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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②)∣黄灯:班主任

黄灯 十月杂志 2022-10-26



黄灯,女,湖南汨罗人,学者,作家,现居深圳,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七批客座研究员。多年来关注乡村问题,曾写作《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引发2016年全国乡村话题大讨论,著有《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等,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业余写作随笔,曾获“琦君散文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主奖,三毛散文奖,《当代作家评论》年度论文奖等。

班主任

黄  灯



历史的尘埃飘过课堂
 过完寒暑假,便进入新学期。在关于1516045班的叙述中,给他们上专业课,是我作为班主任,一个非常重要的观测点。2017年3月至2018年1月,横跨整个年度,根据教学安排,我承担了包括1516045班在内的两个中文班的专业课。2016-2017年度的第二学期(2017年3月到7月),所上的课程为《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2017-2018年度的第一学期(2017年9月到2018年1月),所上的课程为《中国当代文学史Ⅱ》。显然,从内容而言,这两门课程有诸多重合之处,而如何在教务体系的规定动作中,通过自己的课堂实践,让学生附着于专业学习的同时,尽可能理顺时代的转型如何在他们这一代推进,如何感知他们和时代建立关系的方式,是我教学任务中,很重要的一个维度,也是班主任角色,赋予我的一个隐秘视角。对一个群体的理解,当我无法直接从日常生活获得清晰的感知时,对课堂的观察,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特有方式。横亘十年时光,与学生群体变化相对应的,是教学方式所面临的挑战。如果说,2005年刚刚入职时,我感受最深的,是多媒体泛滥对传统课堂的冲击,那么,到面对1516045班的课堂,我更深的感受,则是随着新媒体的爆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学生人手一部的状况对课堂的瓦解。在知识极易获得的时代,我第一次意识到,教师职业所面临的根本挑战:知识的传达,不再成为教师理所当然的优势,信息泛滥对学生注意力的争夺,成为教师面临的最大现实。学校对此的应对,是利用行政力量加强管理,为了激励学生利用早上的时间自修,以制度的形式,规定他们必须早起,为了提高到课率,刷脸的软件,已在某些班级推行。专业规划、教材、大纲、教学进度、考点、难点、重点、知识点,这些上交教务部门的必备材料,以打印纸的苍白脸孔,横陈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除了表明某种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达成,除了直接沦为应付教学检查的物证,如果没有彻底内化到作为教学主体的教师生命中,对新媒体语境下的学生而言,事实上,和他们的生命产生不了任何关联。单纯的知识灌输,已经不能引起学生半点兴趣,他们不会反抗,但他们会立即耷拉下脑袋,低头去看手机,连一个不屑的表情都吝于做出。脱离了高中的学习氛围,大学的老师,不再像高中班主任那样去管纪律,对这些孩子而言,是一次集体的踏空适应。在中文专业的课程设置中,各类文学史既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发展最为成熟、被规范得最为彻底的部分。文学史的教学,是累死累活的妇产科。内容烦琐,知识点多,更现实的处境是,因为二本院校开设中文专业的边缘化,相对文学史的内容要求,课时往往会被大量削减,每次拿到教材,感觉就是将一个成人拼命地塞进一套童装。无论如何,带着学生在有限的课时内,尽可能帮助他们初步建立个人的文学史观,成为我2017年专业课教学的核心目标。既然按照常规的教学方法,我只能浮光掠影地将文学史的知识点梳理一遍,而这种单纯知识点的灌输,太容易引起他们的腻烦和疲倦,那么,我们能不能在有限的课时内,尝试建构起一种真正和学生交流、触及人心的课堂?建构一种老师引导、学生参与,课内和课后相结合的立体课堂?通过教学实践,我能否做一名在场的反思者? 2017年下半年,和学生商量后,我决心拿出一半的课时(27学时,9周,每周3学时),采用讲授和讨论相结合的方式,让学生更好地理解文学史的建构过程。