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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郑小琼:杀女

郑小琼 十月杂志 2023-03-14
郑小琼,女,生于1980年6月,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出版中文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法文诗集《产品叙事》(ChantalAndro译)、英文诗集《穿越星宿的针孔》((Eleanor Goodman译)、《Migrant Ecologies:Zheng Xiaoqiong’s Women Migrant Workers》、越南语诗集《女工记》、印尼语诗集《女工记》等。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不莱梅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新加坡国际移民艺术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朮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

杀 女

郑小琼



5


米香醒来,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房门紧闭,窗户紧关,不知睡了多久,只有窗户透出一缕光线。可能黄昏了,她听到鸡叫,听到狗吠,几只鹅在不远处欢叫,城市里没有这些声音。她头有些昏,有些痛。想起跟黄德才、炳叔的那顿晚餐,但又什么都记不起了。她用手拍了拍脑袋,想清醒些,她大声喊:“黄德才,才哥,才哥。”没人回应,她用力拍打着窗与门,尖锐地叫起来,“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还是没人回应,拍累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黄德才,黄德才,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啊,黄德才。”她声音消逝在空中,没有一丝回应。

她有些后悔,不知所措,她想起上边村,想起她喂的鸭子,想起米芳,米芳刻薄,骂她,看不起她,但在外,米芳处处维护她,为了她,米芳跟别人打过很多架,她想起米芳的好。她后悔跟黄德才出来。她又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叫喊,不停地拍打门与窗,拍打着墙,一切都是徒劳的,没人回应她,她烦躁,她不安,渐渐地,她有些疲惫,喉咙嘶哑了,她瘫坐在地。

从窗户透过来的那丝光线渐渐淡了下去,越来越暗,最后,全黑了,她淹没在黑暗里。黑暗像上涨的湖水,一点点吞没她的脚、她的下半身,她叫喊,她挣扎,她撞门。如同溺水般,她无能为力,黑暗越来越浓,像水淹没到她的胸部、颈部、头部,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黑暗彻底淹没了她,她完全溺入水中,无力挣扎,半蹲在房间的角落,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米香坐在船上,宽阔无边的芦苇林迎风而舞。船在无边无际的芦苇林中的沟渠穿行,沟渠交错,连通,像迷宫样。她撑着船在芦苇林中转来转去,她要划出那片芦苇林,划到湖中,划回家里。船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她着急,她害怕,船只在芦苇林的小道中停住了,无边的大水与无边的芦苇林不断朝船只挤压过来,她尖叫,她拼命用长篙扑打船只,扑打朝她挤过来的芦苇林,她要离开这该死的迷宫般的芦苇林,她要回到岸边。她越来越紧张,那船永远无法走出那片芦苇林,风中的芦苇林不停摆动,不断朝她压过来,锐利的苇叶划着她的脸,划破了她的船只,船在漏水。尖锐的芦苇变成刀子,白色的芦絮像一颗颗钉子朝她落了下来。起风了,那些如钉子般的芦絮布满了她的头顶,布满了整个天空,遮天蔽日,朝她和她的船只射过来,刺破了她的身体,也刺破了她的船只。船在下沉,缓缓地下沉,一点点地,尖锐的钉子刺破了她的身体,尖锐的疼痛从腹部传来。

她叫了出来,她醒了。一个男人趴在她的身体上,疼痛真真实实地来自腹部,被撕裂的痛,被揉碎的痛,她无力反抗。她低声哭泣,泪水顺着眼眶滚到脸上。她看不清那个人,她听到他的喘息,她光着身子。

疼,从她的身体传了过来,传到她的心里,她狠狠地骂着黄德才,狗娘养的黄德才,老子要杀了你,她咬着牙,她身体上的男人停下来,穿好裤子,走出门,她听见锁门的声音。

男人出门,将窗外的黑布扯开一小块,微弱的月光照了进来,她看见高高的山,有树木、竹子,在风中摇动,树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哭泣。她穿好衣服,腹部的疼痛渐渐退去,身体像一片退水的湖滩,枯枝烂叶塑料泡沫垃圾遍布。她呆呆坐着,望着窗外。

她抽打自己,折磨自己,她想在自残中找出一条出门的路,四处是墙,她像一叶细小的孤舟在无边的湖上漂浮,不知漂向何处。她半蹲在那里哭泣,她想让自己静下来,她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她将如何走出这个黑屋子,在这陌生的房间,除了哭泣,她别无办法。

