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十月》·散文（选读）|张晓琴：宝卷传人代兴位
宝卷传人代兴位①
张晓琴
初秋的早晨，我们开着车从兰州出发，一路向西，穿过亚洲最长的乌鞘岭高速公路隧道群，就进入了河西走廊。乌鞘岭是河西走廊东端的一道天然关隘，主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每到乌鞘岭，我都会想起第一次来河西走廊的情景，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进河西走廊需要耐心。大清早七点从兰州出发，中午在武胜驿吃饭，然后翻越乌鞘岭，再慢慢下山，天黑时才能到武威，也就是古凉州，河西走廊的第一站。那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春节，到河西就是到了另一个时空，古风仍在此地浩然飘荡，每一位新认识的朋友，都有种“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气度。后来，大家渐渐成了故人。
每到河西走廊，都感觉与古中国近了一步。南边是祁连山脉，绵延近千公里，山顶终年覆盖着千秋古雪。祁连的意思是天，沿着祁连走，心中莫名有种安全感。北边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它们时隐时现，构成河西走廊的另一道屏障。行走于千里河西，就是行走于宗教和世俗之间，僧人乐尊行经于此，万道金光忽现，始凿莫高；鸠摩罗什于此译经，舌成舍利；大唐玄奘取经亦过此处，而千年来河西绿洲上的百姓生生不息。行走于千里河西，就是行走于历史与当下之间，此处有古战场、古长城和关城，霍去病建军马场于此，岑参望月于此，王之涣闻羌笛于此，王翰举夜光杯饮葡萄美酒于此，焉支山中至今回响着匈奴人的悲嚎，而飞驰的车辆与巨大的风力发电机提醒着我当下的时间。
河西千里，盛放着不同时空的人的欢喜与悲壮，它们需要诵唱，于是就有了河西宝卷。宝卷在河西代代相传，最有名的传人是代兴位，他在张掖，古甘州。所以，我们这次直奔张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这里道路条条，向西可至西域，向南则可出扁都口越祁连进青海。这里黑河流过，它的部分河段是弱水、是额济纳河，后者一直流入居延海。现在，这里千顷湿地丰盈，莲叶与水草无垠，各种水鸟悠闲掠过，宛如水乡。只有北面高大的合黎山提醒着我，这里是河西，只有这里，可闻代家宝卷声，声声入耳入心。
从张掖市往南，一路迎着祁连走，山顶上是熟悉的皑皑古雪，路边却是花海片片，大片紫色的薰衣草、橙红的万寿菊、金黄的向日葵，一起怒放在初秋的阳光下，仿佛一个梦幻世界。越走越凉，感觉离山很近的时候，到了代兴位的家。这里叫花寨，一个平常中隐约有着诗意的名字。
代兴位家的院子与周围农家院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个头很高的中年人站在院门口迎接我们，热情的笑容中略带羞涩。他的头发略卷，眼睛大而深，很有异域气质，他是代兴位的儿子代继生②，也是河西宝卷传承人。院子不大，是四合院。正门对着堂屋，屋檐下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六个大字：宝卷传承世家③。
一群人打着招呼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扶着代兴位揭起了门帘。代兴位的腰很弯，杵着一根拐杖看起来很难直起来的样子。我赶紧上前帮忙，他却说，不用了，我自己走。他的眼睛也很大，眼神中透着一股倔强，五官棱角分明，皮肤黝黑但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想必年轻时是很英俊的。
同来的有张掖市文化馆的朋友，她说，代爷，这是张晓琴教授，专程来采访您的。
在河西，一个人到一定年龄，在某个领域有大家公认的成就，大家就以姓氏后加爷来称呼。我想，我也该称他代爷。代爷只抬眼看了我一下，没有说话。他进来后坐在沙发上，还是佝偻着背。尽管来之前，文化馆的朋友说代爷得过病，留下了后遗症，身体不好，但这个样子还是让我没有想到。我心下不好受，想起来时给他带了一枝毛笔，就拿出来送给他。他用舌头添添毛笔，在茶几上写了一横，说，好。