学生的讨论涉及伤痕反思改革文学专题、现代派专题、莫言专题、新写实专题、韩少功专题、现实主义冲击波专题、非虚构专题、广东作家专题。很明显,这八个专题,无法勾勒出一部完整、系统的文学史,某些专题的设置,诸如韩少功研究,甚至充满了我个人的偏好,“非虚构专题”和“广东作家专题”更是越出了现有文学史的边界,但因为我台下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农村,来自广东,让他们阅读近几年与乡村书写有关的非虚构作品,或许能更快地唤醒他们的生活经验,让他们审视自己的村庄,建立起对文学史贴皮贴肉的真实感觉;更为重要的是,作为转型期的一代,面对文学史相对封闭的边界,了解广东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的文学表达,将有助于他们了解自身,也有助于他们在他者的表达中,了解自己的出生地。文学小组很快活动起来,由于课堂时间的限制,师生被迫主动向课外延伸,这种化被动为主动的学习转变,让我暗暗吃惊。我一直隐匿心头想通过课堂,逐步训练他们学术思维的想法,找到了落地的契机。更重要的是,通过课堂的拓展,他们懂得了课后去组建学术小组,懂得了真正去探讨一些问题,懂得了在团队中配合着完成各自的任务。我知道,在重点大学,学生有很多机会获得学术信息,也有很好的学术氛围激发学生组建团队去讨论一些真正的学术问题。但我知道,在我们这种金融气氛浓厚、强调应用性的高校,老师如果不能意识到对学生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和思考能力的培养,是相比眼花缭乱的技能传递更为核心的问题,那么,所有的孩子,经过课堂表演性质的知识大雨,就像被一瓢水淋过,貌似酣畅淋漓,但各个知识点,顺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就会滑溜溜地消失,在对付完期末考试后,教材又原原本本地还给了老师,学生如果无法通过系统的思维训练,所有的知识,必然无法参与他们的个体成长,也无法在具体的生命实践中,达到活学活用的目标。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专业课堂中,我面对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在四平八稳的教学流程中,找到一些缝隙,激发学生想问题的欲望,并尽可能在有限的课堂训练中,激活学生对时代的感知和对自身的认识。在文学思潮、文学史所叙述的每一个转折处,我想知道,历史或现实,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和这个群体产生关联?他们能否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建构历史的一员?——以我多年的观察,我发现所谓的重点大学和一般大学,学生最大的差别,并非来自智商,而主要来自他们是否拥有更多的机会,进行学术思维的训练。这种综合的训练,和以前的应试思维完全不同,如果大学教育无法通过课堂将应试的痕迹剔除干净,这些孩子就算找到了工作,也无法彻底释放自己的潜能,上升的瓶颈立即出现。换一种上课的方式,属于学生的文学史,竟然呈现出了别样的生机。更让我意外的是,每次上讨论课,学生轮着要上台发言时,都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显示出一种难得的敬畏和庄重。我留意到大部分女孩子都修过眉毛,妆容淡雅、精致、得体,衣服也逐渐脱离了学生时代的宽松风格,显示出对女性身份的认同和确信。和内地女生比较起来,广东女孩不喜欢穿高跟鞋,不喜欢穿皮鞋,更不喜欢穿丝袜,她们习惯了穿休闲风格的平跟鞋,哪怕是穿裙子,也是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我还留意到,在课堂的发言中,涉及一些敏感话题,诸如性和性取向,学生不会遮遮掩掩,而是大方而自然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们班的同学,没有一个从父母那儿获得性知识,只能通过书籍、电视、小说、电影等途径,男孩子都看过A片”。他们真诚、坦率、自然,和我大学时代面对两性话题的拘谨、封闭,构成了鲜明对比。确实,敞开,面对,是他们理解青春和生活的方式,也是他们这一代独有的进入文学史的方式。事实上,只要进入到学生的专业课堂,可以发现,日常生活中,除了“网络话语系统”和“共享话语系统”,他们还有一套自己的“学术话语系统”,尽管在当下的高校氛围中,就业的指挥棒,会很大程度上稀释掉学术氛围,但不能否认,对大学生而言,学习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课堂是他们生活中最主要的场域,而课堂的表达和互动,客观上构成了他们的“学术话语系统”。 第一次讨论课,“伤痕、反思、改革文学”专题,按照计划,将从第六周开始。