再次醒来,月光照在房间,那月光是轻盈的,像羽毛也像芦絮,飘满整个房间,她感觉身体在变轻,轻如羽毛,轻如芦絮。秋日的湖畔,迎风而飘的芦絮,它们轻盈而弱小的生命,飘到湖水中,飘到淤泥里,飘到不知道的远方。

门口左边有一碗饭,她饿极了,她要活下去。她想起黄德才,想起他说的话,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她骂着黄德才,她端起碗,有肉有蛋有青菜。夜晚,那个男人进来折腾她,事后,将一碗饭放在房间。她含着泪,她想叫喊,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渐渐地,她变得麻木,不再反抗,慢慢迎合他。

房间很黑,湖水吞没溺死者身体般的黑,黏稠液体般的黑,稠密的黑,凝滞的黑。黑从墙上,从门上,从窗,从地板挤了出来,吞没了她光亮的身体。那黑侵袭她的皮肤,她的肉体,她的血管,她的骨骼,那黑在她的身体凝结,结成一层膜,膜在增厚,结成一种皮,厚厚的皮,紧紧地包裹她,那黑让她渐渐失去白色的边缘、明亮的棱角,那黑在她四肢蜷曲,生长,她听见那黑在她身体扎根,它们似春日破土的芭茅,迅速地生长。她想逃避,但自己像蜗牛,那样的缓慢,无法逃脱,那黑在身体里渐渐长大。她成为那黑的俘虏,那黑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困境。她独自坐在黑屋,百般无奈,她听屋外的鸟鸣,听风吹过屋后的山林,太阳升起又缓慢落下,在房间投下明亮的轮廓。夜里的男人还会来,那让人颤抖的痛楚像湖中的波浪在她身体扩散,又被水吞没,像浪消逝在浪中,水融化在水里。

米香呕吐,恶心,她拍门,门打开了。阳光,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在门口。莽莽群山中一条小路通向远方,山路蜿蜒,盘曲而行。几间老式围屋,陈旧,屋前一口小水塘,树林竹林掩遮。这是哪里,她听不懂周围人的话,她面容憔悴,走出黑屋,阳光让她眩晕。十几个女人围着她,看着她,有几个抱着小孩的女人,有年老的妇人跟着,她们朝米香看,不出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米香记起她和黄德才、炳叔在三明吃饭,为什么到了这大山里,她努力回忆,脑袋昏沉,一片空白。她又望了望远方,只有山,无尽的山,一座连一座,不知尽头在哪里,山的尽头也许是城市。她看了看开门的老妇人,仔细地打量着,五十多岁,穿着灰色布衫。她盯着米香,生怕米香突然跑掉。这时,进来一个敦实的男人,在找农具,三十多岁,他看了看米香,没有作声,转身继续找,不时回头看,屋里的人在笑,他拿起农具出门,经过米香身边,米香熟悉的味道,是每夜在她身上的男人,老妇人叫他“志安”。志安,米香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家人花了五千块钱从黄德才与炳叔手中买了米香。现在,林志安就是米香的丈夫。

米香肚子越来越大,她只能屈从现实。在三明尤溪县这个边远山村,一天天隆起的肚子让她对想象的远方越来越模糊,胎儿唤醒她的母性。林志安的家在半山,四周遍布竹林,他家的地在山脚,稻田与茶山,他每天在外劳动,她听不懂他的话,他们没有交流,肚子日益隆起,他晚上不再压着她。盛夏一过,转入秋天。她慢慢认识了那些抱着孩子来看她的女人们,木讷而惊恐。她们从外地被拐卖过来,李红芳来自四川,胡金花来自贵州,甘红兰来自河南……这里山高,重男轻女,买妻成为习俗,村里很多女人是从外省拐卖过来的,这群被拐卖的女人走得很近。有的人渐渐喜欢上这里,有的人跑了,甘红兰偷偷告诉她。甘红兰能说会道,她父母去世得早,伯父伯母养大她,伯母对她不好,经常打她,她不想回河南了,她的男人比她大两岁,疼惜她,生了两个孩子,她渐渐喜欢上这里,跟丈夫回了一趟河南,打了结婚证。大家喜欢甘红兰到自己家里来,他们认为甘红兰能帮他们留下随时可能跑掉的媳妇。



