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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传·李敬泽 | 奔鲁——息姑、州吁、与夷传之二

李敬泽 十月杂志 2023-03-14

奔 鲁

息姑、州吁、与夷传之二

他和尹氏在这条路的尽头曾经想象一个井然有序揖让有礼的天下,而现在,他在另一条路上,在弱肉强食的原野……

 一

催魂鼓,一锤锤撞在心上,大风吹火,火的声如旌旗猎猎。他不能动,他是冰冷的尸体架在火上。他对自己说:醒来,快快醒来!刀与剑锵然相击,锐利的金声贯彻头颅,他猛地坐起——

我醒了。我在这里,这是我的宫我的殿我的身体,我是鲁公,我是息姑。

火熄灭,风停住,那狐眼收回光芒,那黑袍的神灵缓缓消隐,烟在他的颅内缭绕,那些话正在散去,倾诉、祈祷、哭泣,抚慰、告诫、应允,鲁公息姑,他和他的神说了多少话啊。 

隐公在位十一年

冰凉的泪,落于干涸的土。这个梦只剩下两行泪在脸上。现在,他完全记不起,刚才在梦里,他说了什么,他的神说了什么。每读《尚书》,他都惊叹于武王、周公,他伟大的祖先,他们在梦中与上天与神灵对话,竟每一次都在醒来时清晰地记得对话的内容,他们在梦里携带着史官,在旁记录着每一句话。

而他孤身前往,无人替他记下。每一次,他都是在醒来的那一刻忘记。十几年来,多少次梦见钟巫,这戴着青铜面具、通身黑袍的神灵,那双狐狸的眼睛,金碧、荡漾,注视着他穿过他。祖先和诸神皆不入梦,我的神只有钟巫。

十几年前,他还是鲁国的公子,在与郑国的战争中兵败被俘。囚车在泥泞的平原上颠簸,太阳在前方沉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太阳,却是白的、冷的,这辆车就要走进冰封的太阳里去。终于车停下,他看见那个人站在一列士兵前边,他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个人和此间的一切离得很远,那个人从天上无声地落下,缓缓收起雪白的翅羽,对着他躬身行礼。

——这里是狐壤,那个人是尹氏。大夫尹氏世守狐壤,看管战俘是他的职责。

狐狸之壤有狐,庭院里常有狐狸出没。那只赤色的大狐,每个夜晚都端坐堂前,与他默然对视。这双眼就是梦里的那双眼,池塘生春草,江海起妙音,只要睡去,他就会陷进这双眼里。

然后,他醒了,天亮了,尹氏来了。尹氏每日都携着酒肴来访。尹氏如玉如鹤,他的眼睛、整个人都那么干净,让息姑觉得,此身是浊物、人间是浊世。每次相见,尹氏都端敬行礼,如同初见,这不是看守来探囚犯,是两位周大夫相见在朝堂外、春阳里。

与尹氏的交谈令息姑困惑不安。每一次,尹氏都会谈论几句天气、狐狸,然后,他感到尹氏的身体在宽大的袍服下绷直,尹氏注视着他,开始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比如,鲁国人如何进食,宴饮之时,堂上的座位如何安排,食器如何摆列,上的是什么样的酒肴,夏季和冬季有何不同,何时奏乐奏什么乐,参与饮宴的人们都是怎样的服色,如何行礼……

记录有周礼信息的青铜器:颂壶、毛公鼎

一开始,息姑完全懵了,他不知道这个人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这个人逼着你回忆你的生活,从星象历法到四时农事,从祭祀乐舞到宴飨骑射,从穿什么衣裳怎么行礼到城郭、宫殿、家宅、钟鼎,是这样的吗是那样的吗?如果不是这样那样那么应该怎样?他要你把这一切都记起来,巨细无遗地向他描述。你说了,你以为你已经回答他了,但是他从你的回答中又生出了新的问题,平原多歧路,每一次你都感到被他带入了没有尽头的迷宫,你的记忆破碎飘零,风很大,你对自己的生活对自己的过去其实所知甚少……

汗水湿透了你的衣裳,麻帛的袍子粘贴着你的脊背,你实在说不下去了,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过,是否真的就是那个鲁国公子,也许我竟是一个空空的罐子。尹氏看着你,长叹一声:大雅久不作,连你都忘了!

