下，你们也陪她住在我家，等弄清情况待她的情绪好转之后，你们再回泰安……

他们一家三口是第三天下午来我家的。幽岚下车时，和过去的几次都不同，不再是一个蹦蹦跳跳活力四射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脚步踉跄柔弱无力需要她爸妈搀扶的病人。我们安排她和她妈妈住一个房间，交代邰盈盈不要追问她，只关心她身体的恢复，等她自己愿说话时再说。

直到次日夜里的夜半时分，她们母女的房间里才传来了幽岚的痛哭声。我和德诚闻声走到门外，默然听着幽岚对妈妈的哭诉：……我把心都给他了……他是一个混蛋……他说他爱我……我以为是真的……谁知道他还与另一个女生在来往……我追问……他说那女生的爸爸是一个市长……说他爸爸的公司需要市长的支持……天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呀……

我看见德诚的身子在抖，知道他是气的，便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平静下来。

千篇一律的故事，只是又在你家上演一次罢了。

大约是有了这一番哭诉，心头的委屈和愤怒得到了宣泄，幽岚后来睡着了，一直睡到翌日中午。

我们做了几样幽岚最爱吃的菜，待她醒来洗漱完毕，我亲自去邀请她到餐厅吃饭。

幽岚在她妈妈的陪同下出现在了餐厅，她的苍白柔弱让人心疼。在午饭差不多要吃完的时候，我微笑着问幽岚：愿不愿听伯伯讲一个故事？幽岚不知所以地点点头。我于是开讲：很早很早以前，在我的家乡河南南阳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家境不错的姑娘，与一个穷书生相爱了，穷书生想进京赶考，但无钱，姑娘说服父亲出资支持书生去京城赶考。穷书生很感动，向姑娘发誓，一待考中，回来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她完婚。小伙子进京之后，果然考上了，但考中了的书生却并没有回来娶那位姑娘，而是在京城做了户部侍郎家的女婿。姑娘的父母闻讯非常愤怒，他们想办法要找那位小伙子讲理，同时他们也担心女儿想不开了会去上吊自尽，但那位姑娘平静地对父母说：去找他干啥？这有啥不得了的？不与如此人品的人成亲，恰恰是我的幸运。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普通的乡下男子，于是成了伯伯我的先祖奶奶。倘若我的先祖奶奶在当时要是一怒之下上吊自杀了，那这世上岂不就没有了伯伯我这个人了？

啊，真的？幽岚瞪大了眼睛。

我坐在你面前还会有假？！你以为类似的故事只有你才会经历？告诉你，类似我祖奶奶和你的故事，在人类社会里不知已经重复发生了多少次。

这就是说，男人们只要有了可带来重大利益的婚娶机会，他们就一定不会放过，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爱情！她自语着。

不要因为自己和一些人的爱情出了问题，就否定了爱情本身；不要由一个男人的行为，就去断言认识了所有男人。我看定她：本来，我和你伯母想在晚年时，能得到宝贝侄女幽岚的一点照顾，在老得不能动时她能来为我们做顿饭端杯水，却不料她仅仅因为与一个人品一般的男子有过一段交往，就要不活了，想先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这太让我们失望和伤心了！

伯伯，对不起……幽岚低下了头……

那次幽岚在我家整整住了十天。十天之后，她才算大致从绝望中恢复过来，有了重新回校读书的心情。也是在送她去了学校之后，邰盈盈才把她从女儿那里了解到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我们。原来，她的那位高她一级的男朋友，就是让她当初做面膜代言的那个人，他也是面膜制造者的儿子。在幽岚不再做面膜代言之后，那位男同学因看中了幽岚的美色，故经常请她吃饭看电影看话剧，还不断地给她买衣服和其他礼物，终于，涉世不深的幽岚对他生出了好感并最终有了感情。因为这是幽岚的初恋，单纯的她便投入了全部身心。就在幽岚沉浸在热恋的幸福之中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对方原来还与另一个姑娘有暧昧关系，那个姑娘是他的一个同乡，其父是他家乡那个市的市长，在京城的另一所大学里就读……幽岚不可能容许这种状况，于是就哭就闹，就要他立即做出选择，男方只好告诉她：他只能选择市长的女儿，因为对方的父亲能关照他父亲的面膜公司。内心倔强的她怎么能想得开？一怒一气之下就要抗议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傻女子呀！我叹道。