6


快到中元节了,在尤溪,中元不回家,眼里无祖宗,特别是男人们,一定要在中元节赶回家祭祖。尤溪祭祖分为家祭与族祭,先是自家祭祖,准备好鸭子、米粿、饭团、水果、斋菜、菜叶、酒,备好香烛纸钱鞭炮。林家祖祠在两里外的地方,米香有身孕,不便参加家祭。林家有三兄弟,二哥在山上砍树被树砸死了,林志安最小,大哥林义安在泉州,中元节时,大哥带着一家老小赶回来了。两兄弟带着林义安的两个儿子,挑着备好的供品去祖祠,点烛、上香、行祭拜礼、侑食,放完鞭炮,给祖先烧纸。

从祠堂回来,兄弟两人坐在天井边聊天。四个月过去了,米香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在议论她。她坐在天井不远的树下织毛衣,这些天,甘红兰教会了她织小孩子的衣服。她织着袜子,织得慢,纯粹打发时间。

按照林氏家族的习惯,中元节那天,全族的男人要去祭拜祖先。一年一次的家族祭拜礼,女人不能参加,女人们在公屋里做饭,等祭拜礼结束后,在一起聚餐。晌午,他们全家人挑着食物去祠堂,米香第一次离开林家的屋子,她跟在人群里。男人们进了祠堂,她跟一些女人们在祠堂外的埕地上,摆桌椅,洗碗,准备食物。几个穿青衫的中年妇女挑着祭品去城隍土地庙里祭祀土地爷,林志安的母亲挑着一条鱼、一盘肉、几个水果、三杯酒、一叠纸钱,找了一个田头,口中念着米香听不懂的话,念完,她点燃纸,朝四个方向烧了纸钱,米香后来才知道,这是在对无主孤鬼施食。

祠堂在村中,四周一片空地,林志安带着几个人在祠堂的墙边锄草,清理祠堂四周。小孩们提着灯笼在祠堂走来走去。祠堂内,族中老人带着上百个男人在进行冗长的祭祖仪式,米香听不懂他们的祭祖文。男人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谁也不敢多言。直到中午,大家一起吃祭祖饭。饭前,族长致辞,长者讲话。吃完午饭,米香觉得有些累,林志安的母亲带她先回家了。

黄昏,林氏兄弟才回来,林志安进屋后,林母又挑着一些祭品出去了。她要祭各路孤魂野鬼,自家屋前屋后、鸡舍井前、果树茶林、河边桥头、交叉路口、自家田地……大地方上香又上烛,烧纸钱,小地方只需点支香,烧几张纸。

米香怀孕,林母的这些仪式比往年隆重,她乞求各路孤鬼野魂离肚子里的孩子远些。她在用自己的虔诚希望为林家添一口男丁。夜里,林母还去村口的溪边放灯,往年,林母不会去溪边放灯。今年,她特意去集上买了七盏灯。在她心里,米香腹中的孩子远比米香重要,媳妇几千块钱能够买一个,钱少买个年纪大一点的,钱多买个年轻点的,肚里孩子却不同,流的是林家血脉,关乎林家在族中与村中地位。

大约八九点,米香跟在林母后面,去溪边放水灯。中元夜,月朗,风凉,星光微薄,草地虫鸣清亮,竹丛树边,传来几声鸟鸣。桥边,放水灯的人很多,数百盏五色纸水灯,顺溪而下,五光十色,水面一片锃亮,溪边草丛,数千只萤火虫漫天飞舞,它们与水灯交映。米香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暂时忘记了痛苦。

初冬,北风一吹,树叶凋零,稻田已收,一片白色的稻茬间或几块浓绿的茶山。米香肚子越来越大,她坐在院中天井边,看着日头从东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月亮圆了又缺。那几个拐卖过来的女人经常来米香这里坐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偶尔也说到伤心往事,有几个偷偷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有时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她的婆家便立刻将她喊了回去,以后几天,米香再也见不到流泪的女人。林家母子对米香态度也好些了,米香挨过林志安几顿揍。最近两个月,他没打过她,也许是看在越来越大的肚子面子上。他们眼里,肚子里的孩子比米香更重要,被拐卖过来的姐妹们这样说。

林母每天打量她的肚子,计算预产期,她问米香一些反应。林母的话,米香多数听不懂,她无法回答,只好作罢。肚子里的孩子在生长,一点一点地长大,孩子踢着她,她能听到孩子的声音。