 息姑终于明白了尹氏是什么人。尹氏是郑人是郑国大夫,但在此之上,尹氏更是一个周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确信自己属于周的世界,那日渐漫漶模糊,正在破碎、正在失去的礼乐世界。困守在这阴冷泥泞的小邑,尹氏活在天下的尽头,没有人可以说句话,没有人可以和他谈论遥远的周礼。尹氏遥遥地等着这样一个人,他叫息姑或者叫别的什么,他是周公的后裔、鲁国的公子,他来自文明之壤,来自周礼的渊薮,他是鹰,他见过山河历历、至善至美。尹氏对着庭院里那只火红的狐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快哉不亦乐乎! 

 息姑很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别来烦我,我是个鲁国公子,但我只是每天过我的日子,我并不知道这日子里有这么多的规矩讲究,我过的是日月经天的日子我过的不是周礼啊。但是,他不能说我不知道,尹氏望着他,尹氏的目光是望着远方、望着天上,他不能让尹氏失望,不仅因为他是尹氏的囚徒,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他意识到,他本来应该是尹氏所遥望的那个人,他不能让尹氏失望,不能让自己对自己失望。

 就这样,在尹氏的追问下,他在记忆中把有生以来重新过了一遍。开始时,他是一条久已干涸的河道,尹氏端坐于前,向他问水,他实在想不出啊,他不是不记得,他是真不知道。看着铜簋中热气腾腾的肉,他回想着从小到大吃过的肉,似乎只是肉,但是他听见自己缓慢清晰地说,按礼法,肉炖好了,须割成一寸见方,大了不合礼,君子不食,小了也不合礼,君子不食。——然后,他看见尹氏羞惭地把送到嘴边的一块形状随便的肉放了下去。渐渐的,土地湿润、大河汤汤,在尹氏的追问和启发下,他渐渐发现,原来生命里的一切必有繁复的意义,那点点滴滴、零散琐碎的事都应该有、都必有礼与乐暗自运行。他在回忆中发现和创造,让水落让石出,让精微的礼法和节律从他生活中浮现出来,如剔去骨肉而呈现闪亮的经络。 

息姑、尹氏、狐壤、钟巫 (《左传》)

息姑和尹氏,他们在狐壤这个地方、在狐狸的土地上合作建立了一个礼乐王国。他们就像是天下的最后两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文明的存续完全依赖于这两个人的回忆。他们、至少是息姑,从没有想到竟会承担如此的重任,似乎如果他想不起、他忘了、他说不出,文明的火就会就此熄灭,从此是万古长夜。最后一个人、两个人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懂天文、地理,不懂易理礼仪乐舞不懂兵法和农桑,他痛悔自己为何什么都不懂,但是,渐渐的,他会让自己什么都懂,他会创造和虚构,他们恢复和重建那个由周公完美地创造的王国,不知不觉中,广袤的天下已经遍布他们的发明,他们发明了一个日月朗照的天下。他们常常为礼乐制度的某个细节争辩不休,最终,尹氏和息姑会相视一笑,好吧,就这样吧,这样是最好的。

 息姑有时还会想起鲁国,鲁国何其远,他也许永远回不去了。父亲不会把他的不归当作大事,他不过是诸多庶子中的一个。他将一直待在这儿,他被父亲忘了,也被郑人忘了,他看着庭院里那只火红的狐狸,狐狸正回首望他,他对它说:这样也好。

 直到有一天,尹氏端坐于前,沉默良久。他们的王国已经规模大备,有时,他们就这样对坐,不说话,看着日影在地上移动。尹氏终于开口了,他说,他要送他回鲁国,要和他一起回到鲁国去。

息姑愕然:为什么要回去?你要离开郑国吗?你知道,我并没有多少家财,我无法报答你,我也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尹氏说,这是神灵的旨意,这是我的神为我指的路。

你的神?息姑蓦然想起梦里的神:是他吗?戴着青铜面具的神?

尹氏深深地看着他,缓缓站起来,沉声说:随我来。

他走在尹氏身后,穿过后庭,进入一间幽暗的内室。他看见案上供奉着神主,上面写着四个字:钟巫之位。

尹氏跪下,对着神主说:这是我尹氏世代供奉的家神。他对我说,他要去鲁国,我和你,我们都要跟着他回到鲁国去。

息姑跪下了,他无声地说:钟巫,我的神。


 二

隐公十一年,公元前712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鲁隐公息姑的君王生涯抵达巅峰或者极限。周历七月,隐公率鲁军联同郑庄公、齐僖公,围攻许昌东部的许国,破之灭之。

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 (《左传》)

这一事件确立了春秋早期的天下强权,那就是郑、齐、鲁三国的联盟。州吁发动的围攻郑国的诸侯混战至此大势已分,郑国赢得了齐鲁两大东部诸侯的支持,卫宋两个中原大国正在疲惫地喘息。