在进入讨论前,我让学生联系自己和家族的经验,通过和家人的访谈,写下对1966年至1976年的印象。如果说,对当代文学史的理解,20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的转型,是一个绕不开的节点,那么,对十七年和新时期之间历史阶段的认识和清理,则构成了理解当代文学史生发的关键,而这一时段,因为历史的隔膜,无论从老师的教学,还是学生的学习看,都难以找到最为贴切的方式。从我以往的教学经验看,学生进入这段历史,更多依赖文学作品得来的感性印象,《班主任》《活着》《黄金时代》《平凡的世界》是他们提到最多的小说,此外,杨绛《干校六记》《杂忆与杂写》、季羡林《牛棚杂忆》也成为他们了解历史的重要来源,电影《霸王别姬》更是他们对特殊历史阶段理解的教科书级别的影像资料。概而言之,学生对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认知,更多来自二手资料。在新的课堂尝试中,我对他们的首要要求,是尽可能还原语境,尽可能通过访谈、调研,进入自己的长辈、亲人、村庄、故乡去获得第一手材料。根据年龄推算,1516045班学生的爷爷、奶奶刚好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左右,见证了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在没有办法重回过去的情况下,和爷爷、奶奶聊天,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感知到一个时代的风云和气息,对学生而言,也不失一种进入历史的有效途径。在公共和个体经验之间,历史对我尚且存在隔膜,更不用说一群比我年轻得多的学生。十几年来,因为职业的关系,面对年轻人时,我始终坚持,能不能正视自己的生活经验,能不能直面自己,能不能和真实的生命体验打通,是决定年轻人能否产生力量的关键。我深知一群经过应试通道,来到我课堂的学生,因为此前长久对生命感受的剥夺,早已对真实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隔膜,在他们最富生命力、修复能力最强的时候,我不知课堂上有限的唤醒、激活,是否能帮助他们更好地实现自我认知,更好地接近历史真相,从而达到去蔽的效果? 让我惊喜的是,一旦开启了个人经验和文学史的对接,学生眼中的历史烟尘,便和父辈的生命产生了关联,并延续到自身的经验片段。对出生茂名的朱海燕而言,残存的历史遗迹,因为时代的淘洗,早已成为村庄的布景。和海燕一样,浩天对于出生的古老村庄,也有深刻的印象,“尽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离我有些遥远。但我还是能触碰到当年留下的痕迹。每次家中祭祖的时候,都会到上一辈人居住的老宅中祭拜。另一个记忆,是我小时候常去打羽毛球的一个破旧的将军府,府前的门墙上刻着精美的壁画。但是画的下半部分被破坏了,宛若割下一块皮肉。只是上半部分,较高的,人够不到的部分,才残留着先前的模样。每次看到被破坏的壁画,都会觉得可惜”。在第一次小组讨论课上,我留意到莫源盛在讲述《芙蓉镇》时,找到了一张当时的四类分子登记表。在历史的烟尘中,穿越时光的课堂,终于落实到了一个具体的生命。这些零星鲜活的个体,以其具体的遭遇,勾起了师生对一个时代的感知,并在课堂中,因为重溯、回望,突然照亮了很多暗处的阴影。这些课堂外细枝末节的勾勒、拨弄,也许能让他们意识到,任何一段教科书中的历史,其最有生命力的地方,正来自和日常生活的关联。 如果说转型期,是理解当代文学史的一个基本前提,那么,当我置身广东的高校,置身一群主要由广东孩子组成的课堂时,我不能否认,个体经验中,对广东的回望、呈现,是我作为时代转型期的见证者,对自身的一种重要清理。我不能否认,在我的青春年代,广东给我带来的南方想象,事实上构成了我理解90年代的一种基本底色。1992年,我考上了湖南一所地方大学。南方不再作为一个抽象的词汇,不再作为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而存在。大学校园里,教外国文学的张老师,再三强调我们要学好粤语,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买到粤语磁带,毕业的师兄师姐,已有人不接受单位的分配,直奔南方寻找新的机会,在过年回乡的聚会中,隐隐约约的成功故事,已在暗处流传。我初中、高中升学无望的同龄人,他们的首要选择,依然是“去广东”。现在回望,恰恰是因为升学失败,在遍地机会的时候毅然南下,才让他们实现了人生的弯道超车。1993年,我初中的闺蜜,邀请我去城陵矶看她新开张的小店,她向我讲起消失几年去南方的见闻:“从广州到深圳,已没有农村,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是楼房,广东太发达了,太发达了!”