幽岚那天回学校后，德诚两口子就也离开了我家。我先以为他们直接回了泰安，后来才知道，他俩怕幽岚想不开，在人民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又陪了幽岚一个来月，直到她情绪完全稳定了才回去。

养个女儿容易吗？！

大学三年级下学期，德诚告诉我幽岚准备报考研究生，我估计幽岚总算从这场失败的恋爱中走了出来，心里很高兴，就也没再多问别的。

有一次，我去参加诗词学会举办的一个颁奖会。每一个获奖者在上台领奖前，先由朗诵家在音乐的伴奏下朗读一遍其获奖的诗词。第三个出场的朗诵家是一位央视的前女主持人，声音特别好听，她朗诵的获奖诗词是一首《一剪梅·恨与愁》：花谢香消休说秋。不理云鬓，单望前楼。只恨字里已无情，天上雁过，热泪双流。谁人能解心中羞，一种愧悔，两份忧愁。此恨何时得去除，再展眉头，心上无皱。伴随着朗诵之声，舞台的银幕上映出一个姑娘的背影，在深秋的花园小径上朝远处缓缓踱步，一看而知她正忧伤满怀。这首有点李清照遗风的诗词朗诵结束的时候，满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看来，人们听懂了它的涵蕴情思和作者的心境。我当时猜，这首词的作者应该是一位满身书卷气的中年女性，老年女性已无写这种词的心情，年轻女性又没有写这种词的本领。却不料，当主持者宣布获奖者的名字时，我听到的竟是：袁幽岚。而且跟着果然看见幽岚由后台走出来，到颁奖人面前领了奖牌。我注意到，即使拿着奖牌，面对着人们热烈的掌声，幽岚的两只美眸里，也依然汪着一缕萧索和淡淡的忧郁。她在麦克风前发表的获奖感言很短：愿天下所有的女性，都不会有这首词里所呈现的心境……

那晚的活动结束时，我特意走到幽岚身边向她表示祝贺，并同时劝告她：我从你创作的诗词里感觉到，你对那件事还没有完全放下，我知道要把它放下很艰难，但你必须要明白，放下了你才能开始新的生活，早点由阴霾里走出来吧；放下是佛教的教义之一，也是我们前人总结的生活智慧，就是要我们想事办事别钻牛角尖；应该记住，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也许往前再走一百步，就又是一番新天地，可能正有一个白马王子在等着你！她努力笑着回答我：伯伯放心，我不会让这事一直干扰我的生活……

这件事过去了有几个月时间，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在参加一个会议，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对方在确认了我的姓名后，很急促地问我：你是有一个侄女叫袁幽岚吗？我愣了一下回答：是的，请问你有何事？对方说：我是惠通街派出所的警察，请你立即来我们所里一趟！

我的心一揪，不知幽岚又出了什么事，就匆匆向会议主办者请了假，慌慌地打车向惠通街派出所赶去。在车上我拨了幽岚的电话想问明情况，结果她的手机关机。我当时最担心的，是她又去找了那个初恋男友理论，因此生了事。却不料是发生了新的更加严重的情况。

一个女警察在派出所门口等着我，她问明我的名字后对我急匆匆地解释：你的侄女袁幽岚在一家宾馆遭人强暴，她奋力反抗，用膝盖猛捣了对方的裆部，可能用力过猛，致使对方睾丸重伤陷入了昏迷，之后她打电话报了警，我们赶到后确认她是正当防卫，带她回所里做了笔录，原本应该放她回校，但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担心再出意外，就没敢让她独自回校。我们有心想请她所在学校的老师或同学来接她回去，但她不愿意，她不想让老师和同学知道这件事，之后她说到了你的名字，故我们通知了你。

哦？！我惊骇地随着女警察进到派出所里，幽岚刚一看见我就哭着扑到了我的怀里，我拍她的肩头时，发现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我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扶着她向门外走。在打车回家的路上，碍着司机的面，我没有开口问话，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听她伤心地不停抽噎。

到了我家，我让老伴给她倒了水温言细语地安抚了一阵，她才算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始给我们讲事情的缘由经过——