 隐公息姑,当他帅师逼近许国时,他必想起当年的狐壤。狐壤在许国之北,在某一处歧路,息姑停车遥望,通向狐壤的路依然泥泞狭窄,路边的柳如同故人,他和尹氏在这条路的尽头曾经想象一个井然有序揖让有礼的天下,而现在,他在另一条路上,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上,他必须是强者胜者,他要为鲁国攫取权势、利益和荣耀。

 他的胜利之路始于六年前,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那一年,州吁已死,他所扇起的战火并未平息。宋、卫依然是郑国之敌,但攻守之势大变,从四月到六月,郑人击溃了入侵的卫燕联军,随后大举侵宋,攻入宋都商丘的外城,这就是史书所载的“入其郛”。

 宋殇公与夷遣使向鲁国求援。到目前为止,隐公息姑虽然勉强、犹豫,但鲁国一直站在宋国一边。这一日,大殿上,隐公披阅宋国的国书,他把那一卷简册拉开来卷起来再拉开来,殿内只有竹简相错的脆响,好像正默默地打着一桌麻将。

 息姑忽然问:郑人现在打到哪儿了?

 沉默。息姑当然知道,郑人已经入郛,攻入了商丘外城,明知是明知故问,但偏要有此一问。宋使大懵,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如果如实说,已经入郛,只怕人家接着就是一句,都打进外城了,救也来不及了吧。

 宋使答道:“未及国。”

 这是答非所问啊,问你到哪儿,你说没到哪儿。

 息姑继续哗啦啦翻着简册,忽然,他声音陡地尖锐,直贯殿堂:

 “君命寡人同恤社稷,今问诸使者,曰’师未及国’,非寡人之所敢知也!”

 不是十万火急让我去救命吗?现在却说什么“师未及国”!人家郑人已经打进外城了,还在这儿跟我没实话,这事儿,我还就不管了,不是“师未及国”吗?离商丘还远呢! 

“师未及国” (《左传》)

宋使的血都凉了,他这才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个不可回答的问题。

 隐公息姑被自己勃然而起的脾气吓了一跳,他看着他的话冲了出去,竟有排泄的快意,这正是我要的,我不想再跟着宋国,我不想再被我的臣下裹挟。

 他看向他的大臣羽父。这骄纵的家伙,屡屡抗命,领兵助宋,现在,他在羽父的脸上看到了惶恐。

 ——这是春秋早期改变鲁国命运的一怒。隐公息姑终于作出了一个决断,这个决断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但这种行事方式也暴露了息姑的弱点,他不能像一个君王那样自信地施行他的意志,他把一个重大的决断变成了一次无端的脾气:不是我要抛弃宋国,不是我在权衡利弊之后作出了抉择,而是宋国的使者不真诚不老实。他把如此重大的政治问题变成了琐碎的德行和礼仪问题。

机敏如郑庄公,立刻抓住了机会,第二年春天,郑国使者来访,双方弃旧怨而修新好。五月,隐公与齐僖公会盟,一直支持郑国的齐国与鲁国实现了关系解冻,郑、齐、鲁针对宋、卫的联盟至此形成。

 新的联盟具有显而易见的优势。四年后,隐公十年,公元前713年,正月,隐公息姑与郑庄公、齐僖公举行盟会,五月,羽父率领鲁军与齐郑联兵伐宋,六月三日,隐公率军与郑庄公、齐僖公会合,七日,联军败宋师于管,十五日,郑师入郜,十六日,“归于我”,二十五日,郑师入防,二十六日,“归于我”。

 那个六月,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入郜”“入防”,“归于我”“归于我”,《春秋》和《左传》中少见如此喜形于色、轻快敏捷的行文,史官之笔挟着进军战鼓,鲁军紧跟在郑人后边,将郑人所掠的宋地麻利地收入囊中。

 无端一怒收获了报偿,此时,隐公息姑必定想起了同为摄政的先祖周公,周公东征,扫平天下,他不能与周公相比,但是,很多年了,鲁国从未像现在这样耀武扬威。

 第二年,结束了对许国的征伐,隐公息姑回到曲阜,等来了隐公十一年那个阴晦秋日。


 三

羽父说:“百姓便君,君其遂立,吾请为君杀子允。君以我为相。”

“吾请为君杀子允” (《史记》)

这个人是隐公息姑的异母弟弟,自他摄政以来,一直统领鲁军。现在,这个人站在他的背后,对他说,鲁国的百姓爱你、拥戴你,你应该成为名副其实的国君。是啊你是君子,君子不能弄脏自己的手,这件事我来办,我替你杀掉姬允,然后你将一直坐在这里,而我,将成为执掌国政的太宰。