腊月十八那天,一阵陌生的疼痛缓缓向她袭来,渐渐地,她感觉孩子在剧烈地运动,疼痛在加剧,她叫了一声,林志安,快过来,我好像要生了。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对他有深深的恐惧,黑屋在她内心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她背部挨过他的抽打,她腿上有竹条抽打的血痕,她恨他。她一直想着黄德才说的远方,东莞,那里有很多工厂,从四处来的女人进了工厂。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停地折腾她,疼痛朝她袭来,折磨得她想死去,在这一刻,只有林志安能给她暂时依靠。

林志安连忙叫林母,林母急忙跑过来,推开米香的门,看了米香一眼,用手探了探米香的腹部,立刻催促林志安去叫村里的接生婆。她自己忙不停,烧水,找铁盆,生火取暖,有邻居过来帮忙。

她痛,她想起水,那痛像湖水托着她,缓缓地,慢慢涌起,那水很美,像夏夜月光里的湖水,她刚平静一会儿。瞬息,那湖水变得汹涌,变成巨浪拍打着她,她完全被浪吞没,浪涛使她呼吸困难,她像浪涛中的枯枝,像浪涛中的芦苇,身不由己地颠簸,她痛得不想动,也不想挣扎,她只想歇会儿。

她又平静下来,仿佛置身春夜的鄱阳湖,星星,微浪,她想起外公带她去湖中捕鱼的夜晚。春夜的鄱阳湖那样安静,数万颗星星在湛蓝的天空闪烁,落入万顷碧波,她坐在船上,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湖水。疼痛又侵袭过来,更加强烈。

她躺在床上,疼痛舒缓了一下,她暗暗骂黄德才,她思念鄱阳湖旁的故乡。冬天的鄱阳湖下起了雪,湖面一片冷雾,雾中的湖什么也看不见。下雪了,外公也不下湖捕鱼,他们待在岸上的房子里。前几年舅舅在岸上建了房子,娶了妻子,一个湖北姑娘。又一阵疼痛传了过来,背着箱子的接生婆来了,五十多岁的女人,村里人大部分是她接的生,林志安焦急地跟在接生婆后面。接生婆进来后,看了米香一眼,对林母说,还不急。她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慢慢儿吸着,林志安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他不断搓着手。

疼痛慢慢地又传了过来,反复地,一阵连一阵,痛得米香只想抽搐,痛得她无法忍受,她哭喊,号叫。疼痛在缓慢地下坠,一点一点地下坠,下坠时却被什么东西绷住了,那下坠的疼痛好像被她的身体封闭住了,她需要一点一点将自己封闭的身体绽放,分裂,将那疼痛挤出来。

整个下午,她不停地叫喊,一次又一次,她的身体还没有绽开的迹象。接生婆不停地叫林志安烧热水,热水冷了一次又一次。黄昏,天下起了小雪,一片一片,像散落的芦絮,雪落在地上,便化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疼痛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抽了一下午烟的接生婆站了起来,让林母烤暖小孩的衣服,叫林志安马上准备热水。甘红兰与胡金花也来了,她们坐在她旁边,用手轻轻拂着米香额头的汗。这些日子,这几个被拐过来的女人经常在一起,尽管在她们的周围有几双眼睛盯着,人在异乡,同病相怜,她们彼此把对方当成亲人。

接生婆告诉她慢慢呼吸,把她的身体挪了挪,让她的腿微微张开,接生婆用热水擦拭着阴部,温热的水刺激着她紧绷的部分,一阵收缩,接生婆用热水不停地擦拭着,那种缓慢的微微的有节奏的刺激,像魔力般吸引她紧绷的身体缓慢地张开,那刺激引导着她慢慢儿释放自己封闭的身体,那疼痛在接生婆热水的擦拭下缓慢下坠着,一点一点,她身体的母性随下坠的疼痛在一点一点增强,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敏感。她疼得呻吟,汗水大颗大颗从额头流下来,甘红兰不断用热毛巾帮她擦额头的汗,她的手紧紧抓着床单,使劲挤着自己的身体,她要把那股疼痛从身体挤出来。她咬紧牙,吸足了劲,接生婆不停地引导她吸气,使劲,再吸气,再使劲,疼痛又再次让她号叫起来,一种撕心裂肺的疼,一种响遏行云的号叫,在疼痛的号叫中,她感觉自己在长大,她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米香,她将要变成一个十八岁的母亲米香。