我说，代爷，知道您很久了，今天来想听您的宝卷，想听您讲您的人生。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给你说。
您家是宝卷传承世家，从小就受到熏陶，能不能先说说您小时候的经历，您父亲对您的影响。
我父亲叫代进寿，提起父亲我就心寒得很。
代爷说完这句话，突然流起了眼泪。
我赶紧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代爷是我采访的第九位非遗传承人，之前的采访中也有流泪的时候，有时是传承人讲到动情处流泪，有时是我被感动，和传承人一起流泪。这才说一句就流泪的，在我的采访经历中是头一回，同时，我发现听他说话比较费劲，脑梗后遗症影响到他的发音。我心里也难受，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多余。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我们代家宝卷传承到现在就五辈子了。我的爷爷叫代登科，是个佛家居士，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爷爷，但是却在抄唱他留下的宝卷。听父亲说，爷爷是当时方圆百里为数不多的识字人之一，考举人没有考上，为了养家糊口，就办私塾，给人教书。他给我们甘州的学生教过，给临泽的、高台的学生也教过。爷爷生了三个儿子，父亲是老三，大伯代进福，二伯代进禄都没有传承宝卷。小时候，听邻居们说，我们代家人多，爷爷想选个心灵又可靠的人管家，觉得父亲最合适。大伯砍过柴，在煤窑干过活儿，二伯在家耕地，但父亲这些活干得少。父亲小的时候，爷爷走哪里就把父亲带到哪里，教父亲读书。不过他给父亲教的书和给别的学生教的不一样，给别的学生教的是四书五经，给父亲教的是天干地支和看风水的书。父亲不明白，就问爷爷，爷爷说，你好好念这些书，将来有用处呢。
后来，爷爷就让父亲去学道家的道师，说自己做了一辈子佛家居士和教书先生，养家糊口很难，而当时的道师能挣到钱。父亲一开始跟着我们村里的一个道师学，结果三个月后人家就不要他了。这个道师的女儿小秋经常来我们家玩，我爷爷就问，小秋，你的爹爹怎么不带进寿了？小秋说，我爹说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们家进寿心太灵了，学啥会啥，不能教了，再教就接了我爹的饭碗了。
于是，我父亲又开始重新拜师。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个叫顾多武的道师很喜欢我父亲，他说，代进寿你这么聪明，就跟着我学吧。其实道师不是那么好学，要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能吹唢呐会打铙钹，还要会唱各种曲牌。但是父亲确实心灵，这一套他学得很快，学会以后就跟着他的师傅出门办事了。那时候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谁家去世了老人都要请道师发丧超度，请顾道师的时候，顾道师又会请他的一位姓谭的道师朋友，再叫上我父亲，三人每人骑一头驴，一起去办事。
道师的日子没过几天，国民党来抓壮丁了，本来抓的是我二叔，但我二叔当时身体有点问题，只好让父亲顶上。父亲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司务长，管连队的伙食、出纳、采购等事儿。他思家心切，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逃了回来。新中国成立后又因为识字，生产队里就让他做了个文书。父亲是那种干什么都想干到最好的人，他拼命干活，得到大家和乡上的认可，做完文书做会计，做完会计做队长。
我的父亲是个命苦人啊，心那么灵，做事那么认真，性子那么强，却没有享过一天福。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父亲就失明了，母亲又是个小脚，走不动路，活得难怅得很。
父母亲生了四个孩子，我是老三，前面两个姐姐，后面有个妹妹。我七岁上的小学，家里太困难，上了三年就没再上。但我从小喜欢听宝卷，喜欢抄宝卷。小时候，父亲念宝卷，我就接声④，接声的过程中，就慢慢把宝卷学会了。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父亲把他的道师技法也传给了我，但我心里更爱宝卷，所以道师的那些事情做得少。