 天凉了,隐公息姑持一柄铜匕,正在修剪花枝,他听着,眼看着枝头那朵萎谢的花。几句话,说完了,羽父如一匹猛禽,羽毛奓起,这个最没有耐心的人,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息姑说话了:“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矣。”

 当初我坐到这个位子上,说是“摄政称公”,就是因为姬允他还小啊还是个孩子。现在,姬允也大了,这个国君之位我要还给他,还给咱们的这个弟弟。我打算,让他们在泰山脚下,菟裘那地方建个园子,以后我就在那儿养老,逍遥自在,做个隐士。

 想作隐士的隐公息姑向前走去。此时,息姑心里只有自己,他确认了自己不是谁,他将不会成为那个背信之人,他不会违背他对先君、对臣民、对自己的承诺。对他来说,先祖周公的形象和事迹绝非漶漫的传说,周公是楷模是典范,即使面对着权力这件世间至重之物,人也必须进退有礼。他知道,羽父说出的是很多很多人的预期,很多很多人都眼巴巴等待着一场公开的谋杀。他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一年,他们确信,他必是他们所预想的那个人,羽父为他指出了一条简单的路,只要他点点头,羽父会为他办妥一切,他会成为真正的鲁国之君,他将把君位传给自己的子孙,人们对此不会有口头上的异议和肚子里的非议。他想,如果我是这样的人,这件事我早就做了。不,他不想让双手沾上兄弟的血——姬允,那个孩子,他眼看着他长大,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羽父,还有后世的人们惊骇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个隐公,这个隐晦的人,他令人困惑,他的选择明明白白,他作出选择的方式却如此轻率,他是一个执政十一年的权力者,他应该知道,羽父向他提出了大逆不道的建议,这种建议一旦出口一旦入耳,就必须抽刀见血,绝不能不了了之,他怎么能云淡风轻地随口回绝随手放下?

 一千多年后,苏轼痛惜地说:“使隐诛翬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

“使隐诛翬而让桓” (《东坡志林》)

——隐公如果当机立断,诛杀羽父,归政于姬允,那么,他将是伯夷、叔齐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圣贤。

 伯夷、叔齐,是商代孤竹国君的儿子,伯、仲、叔,兄弟三个,父亲看中传位的是幼子叔齐。等到父亲死了,叔齐却说:我不干,让大哥干。大哥伯夷连忙推辞:使不得,父命也。兄弟两个相推不下,伯夷索性一走了之,叔齐正推着,忽见大哥跑了,拔腿就追,伯与叔、老大老三都没了人影儿,国人只好立仲老二为君。孤竹国在河北卢龙,现属秦皇岛,伯夷叔齐一口气跑到陕西,正赶上武王起兵伐纣,二人拦马苦劝:以臣弑君、以暴易暴,不仁不义啊!武王当然不听。兄弟二人义不食周粟,掉头又跑到河南洛阳的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后来有人问孔子,伯夷叔齐愤怒吗哀怨吗是气死的吗?孔子答道:“求仁得仁,有何怨?”

 当苏轼将隐公之事与伯夷叔齐相比时,他忽略了一个内在的断裂,伯夷叔齐的饿死包含着隐喻:如此清洁、绝对、纯粹的德行,与人的肉身、与世俗生活不能相容。孔子之说高明,伯夷叔齐有何怨?他们必须逃、必须隐,为葆有如此清洁的精神就必须逃离浊世。当苏轼希望隐公息姑成为超越伯夷叔齐的圣贤时,他实际上首先要求隐公成为一个强大的权力者,但是,他忘了,如果隐公是这样的人,他还能否成为伯夷叔齐?

 隐公息姑,他在那个秋日的选择令人困惑,他向世人证明了他不是什么,但是他似乎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证明自己是什么,他沉吟着,遥望远山。

 但羽父不能等了。羽父必须行动。话已出口,剑已高悬,他不能让这件事悬而不决,或者隐公死,或者姬允死,或者羽父自己死。羽父决然转身,去见姬允:

 息姑让我杀你。咱们现在先杀了息姑,然后,我当相国。

 姬允这时应该是十六七岁了,这俊美的少年,他看着羽父,说,成交。

桐叶封弟 (汉画,鲁迅藏)


 四

于是,隐公薨。隐公十一年周历十一月壬辰,息姑去城外祭拜钟巫,在途中留宿时被暗杀。

钟巫,这狐壤的神,息姑和尹氏把他的神主带到鲁国。这邪僻、非法的神不能进入国都,他们将他供奉在曲阜郊外一处名为社圃的园囿。春夏秋冬,每个季节第二个月的那天,尹氏立于社圃门外,望着息姑的车马在路的尽头遥遥而来。但是今年此日,息姑没有来。