这学期开学后不久，学院里请一位毕业后创业成功的姬姓学长来给我们讲课，我去听了。那位姬姓学长学的也是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创办了一家名为“汉字帝王”网络文化公司，主营文学原创和数字阅读、加上网剧制作和网络游戏开发等项目，事业发展很快，据说他公司的资产已经好多亿了。他的口才很好，那天讲得很生动很成功。我当时很感兴趣，在他讲完课进入提问环节时，我也提了一个问题，问他对加入其公司的网络文学原创人员，是怎样管理和付酬的？他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做了很认真的回答。大课讲完我就回寝室了，我不知道大课之后学院里还要举办一个让他传经的小型座谈会。我刚回到寝室，就有同学给我打电话说，姬董事长想让你来参加座谈会。我一时想不起姬董事长是谁，直到对方说了就是刚才给咱们讲课的姬学长，我才明白了。我当然很高兴，想不到这位学长还能记得我这个提问者，就又跑回去参加了那个座谈会。在那个座谈会上，大家不停地就文科生毕业后创业的事向他提问求教，他有问必答。在这个过程中，我注意到姬学长不时地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当时没想别的，就是有一种被学长看重的高兴，就也又提了两个问题。他回答得很耐心很实在，让我觉得很受启发。座谈会结束的时候，有同学提出与他互加微信，他痛快地答应了，拿出了手机让大家扫码，我当时觉得与他不熟，加上又要去图书馆借书，就起身要走，未想到他主动喊我：嘿，那位女同学，为何不加我微信呀？怕我将来把你挖到我的公司里？我听他这样说，就只好笑着停下来，也扫了他的微信二维码，之后，就离开了。

学院里经常举办类似的外请讲座，所以我很快就把这天发生的事给忘记了。未料到一周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忽然接到了这位姬董事长一则微信：袁学妹，明天是我公司的开放日，愿意来公司参观一下吗？我很意外，他一个大忙人，居然还记得我一个学生？还能邀请我去参观？我自然很开心，立马回他道：若允参观，不胜荣幸！他即刻回我：你若能来，蓬荜生辉！而且很快发来了汉字帝王公司的地址和导航地图。我于是在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打车去了。去了以后才知道，应约参观的只有两位男博士和我一个女生，那天姬董事长亲自当解说员，带领我们参观了他公司的十几个部门，解说了各个部门的工作性质和内容，他还对着巨大的电子屏幕，向我们介绍了公司未来的发展愿景。我看得很兴奋。那天参观结束时，他还送了我们每个参观者一个数字阅读器，还请我们到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厅里喝了咖啡，吃了一顿简餐。临别时，他先同那两位男博士握别，送他们出了门，然后才来与我告别，他当时热情地对我说：你今天能到公司来我很高兴，我知道你的诗写得很好，你那首《别》在我们汉字帝王文学原创网上一发表，就拥有了很多读者，我也是你的读者之一，让我给你背诵一遍你看对不对：

别笑

这世界没有那么美好

别哭

这世界没有那么糟糕

别叫

做梦的女人会被惊扰

别喊

求爱的男人会被吓跑

别骂

粗野会遮挡住美妙

别说

沉默才能听见心跳

我当时意外而惊喜，一个在校学生发在汉字帝王文学原创网上的一首小诗，竟能让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背诵下来，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又开口道：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们的网络文学原创公司需要一个懂文学的经理，我觉得你就很适合在这个职位工作，如果你愿意，我想把这个职位保留给你，你一毕业就可以来这里上班。我当时有点喜出望外，毕业后留京工作一直是我和爸妈的心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工作落实下来。伯伯你原来说要在我毕业后为我找份工作，我想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他若能给我这份工作，岂不是就不用再让你奔忙了？我当时高兴地回答：谢谢姬董事长的高看和关照，请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他点头说好，之后，就又亲自开车把我送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之后的那一周，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这确实是一件天下掉下来的好事，但太好的事情这么顺利地就落到我头上，是不是有值得小心的地方？一个董事长就因为一首小诗便要聘一个人当经理，这有没有先例？他会不会是别有所图？再说了，本科毕业后就工作，好是好，但打乱了我原来的考研计划。因为已答应爸爸妈妈不读博士，而此生若连硕士学位也获得不了，会使我终生感到遗憾。想来想去，我觉得吃免费午餐可能不好，还是读完研究生之后再找工作吧。于是我便给姬董事长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了我的决定。我以为他会不高兴，不想他很快回复说：也好，那你就按你原来的人生计划安排，不过，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就来公司兼职打工，每周周六来工作一天，为自己赚取读研的费用。我一看这建议，觉得也行，打工嘛，想去就去，若感觉到了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不去就罢了。于是就答应了他。