我实在是爱宝卷。不上学了就去放羊，放羊的时候吃不上饭，早上出门的时候口袋里背上一两个青稞面馒头，再背上两本宝卷，一边放羊一边念宝卷。时间一长，放羊的人都知道了，天天围着我听宝卷。晚上回到家，有时抄卷，有时也念卷。一到晚上，乡亲们都来听，屋里满满的全是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直接坐在地上。一开始，大家是听我父亲念卷，后来也听我念卷。我记忆中常常是在冬天，家里生个火盆，我坐在火盆旁边念宝卷。一旦哪里出了错，父亲就说，娃子⑤，不是那么个念法，听我给你念一遍。父亲几乎不看宝卷，因为他把各种宝卷的曲牌念法全部牢牢记在心里了。他念一会儿，就对我说，娃子，你再念一会儿。我念一会儿，然后他再接着念。十三岁的时候，我开始独自念卷了，当然还是一边念一边不断学。就这样，我学会了四十多种宝卷和本地宝卷的所有曲牌。《鹦哥宝卷》《仙姑宝卷》《丁郎寻父》《三搜索府》，还有好多宝卷，我都爱念。
念卷能把人念哭。小时候听父亲念《鹦鸽宝卷》，常常忍不住流眼泪。这个宝卷讲西方仙果山沙柳树上，有只小鹦鸽，它的母亲因丈夫离世而悲伤成疾，想吃京城的鲜梨，小鹦鸽便去采来奉母。不料它飞到京城却落入凡人手中。它口吐人言，说明原委，还念《劝孝文》，希望众人一心向善。谁知人非但不肯放它回去，还想通过它得利益。它的老母亲日益病重，加上思念孩儿，不久便亡故了。小鹦哥经历了一系列磨难，终得达摩祖师授脱笼之计，飞回了窝巢，却不见了老母，就开始哭，哭母亲，哭自己。哭声惊动了南海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把小鹦鸽收于莲台座下，小鹦鸽终得归化，永脱轮回生死苦，不生不灭不临凡。我们常在观音大士的像上能看到她头上有一只飞翔的白鹦鸽，口衔一串念珠，就是这个宝卷里的小鹦鸽。父亲唱小鹦鸽哭的那段时用的曲牌是《哭五更》，是苦音。他唱到动情处，自己流泪，听的乡亲们也泣不成声，我也流泪。
我发现，代爷一讲起宝卷故事，立刻像变了个人，语言一下子书面化了，且有点文白平杂。这个时候，他的发音吐字也一下子清晰了，不像得过大病的人。
讲完《鹦鸽宝卷》，代爷停了一下，说，后来，形势特殊，不让念宝卷了，我还是偷着念。那时候的人都爱听宝卷，在山上放羊的时候，别的放羊人会说，代兴位，你给我们念哪一卷哪一卷，我就念。到了晚上，也会有人偷偷来找我，请我去他家念宝卷，念完后他们会炒点豆子、山药，或者做点面筋，算是感谢。
您能想起来那天晚上念的什么卷吗？
念的是《三搜索府》，讲的是康熙年间大臣索额图私造皇衣皇冠，欲要阴谋篡位，施世纶三搜索府后人赃并获的故事。这个宝卷劝人要忠。
这本宝卷还在吗？
在，就是被水泡了一下。
哪来的水？
山洪。有一年，我和父亲在老院子的地基上修房子，那院子的地势太低，正修的时候，山上下起了暴雨，洪水下来了，直接灌进屋里，屋里都是老高的水，屋里的东西都被水冲着乱飘。我和父亲首先捞宝卷。宝卷当时装在两个箱子里，一箱经，一箱卷。我们把宗教题材的宝卷叫经，其他题材的宝卷叫卷，经和卷一般都是分开装的。我们把两箱宝卷从水里很小心地捞出来，抱到房顶上面一页一页晾晒，其实也是怕在院子里公开晾晒被人看见。这场洪水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到今天，我总会担心宝卷被想象不到的原因毁坏。宝卷晾干后拿到屋里，老鼠又来祸害。想养个猫吧，人都吃不饱，拿什么养呢。再说那时候都没见谁家里有猫。我心里火烧火燎地，天天晚上打老鼠，白天干什么都没有力气。最后没办法了，我就用红布把宝卷包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它们枕到头底下。这场洪水也让父亲下定决心重新选地方盖新房，第二年我们就修了新的房子，就是现在这院子的位置。不过当年修的房子早就没有了，现在的房子是我儿子继生今年翻修的。当时，父亲也想着房子修好了要给我娶媳妇呢，谁知房子修好了，我却一辈子没有娶媳妇。
这让我有点意外。来之前，文化馆的朋友就告诉过我，代爷一生未婚，代继生是代爷姐姐的孩子，对代爷很是孝顺，还传承了代家宝卷。他们不知道代爷一生未婚的原因，也从未问起过。现在，代爷竟然主动说起这事。于是，我问，代爷，您年轻时念卷念得这么好，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您吧？