母亲米香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那是来自女性骨头内部的母性力量,那是一种像花儿绽开的力量,那是一种要冲破所有封闭的力量,她那紧绷的部分在绽开,一点一点地绽放,像花朵一样盛开了,那疼痛从她紧绷的双腿间坠下来,她昏了过去。依稀中,她听到小孩的哭声,她听见林志安在房外放着鞭炮,那炮声欢迎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7


米香的痛苦被刚出生的女儿覆盖,她小心翼翼地看护她。她带着孩子与甘红兰胡金花等待在一起,她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林家茶山多,清明前后茶叶似黄金,过了谷雨茶叶变稻草。林志安手笨粗大,不适于摘茶。林家的茶山全靠林母那双手,她摘了一辈子茶,手灵巧,摘的都是标准的一芽二叶,很少有对三叶与对夹叶,同村人说她手灵巧得如同黄鹂舌头。采芽的季节,林母没有天天盯着米香,她让米香一个人留在家里。这几个月,米香没有哭没有闹,她以为米香的心已朝这里靠拢。老太太认为,女人生育小孩后,慢慢会顾窝,终有一天会把窝焐热焐熟。林志安常年在地里,他吸烟,也喝酒,下地的人,每天穿得脏脏的,米香只洗自己和女儿林婷的衣服,林氏母子也没说什么,这个买来的媳妇在他们眼里,还是值得的,替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虽是女儿,有点遗憾,也许明年或者后年,米香会为林家添上男丁。她没有要跑的意思,附近买媳妇的人多,每年都会有几个跑掉,心狠的,为了防止买来的媳妇跑掉,有的把腿打跛,有的长期锁在家里,心软些的,派个人长期盯梢,农忙时,几家派个人盯。

夏天南方湿热,林婷身上长满痱子,林母烧艾叶水给她洗澡。夜里,林志安又开始压着她的身体,米香不喜欢,偷偷掐女儿,女儿大哭,她推开林志安,哄女儿。林志安听到女儿在哭,兴趣顿无,也便作罢。这一年,米香多了一种新的、陌生的孤寂。女儿的出生带给她暂时的平静。除了看护女儿,她无事可做,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想去远方,她必须去远方的城市赚钱。城市像奇异的诱惑在她脑里扎根,它像鄱阳湖沼泽地里的空心莲子草一样有着热烈而顽强的生命力,那是一种野性的生命,在任何恶劣的环境,随时随地都可长得郁郁葱葱。去东莞工厂的念头,她暂时隐蔽起来了。秋日的一天,甘红兰告诉她邻村有个外地姑娘跑了,米香有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多问几句,林母从外面走了进来,甘红兰没有再作声。米香慢慢融入外地姑娘的圈子。有的是从贵州、云南花三四千块钱“娶”过来的,也有像米香这样拐过来的。这些外地的女人们,沦落为陌生男人的妻子,成为生育的工具,生活在这陌生山村,把无尽的痛苦深深埋在心底,慢慢融入这里,为人妇,为人母。碰上个好男人,日子好过些。这里的人认为,心不狠,买来的媳妇会跑掉,必须把她们打怕,打得她们不敢跑,打得她们跑不动。甘红兰来这七年,生了三个小孩,她常跟米香说,这里女人的命低贱,在这里永远是外乡人,永远是随时可能跑掉的外乡人。她们像牲口样生育,为男人们添丁,这是她们的命,无法挣脱的命。只有生几个小孩后,才会慢慢放松对她们的看管。在这里女人如果没有生男孩,处境会更惨,二十四岁的甘红兰已经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母亲。甘红兰学会了忍,逆来顺受地忍,委曲求全地忍,唾面自干地忍,这种忍在这里的人看来是她已被驯服。当他们觉得她被驯服了,她有了一些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她在这狭小的空间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驯服了,她不想离开这里,三个孩子带给她为人母的欢乐,她为几个孩子活着,对于自己,她已彻底放弃,放弃逃跑,放弃抵抗。她每次听到有人逃离了,跑了,甘红兰心里都有种兴奋,当听到某个跑了的女人,被抓了回来挨打了,她会暗自流泪;听到哪个姐妹腿打断了,她狠狠地咒骂,除了咒骂,她无能为力。