最后一个夜晚,息姑又梦见了钟巫,那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袍狐眼的神,息姑在梦中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要记住神的话,我要在醒来时记起他的话,我要把他的话一字字写在简册上。

他听到了钟巫的声音,如钟如磬,清越明亮,他甚至看见钟巫揭开了面具,那张青铜面具丝帛一般缓缓垂下,他想,我将看见他的脸,我将记住这一切。

然后,一柄剑刺入他狂跳的心。

息姑的眼睛是亮的,似乎看见了什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的脸上凝固着微笑。


 五

姬允终于正式成为鲁国的国君,史称鲁桓公。桓公元年是公元前711年,这一年,另有大事发生。

 那是一次偶遇——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

 华父督是宋国太宰,执掌民政,孔父是司马,领有兵权。作为宋穆公临终的唯一顾命之臣,孔父是宋殇公与夷的庇护者,他是强人,正色立于朝,巍峨如一座庙,没有谁能够与他争辩,华父督也不能。那一日,太宰华父督在路上远远望见司马夫人的仪仗隆重而来,他连忙吩咐车马避于道边;越来越近,他惊愕地看见司马夫人的车上竟然没有张挂帘帷,他看见了她,他的目光陡地热了硬了,他直直地盯着她,她的车缓缓驶过,然后,他的目光慢慢送她,送到长街的尽头,送到她的车马消失于天际。

 对着空无的天,华父督低语:“美而艳!”

 天听着,天下后世都听着,目送,美艳。这两个词就在此刻在汉语中结晶,美是容颜,艳是光,一种危险的、牵引着和吸附着一切目光的光。

曰:“美而艳” (《左传》)


 六

这一年,公元前711年,宋殇公与夷已在位九年。当初,宋穆公为了报答兄长的恩德,放逐了亲儿子公子冯,传位于侄子与夷。与夷不放心啊他不安于位,被郑国收留的公子冯是他的心病,郑国因此成了他的死敌。从公元前720年开始到现在,整整九年,宋与郑兵连祸结,前后十一战。前期宋国还能占得上风,到后来,却被郑、齐、鲁的联盟反复碾压蹂躏。多亏了春秋早期的战争彬彬有礼,点到即至,但即使如此,宋国已经民不堪命,怨声载道。

 与夷和孔父,他们无法停止。九年十一战,最初是为了遏制郑国的称霸野心,防止郑国利用公子冯觊觎宋国君位,到后来,这已经是无法停止的赌博循环,不能停止于一连串的失败,必须在这一次失败之后立即奔向下一次可能的胜利。他们无法告诉自己也无法告诉国人,这一切意义何在。孔父是威严的,正色立于朝堂,无人敢问一句。

 华父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这一切最终总会停下来,他只是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让这一切停下来。当他在大路上偶遇孔父的夫人时,他忽然知道了,让这一切停下来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行动的动机,这个动机如此美艳不可方物不可抗拒,他必须动手。

 大路上、密室里,流言如风而起,四面八方的风都向着孔父而去:“司马则然。”都是他,都是孔父的错,是他让宋国陷入了泥潭!

“司马则然” (《左传》)

次年正月,华父督率领家臣和愤怒的国人围攻孔父的宅邸,孔父被杀,夫人被强掠而去。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接着杀死了殇公与夷。

 ——这一年是鲁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整个春秋天下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停下来,虽然注定是暂停。华父督立即与郑、齐、鲁三巨头达成和解,公子冯终于从郑国回到宋国,登上君位,是为宋庄公。


 七

现在,站向高处,纵目远眺——商丘城外,一粒微尘,那辆车正狂奔而去。那是孔父嘉的儿子木金父,他在暴乱中逃出宋国,奔向鲁国。

 宋国为子姓,乃商王后裔,孔父是宋湣公五世孙,五世亲尽,从此姓孔。他的儿子在鲁国,一百六十九年后,孔氏得一子,名孔丘。

 ——这才是公元前710年真正的、唯一的大事。若无华父督之乱,孔丘还是宋人,如果不是鲁人,孔丘必定不是孔子。

 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项橐难孔 (汉画,鲁迅藏)

    

2021年8月12日上午二稿

晚定稿

 9月19日再改



李敬泽  批评家,散文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有评论集《为文学申辩》《致理想读者》《会议室与山丘》《跑步集》等,散文集《会饮记》《咏而归》《青鸟故事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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