那是肯定的嘛。我那时候谈了一个，就给别的女孩子说，快别打扰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看不出和刚才有什么变化。我却发现了他性格中幽默的一面。可以想象，年轻时的代爷长相英俊，谈吐幽默，多才多艺，一唱宝卷惊河西。
代爷说，我谈的这个女孩子家庭成分比较高，是地主。她父亲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把她许给了别人。这个女孩子非要跟我，被她父亲吊起来打了好几回，我听说后心如刀割。我不忍心她受苦，想给她说句话也见不着面，就托人给她带话，说，我们的事赶紧算了，你受苦我也受不了。
继生其实是我二姐的孩子。他出生的时候大家生活都还很困难，二姐家也不好过。我母亲帮二姐带孩子，继生是小外甥。之前大外甥在我家生活了很长时间，来的时候一岁，六岁上时被二姐领回去了。大外甥还没走，继生就被送来了，来的时候半岁。就是缘分，他一见我就给我笑，我就欢喜得不得了。我卖了粮食给他买麦乳精，想尽办法让他吃饱。我的母亲看出来了，就说，兴位，你就把这个娃子养上，当儿子吧。我很听母亲的话，就按母亲说的做了。于是，经过二姐和她婆家人同意，我让他随了代姓，起名继生。起这个名时，我就想把他好好养大，让他传承宝卷。后来，我就再没娶妻生子的想法了。
继生心很灵，四年级时就跟着我念卷了。一开始很爱学，除了《皂罗袍》和《叠落金钱》，其他的曲牌都是一学就会。当然，这两个曲牌对小孩子来说太难了，《叠落金钱》主要是在念经卷时才用的，平时用的很少。
继生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也还行，他读高中时，我想，要是他考上大学了，就让去上吧。考不上了，就回来种庄稼念宝卷。离高考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他说要和好朋友一起去深圳。我不同意。他们拿过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红头报纸，上面有邓小平的南巡讲话，我一看就同意了。不管继生干什么，只要有出息就行。当时家里只有两千九百多块钱，我是打算用来挖水窖的，就全给他了。
他到深圳后在一个钢窗厂里做电焊工，一开始一个月六百块钱，厂子里的人给他说干一个月加两百，我问加到多少就不加了，他说不知道。我嘴上说挺好，比在家强，但心里老是不踏实，还是想让他回来。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他回来了，虽然收入低了，但离我近了，我心里稍安了些。
继生回来以后到处找活干，去过敦煌、酒泉。在酒泉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开着拖拉机出去干活，车翻了，把两个指头给弄断了。我当时正在浇水，一听这消息心口就疼，感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我想，索性让回来在家门口干活吧，干什么都行。他就彻底回来了。
回来后，我就给继生找了个媳妇，就是你们见到的这个。我觉得她长得很结实，还看着面善，是个好媳妇。继生之前谈着一个女孩子，我坚决反对。为他结婚的事，我打过他。我平时不会打他骂他，但是，在这个事情上，我是生气了。我一个人过了一辈子，我要让他过得好好的啊。
我说，后来，他还是听了您的。
就是，你看我的孙子孙女多心疼⑤，孙女上大学了，学习好着呢。小孙子十岁了，调皮得很。他们都会念卷，也能抄卷。
家里现在有多少本宝卷？
两百多本，清代的十本，民国的五十一本，新中国的十一本，有几本年代不清楚，最早的是乾隆年间的《修真宝传》。这里面我们代家的有八十多本，最早的是光绪三十三年我爷爷抄的《张青贵割肉救母宝卷》，爷爷那字，写得着实好。两三百年的宝卷，可不能毁了。还有人找到家里来，要出高价买宝卷，我说不卖。老先人留下的东西，再穷也不能卖啊。现在，我就想着让继生把宝卷保护地好好的，不要再让水淹了，不要再让老鼠啃了。宝卷是劝化人心的啊，没有了宝卷可咋办？
说着，代爷又流起了眼泪。
这个时候，继生进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父亲就是这样，一说过去的事就这样。
代爷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等一下给你们念卷。然后，他杵着拐杖慢慢地起来，要到院子里去。