米香决定跑,她不想留在这里,她要找机会跑出大山。她有清晰的目标,她要去广东东莞,那里有很多工厂,在那里,女人可以赚钱养活自己。

女儿林婷六个月了,林母说小孩应该断奶,她带走林婷。林志安每天趴在她的身体上,他像头耕牛不停地在她身体上折腾,播种,他要她为林家添个男丁。米香稍有不顺从,他便打米香。有两次,米香推开他,他先狠狠地扇了她几巴掌。有次打了两巴掌,林志安还不解恨,用皮带抽打米香,米香的身体伤痕累累,她咬牙顺从他,像块木头任其摆布。

次年,米香生下第二个女儿林茶,次女林茶的出生带给米香无尽的痛苦。林家添个男丁的愿望落空了,林母对米香日渐刻薄起来,刚开始指桑骂槐,后来直接骂,米香忍着,她要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夏天转眼过去,林茶四个月大,林志安晚上开始又压过来。米香想着办法拒绝,她不想再怀孕,不然跑不掉。她问甘红兰怎样才能不怀上孕,甘红兰只比米香大四岁,十七岁被拐卖到这,她也不知道,现在她却是米香的唯一依靠。甘红兰表面驯服,丈夫与公婆没有打过她,她对他们谈不上好感,她也并不厌恶他们。她看到米香伤痕累累的身体,她觉得要么驯服,要么逃跑,她更希望米香逃跑,平安地逃出去。米香不断问她如何才能不怀孕,她告诉米香,每次完事后,借口上厕所,在厕所里不断地下蹲,把腿张开跳跃,让那液体排出体外,再用水冲洗。

晚上米香大碗喝水,她有足够去厕所的理由了。林志安有些怀疑,偷偷跟过几次,见米香的确是拉尿,尿很多,林志安不再怀疑。米香变得听话,帮林母洗了几次衣服,林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林母盘算,这个买来的媳妇应该快熬熟了。老太太们经常交流驯媳经验,在她们心里,这些外来女人是野鹰,要像驯鹰人熬鹰一样把她们身体里的野性一点一点熬掉,把她们变成家鹰,这个过程漫长,细致,要有足够耐心,稍不留意,她们便跑掉了。

八月,在外地的尤溪人从四处回家扫墓。江西多为清明扫墓,尤溪是八月扫墓祭祖。尤溪多山,先人多葬于山头,盛夏的杂草被秋风一吹,渐露出衰败的痕迹,每逢此时,家家户户带着工具给先人的墓地除草,整理流水沟,为坟墓培土。扫墓后,宗亲聚餐。

林家初五扫墓,八月初四逢集,林氏母子赶集买东西,准备初五的“祭墓酒”。他们带上米香母女三人同行。米香渐渐驯服,林母要给米香尝点甜头。“熬鹰”需要一张一弛,驯媳也如此,她没想到,这次赶集,米香这只鹰飞走了。

在集上,米香借口上厕所,趁林母不注意,偷偷躲在一辆货车里,她躲着,一声不出。林氏母子发现米香不见了,和附近的村民拦住客车,一辆一辆搜查,一无所获,他们把山上,把集市的角角落落里搜了个遍。躲在货车里的米香一动不动,货车在离林家二百多公里路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米香才从货车里爬出来,司机吓了一跳。米香跪下求司机不要告诉林家,司机听米香说完,他决定帮米香逃离这里,将她捎到车站,送她上了去广东的火车。坐在南下的火车上,米香泪流满面,在林家三年多的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年幼的林婷与林茶,心里一酸,抹了抹眼泪,窗外的群山缓缓向后退去。



8


薄暮时分,雨浇着路灯,露出一片薄薄的昏黄,雨越来越大,光又亮些,路灯像一株雨中的植物,慢慢生长,天全黑时,它长成一棵大树。米香到东莞横星光电公司时,已是晚上九点。

生产部经理谢芳突然想去招工处看看新进员工,这家有六千五百人的录像带公司,每天进进出出的员工很多,员工的招聘由下面的人事主任负责面试,她本来只负责管理级职员的二次复面。那天她经过人事招聘处门口,看着长长的求职队伍,走进招聘处,人事主任见经理谢芳走进来,起身把主面位置让给谢芳。