从这之后，我每个周六去他的公司办公室打一天工，早9点到，晚5点回。有时是帮他拟一个讲稿，有时是汇总各种报表，有时是陪他去参加商务谈判负责用笔记本电脑来做记录，总之，干的活都很轻松。而我每天下午离开时，他都会递给我一个装有五千元钱的信封。一开始我觉得这报酬有点高，我的工作量不值这么多钱，但他笑笑说：这是你应该得的，你跟一个公司董事长还客气什么？我也就安心收下了。

就这样，我连续六个周六到他的公司打工。期间并没见他对我有一丝轻佻之举，这就让我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戒备。今天上午，他让我陪他到天元宾馆与一个广州合伙人谈合作事宜，我仍然是负责记录，合作谈完后他们在一起吃午饭，他坚持要我也陪坐一旁。酒足饭饱之后刚送走客户，他忽然身子一歪要向地上倒去，我见状急忙扶住他说：你可能喝多了，我为你叫一辆车送你回家吧。他说：不用叫车，我在这家宾馆有一个工作室，你扶我上去就行。我只好扶着他向电梯里走。

进到顶楼的一个套间里，我扶他坐在床上说：董事长你歇歇吧。然后转身要走，却不防他一下子伸手抱住了我。我震惊至极，一边想推开他，一边生气地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他涎着脸说：我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当初去你们学校演讲时，一眼就看中了你，你可是你们这一届学生中最靓的姑娘，是我还没有闻过的那种花，为了闻你这朵花，还真让我费了不少心思，你以为让你周六打工是因为真需要你帮忙？哈哈，我有秘书，那只是为了拉近我俩的距离，好了，现在该让我闻闻花香了吧？

我顿时明白自己原来的怀疑是对的，我后悔我当初没有坚决撤离，同时也知道了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于是愤怒地对他说：我希望你立刻放手，如果那样，我只把你视为喝醉了酒，我依然会尊敬你，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现在的举动；倘若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你是一个董事长，属于公众人物，那后果你应该是知道的！他说：你既然这样讲，那我也讲讲我的希望，我希望你不要喊，我闻你这朵花不会不给你开价的，因为你这朵花特别娇艳，是我从没见过的稀有品种，我给你开的是高价，100万！你只需把你的银行卡号报给我，今天傍晚前，也就是你离开这套房子前，100万就会转到你的银行卡上。你本科毕业前，一周只需陪我一次就行，你一毕业咱们就断绝往来，井水不犯河水，再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当然，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坚持喊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要先告诉你，凡我看中的姑娘，还没有一个从我手里溜走过，就在这个套间里，我见识过各种脾性的姑娘，她们中的每一个最后都采取了合作的方式。我想先向你说明，这个套间是经过特殊装修的，一百分贝的声音也不会有一丝丝传到走廊上。而如果你喊了，那就表明你不想合作，不想要钱去改变自己的生活，表明你愿意我使用强硬的方式，那时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你可能不得不满足我的欲望，还不会得到一点回报。假若你想举报，我敢保证你会得到一个设美人计企图敲诈汉字帝王董事长钱财的罪名，那你的名声可就完了，很可能读不成书，连本科毕业证都可能拿不到。我俩平日的接触其实都有镜头记录，对那些镜头进行巧妙地剪辑，会使你看起来更像一个敲诈者，这也是我不得不预先做的防备。你觉得哪样办好？

我当时真是气得七窍生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如此可怖，我咬牙对着他说：我没想到你这样无耻，你以为你有了钱就可以买到一切？休想！说罢，我就开始拼命挣脱，一边挣脱一边高喊救命，他这时变成了凶神恶煞，先是猛扇我耳光，打得我头晕眼花，然后开始强扯我的衣裳，我和他撕打在了一起，可我到底没能撕打过他，他最终把我的所有衣裳全部扯光，我这时才意识到，今天硬抗是不行了。我于是停下手说：好，我认输，你赢了，但你起码得让我洗洗身子你再尽兴吧。他这才笑了，说：好，你总算明白谁是强者了，去洗吧，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是赤身走进卫生间的，我急切地想寻找一件搏斗的武器，可卫生间里哪会有？绝望中我意识到，我能用的只有我的四肢，突然之间，我想到了我的膝盖，对，就用它！我常做健身操，我的膝盖是充满力气的。决定使用膝盖之后，我便明白我必须使他身体放松。