我和继生也陪他一起出来。代爷的小孙子赶紧抱来一把椅子，让爷爷坐下，然后又跑掉了。代爷的上方是那块写着“宝卷传承世家”的匾。我说，代爷，能不能给您和继生合张影？
代爷说，照就照吧，还问啥。
继生站在父亲身旁，我给他们合影，代爷一脸庄严，继生微笑着，仍然是略带羞涩的表情。
小孙子又给爷爷拿来一支烟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烟斗，细长，像支笛子。就问代爷，这烟斗是什么做的？代爷说，鹰骨。然后往里面装烟丝。
我对继生说，在市文化馆里看到您抄的宝卷了，字写得真好。
他说，比起太爷爷的字差太远了。要真讲传承，就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传承下来，所以我一直练字，主要临柳体。我们家的宝卷传了五代了。我父亲是河西宝卷国家级传承人，我是省级传承人，女儿仟仟也跟着学，今年也被评成市级传承人了，但是按真正传承人的标准，她还远远不够。我想我们应该起到表率作用。如果我们不带头传承推广宝卷的话，其他的人可能也就没有信心。儿子代核还小，才十岁，我也在给他教，主要是以讲宝卷故事的方式慢慢启蒙。
仟仟未来很可能不回张掖了，如果真这样，您怎么办？
这是孩子的前途问题，我会尊重她的意见。不论她在哪里，还是得学习传承宝卷。我认为，宝卷的传承不能局限在我们代家，局限在我们张掖，还要让外面的人也能传承。我父亲也收了徒弟，只要愿意学，父亲就毫无保留地教。宝卷传得更广是好事。我还建了一个微信群，有文化馆的领导，有宝卷研究的教授、专家，他们给我提的问题，我受启发想到的问题，我学到了哪些新的内容，有什么心得，我都发到群里。我的想法是把河西宝卷向外传播，让全国研究宝卷的专家、有情怀的专家学者们能够更深地了解河西宝卷，他们要是能著书立说，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河西宝卷就最好了。
说完这些，他有点羞涩地笑了，说，我现在也做道师，和宝卷也有关联，都是民俗文化吧。
您正式做宝卷传承多久了？
十几年吧。从小就听宝卷，听爷爷念，听父亲念，也学会了很多，但是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念过，几乎完全放弃了。激发我真正传承宝卷的，其实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有一天，我去一个人家里给他们焊窗框，发现他们在宝卷传承这方面做得很好，他们的儿子正在学习宝卷。我很感慨，想想我们代家宝卷更有名，而我却一直没有重视过。当下，我就对那家人说，对不起，你们另找人吧，我不干了。
回到家，我开始潜心学习各种宝卷，一方面抄写，一方面学习曲牌，小时候听卷念卷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小时候，父亲念《鹦鸽宝卷》《丁郎寻父》《路遥和马壮》时，我的眼泪在流。现在，我自己念这些宝卷的时候，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了。很快，我就可以独自念卷了。学习的过程中，有任何问题，我都不担心，因为老师就在我身边，他是我的父亲。
……（未完）
注释：
①：代兴位，1953年出生于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国家级河西宝卷传承人。本文在采访的基础上写作而成，已由代兴位与其子代继生确认并授权。②：代继生，代兴位之子，1976年生于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河西宝卷甘肃省省级传承人。③：2017年的一次学术交流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听代氏一家念卷后极为赞叹，又为代氏一家几代保护存宝卷的故事感动。为此，来自六省市的17位专家学者筹划并制作了“宝卷传承世家”的匾额，于次年正月初五送于代家。④：河西宝卷宣唱时往往留出一定的“接口”，让听的人集体接唱，叫“接声”，也叫“接佛”，有接福之意。⑤：心疼，形容孩子漂亮、可爱。▲2022-1《十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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