米香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她捏着一张写着张红梅的身份证,那是她在车上认识的一位江西老乡借给她的。在东莞,方言是张有声的通行证,两个陌生人在异乡的漂泊中找到彼此支持与依靠的理由。米香刚从福建逃出来的经历,深深感动了来自吉安的张红梅,这位十九岁的姑娘在附近的工业区工作了三年,她要帮助米香这位苦命的老乡。她把米香安顿在她租住的狭小铁皮房,传授米香一些求职的经验,米香拿着她的身份证。她四处张望,茫然不知所措。张红梅告诉她要有信心,女人找工作不难,工厂的流水线需要大量女工,女工好管理,容易驯服,横星光电公司男女比例是二比八。工厂辛苦,自动流水线,手工装配,高强度的单一动作,必须坐着,不能走动。她告诉米香要对自己有信心,别人行的自己也一定行!张红梅说在广东就是这样,这边的工厂不相信眼泪,遇到委屈,咬着牙,擦干泪,也得上。工厂很多,招工的也多,要有此地不留姐,自有留姐处的念头,也要认清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现实,米香听张红梅说着,她不停地点头。黄德才告诉米香东莞有很多工厂,张红梅告诉她一个女工眼里真实的东莞。

米香递过张红梅的身份证,谢芳扫了一下身份证的照片,又看了一眼米香,她知道身份证与本人不符,不过她盯了一下身份证的地址,是吉安,她是宜春袁州人,于是她冒出了一句江西话,“你是吉安人。”米香顿了一下,很快,她用江西话回复了一声,“是的。”谢芳点了点头,放下身份证,她没有作声,让米香伸出双手,将指头张开,十指不停地做各种动作,告诉米香,动作越快越好。横星光电公司生产老式录像带,女工主要装配很小的胶片、弹弓、塑胶零件,手指粗壮或者不灵活都会影响拉线的装配速度。谢芳决定留下米香,也许同是江西人,谢芳知道像米香这种拿着别人身份证进工厂的人很多,有的是身份证丢失,有的是年龄不到,各有各的理由,她不想去问。谢芳认为米香会是一个合格的女工。

1997年深秋,米香成为了东莞横星光电公司装配部流水线的员工。老板是香港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业的繁荣,养育了一大批与电影业相关的公司,横星光电公司是其中之一。公司最早在香港葵涌,老板1992年开始在内地租地建分公司,它是这个工业区最大的企业,工业区有一条道路以这家公司命名。整个公司从原料注塑成型到成品出货,除了五金件外购,其余的半成品、零件全是公司自产。公司有几个分厂,分厂又分为若干部门,每个部门分成不同车间、工种,米香分配在一分厂的装配部。一分厂的格局是这样的,一楼的注塑部,几百台的注塑机日夜将塑胶原料注塑成外壳、塑料零件、塑料镜面;二楼是半成品转运仓;三楼及四楼部分是装配部;四楼其余部分是卷带部,成品货仓在厂房对面的仓储区。

进厂的第一周是培训,人事培训文员讲了公司的光荣历史,是亚洲最大的盒式录像带公司之一,生产的产品全部外销,外销到美国、法国、德国、韩国、日本、英国、泰国、西班牙、墨西哥等四十多个国家与地区。生产培训专员拿了些成品、半成品、各种零件给新进员工辨认。后勤文员把工卡、厂牌、饭卡、工衣、工鞋、工衣柜钥匙、宿舍卡与宿舍钥匙等发放下来。总务宿管文员带着她们找各自的宿舍,宣布宿舍管理制度。米香犹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随总务宿管文员在楼群里穿来穿去。米香的宿舍,在A区女4幢403房4床上铺,宿舍管理员不停地叮嘱她们要记住各自宿舍的位置与床号,又领她们认识食堂,工厂有六个食堂,三个员工大食堂,一个低层管理层食堂,一个主管级食堂,一个经理级食堂,位置各不相同,等级泾渭分明。