再回到床前时，我就主动地上前抱住他并去吻他，他此时已把自己脱得精光，他在我的热吻之下放松了警惕，一边满意地说：你还算一个懂事的姑娘，一边亢奋地把自己的裆部亮给了我，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于是用了我平生最大的力气，猛抬膝盖朝他的裆部撞去，我听见一声钝响，随即便见他咬着牙咧着嘴向地上倒去。我跟着抓起我的衣服奔向外间，拉开门跑到了走廊上，我是在走廊上匆匆穿上衣服的，随后开始高喊救命，两个服务员闻声跑了过来，我是用她们其中一个的手机报警的……

我无言地拍拍她的手，为她能逃出虎口庆幸。唉，她的美貌让她把糟糕的事情都经见了一遍。

德诚和邰盈盈两口子是第二天上午由泰安赶来的。在母女俩相拥流泪的时候，我让德诚随我去了惠通街派出所一趟，去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问问那个姓姬的的身体状况，要确保他能受审并被判刑；二是希望派出所在发布有关消息时不得暴露幽岚的真实姓名，以防影响她在校学习。

接待我们的仍是那个女警察，她告知我们：姓姬的已被救醒过来，他的一侧睾丸被摘除，一待他可以出院，就会把他移送看守所。宾馆套房现场的照片，走廊上的监控录像，被害人袁幽岚的笔录等案卷资料等很快就会移交检察院。她还向我们保证：在发布所有消息时都不会暴露幽岚的真实姓名……

幽岚又请假在我家住了三天。三天里，我们四个老人的连番安慰和劝解终于让她从惊悸中平静了下来，让她答应再回学校读书。但我和她爸妈都明白，这件事在此后还会不断地走进她的梦境里。

在幽岚迟迟疑疑地上车返校之后，德诚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大哥，以我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幽岚还会不断地被后悔折磨，要让她最终走出这场意外灾难其实很难很难，如果我们从此不再干预，她极有可能会陷入抑郁，你不能就此停手，你还得想法子帮帮我们。

是的，幽岚是个直性子，她可能会让无尽的后悔把自己气死。邰盈盈也殷殷地看着我。

那我能做什么？或者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问德诚和邰盈盈。

德诚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低了声说：我和她妈妈都觉得，这孩子识人的本领不行，要让她独自去寻找男性朋友，可能很难成功，而她到了这个年纪，不让她去面对男女问题又是不行的，大哥能不能在晚些时候，就在北京城里，为她介绍一个合适的男朋友？

哦？那一刹，我想起了在幽岚七岁那年，我们在泰山游览时，我对幽岚的那个承诺：你只要考到了北京的大学里去，找工作找夫婿的事，伯伯都包了……

好，好，你们两口子原来是要我兑现当初的承诺呀？！

那几天一直愁容满面的德诚两口子，眉头有些舒展了。

自有了这场谈话之后，我才有了当媒人的心愿，才仔细去回想我认识的那些小伙子，去琢磨哪个小伙子对幽岚合适，最后，我确定了其中一个，他叫雄壬慎。于是，雄壬慎就成了本起离婚案的另一方——另一个当事人。

……（未完）

▲2022-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明日派对/005    周嘉宁

振翼之城/028    晓 航

夜鼠/100    陈 鹏

匠王/151    尹文武

报告文学

走向世界的人们/135    孙晶岩

短篇小说

求诸野/082    李清源

在落雨的清晨醒来/094    林  森

浣花溪记/167    张鲁镭

邵青春的两个太阳/179    左马右各

散  文

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188    安  宁

宝卷传人代兴位/194    张晓琴

小说新干线

鲇鱼（短篇）/201    赵  雨

药厂（短篇）/209    赵  雨

琐话（创作谈）/218    赵  雨

赵雨：一位喜欢制造谜题的作者（评介）/219  余静如

大地之事

人与自然、人民与生态/113    李敬泽

狼灾记/118    王  族

读与被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058    刘文飞

器官列传

那看不见的心啊/065    敬文东

译  界

顾爱玲诗选/221    刘巨文 译

诗  歌

燕　山/226    大  解

时代的跫音/230    郭新民

清平的诗/233    清  平

时间流域/235    任  白

与落日书/237    田  湘

深呼吸：致万物/239    徐俊国

艺  术

封  面  太阳升起悲哀消散    邱丹丹

封  二  世界&月地云阶    邱丹丹

封  三  万神殿    邱丹丹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