横星光电公司员工食堂在工业区算比较好的,员工两荤一素一汤,每日在公告栏里公示,饭自便,每周加两次鸡腿。米香第一次吃食堂的饭,感到新奇。第一天她认识了一个跟她一起进公司的河南姑娘,河南姑娘是第二次进这家公司,她带米香去食堂窗口排队,又告诉她这个公司的规矩,米香仔细听着,她内心激动,终于进城了,进了城市的工厂。工厂像一道阳光照在她的心间,她不再是那个江西乡村姑娘,也不再是被拐卖到福建的林家媳妇,她是横星光电公司的工人。她有些懊悔,自己应该早一点来广东,早点见识下城市的世界。那天正好碰上公司加餐,红烧鱼块、土豆烧牛肉、鸡腿、白菜,汤是紫菜蛋花汤。在米香眼里,这是她吃过的最安心的饭,是她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的开始。她嚼着饭粒,想起跟黄德才在都昌的晚饭,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在三明那顿让她陷入无边黑暗的晚饭,在林家黑暗的房间里放在门口的饭。这餐饭来得如此艰难,生活总算有了新开始。窗外的阳光投影在餐具上,那样明亮,那样温暖,米香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米香仿佛天生为录像带的流水线而生,看着转动的机器,螺丝机、钢针机、司通点油机、超声波的方镜机、弹片焊接机,她全身兴奋,转动的机器让她忘记了所有的痛苦与不幸。机器的声音犹若一首欢乐的歌,那是一种轻快的、兴奋的、令人充满激情的声音,她的手指跟随机器的声音不停舞蹈,她的手指是那样的灵活,如鸟入云,如鱼入水,如兽入山。第三天,新员工米香在自己工位上已能够跟上正常拉线速度,出乎所有拉线管理员的意料。每天十一个小时,米香穿着白色的连体无尘工衣,圆形的帽子把头发全部套在里面,她伸直身躯,坐在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抢在塑胶盒从身边流过前,将两个细小的弹弓卡在塑胶零件上,她的两个拇指指甲剪出了“V”形槽,把弹弓的“一”字端压进塑料零件的柱子后,而食指与中指把弹弓的“7”字端套在另一根塑料柱上,一分钟将这个动作重复五十次以上。车间是无尘车间,有中央空调,第一天下班后,紧张与长时间的单一动作,米香的全身湿漉漉的。米香爱上了这份工作,她不必与人交谈,沉默中她将这些细小的弹弓装配好。每个月五百多的工资让她满足,她的手像装上自动马达样上下纷飞,看着黑色的、蓝色的盒身,白色的辘套,明亮的方镜……从自己的眼前流过,那些像水一样流动的绿色拉线,让她想起故乡的排水渠,从抽水机里抽出的水不停地向前簇拥着,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一百多个穿着桶式连体无尘工衣的女工坐成两排,她们低着头,只见手指在飞快地转动,那几台人工操作的超声波机器不断起落。在降落间,气管散出悠长的排气声,自动螺丝机将五颗螺丝砸进螺丝孔,那半自动推动连杆把成品推进桌台,每分钟九十个或者一百个以上,咿呀的声音弥漫在车间。下班时,女工们纷纷涌出,簇拥在狭小的过道,她们换下白色工衣,塞进各自的工衣柜,露出本来的面容,一张张年轻的脸,明亮的眼神,修长的身体,沿着过道鱼贯而行。换班的女工们在过道换上桶式工衣,把她们女性的温柔与身体裹进工衣。米香将带有汗酸味的工衣放在塑料袋里提回去,随新结识的几个工友一起走下了楼。


……(未完)

2021单月号-5《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育(续)/005  海  江  凌  翼


中篇小说

杀 女/074  郑小琼

戏中人/113   陈 玺


短篇小说

梦境果园/105  曹军庆


春秋传

奔 鲁/138  李敬泽


小说新干线

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中篇)/144  崔  君

想象一个朋友(创作谈)/167  崔 君

文学中的“老实人”难题(评介)/168  刘诗宇


思想者说

入藏记/170  徐则臣


散  文

年轮逆生长/182  孔捷生

没有比一条河流醒来更让人惊心/192  马  叙

斯人可嘉/198  方向明

名家写东莞·松山湖小辑/209  蒋  韵  艾  伟 尹学芸  等


译  界

勒内·夏尔自选诗/220  张  博 译


诗  歌

吉勒布特组诗/224  吉狄马加

风吹时/229  李郁葱

明月山川心事/231  李海洲

花园与信札/233  李寂荡

开花的石头/235   王  峰

在火光中/237  桑  子

闪电博物馆/239  薛依依


艺    术

封    面  岁岁安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2021单月号-5《十月》·中篇小说|郑小琼:杀女(选读)

2019-6《十月》·头条·诗歌︱郑小琼:穿越星宿的针孔

《十月》散文|郑小琼:电子厂·毛织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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