几年以后,她离开父母极为满意、有固定职业的丈夫,抛弃了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小店,再次义无反顾地奔赴广东,奔赴南方,并最终定居于此。更多与我大学时代相关的细节,同样充斥了南方元素,女生宿舍贴的图片是青春洋溢的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富城四大天王,伴随《公关小姐》《外来妹》的热播,从广州走出的杨钰莹、毛宁、甘萍的歌曲,响彻宿舍的每一个角落。这种零散的青春记忆如此鲜活,以至在广州定居多年以后,对这座城市,我始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情愫。但我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偶遇的课堂中,因为讨论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出生广东的90后学生,无意向我展示了南方的另一重图景。一个女孩在课堂上大声说,她对90年代的唯一的记忆,只与计划生育有关,她自己就是“计划生育逃出来的”。源盛对此进行了补充,他说他们村子,直到1996年才开始感受到计划生育的风声。我去过源盛的村庄,一个离广州两小时车程的地方,在粤西云浮郁南的一座大山里,他的堂哥刚刚三十出头,因为生计,外出打工,留守在家的妻子背后,站着一排高高矮矮、花花绿绿的孩子。另一个学生则提到,他对90年代隐隐约约的记忆,来自1998年的洪水,这几乎是我对集体主义信念尚存年代残存的最后记忆。课堂绕了一个大圈后,早亮终于进入正题,提到了谈歌的《大厂》,提到了90年代曾经出现过的一个巨大群体——下岗工人,而恰恰是这四个字,接通了我对90年代另一维度的审视,我猛然想起,时代的裂变,正是从这一不动声色的瓦解开始的,多年以后回望,我再无当初读《大厂》的感动,而是遗憾现实主义冲击波作家,过多停留在经济维度对一个群体进行审视,并未对随之而来因为财富的掠夺,所导致的社会断裂心生警惕。——我不能否认,在整个学生时代,广东的文化幻象,曾带给我诸多勃勃生机的想象,但对我而言,成为下岗工人,是个体关于这个时代最为深刻和真实的图景,也正是这一身份,让我接通了一个更为广泛的群体,而这个群体背后,其所隐藏的悲欢离合,显然也是90年代的真实布景。今天,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进入大学课堂,以讨论文学的名义,终于得以拉开二十年的距离,重新审视父辈的生存。在我的学生中,辛追的妈妈是下岗工人;2008年离世的洁韵,爸爸是下岗工人;062111班的胜轩,不但父母是下岗工人,姑姑、姨、叔叔都属于这个群体。90年代对他们而言,只是童年的朦胧印象,但他们也是在场者,是见证人,进入大学,他们终于理解了自己与时代的关系,终于意识到身边的人,其实也在建构文学史。我想起2018年1月,和浩天走在他的村庄,他不断询问我大学时代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是多么久远啊”,我留意到在指向同一时段时,他喜欢用“上世纪”这种表述。这种不经意的用语提醒我,在我和他们之间,在我和我的二本学生之间,丈量时间的尺度,都已发生了根本改变。因为和这个群体相遇,我得以获得另外的视角理解时代更为丰富、本真的双重面向。对我而言,20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的转型,伴随了整个成长历程,仿佛在转身之际便已完成,但对他们而言,这个过程,则犹如街角的拐弯处,待到回望时,呈现在眼前的,已是市场化落地后疯长的另一片丛林。我想起李萌在讨论课上的话:“我们横着去看这个社会的时候,当然可以说,我们很骄傲,我们的GDP增长了多少,我们在全世界排在第二,但是,当我们纵着去看这个时代,我们会发现,每个国家,每个朝代,都不重要,但每个人却变得重要,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只有一生,每个人只有一辈子,我们都是在为自己的一生而奔波而劳动,我们的爱恨情仇,在整个时代背景下,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但它却会真切地落到每个人身上,会让人锥心至痛。我们站在远方、站在高处,当然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水波澜壮阔,但当我们身在人群深处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最后一次讨论课,关于广东作家。钟培栋在解读王十月《收脚印的人》时,提到了命运。他打扮时尚,语速极快,眼神里流露他们这一代独有的二次元气质,他一上台就抛出问题:我想问大家,你们相信命运吗?透过课堂,我仿佛看到一个群体,在向自己的未来发问。 
“从未想过留广州”
毕业季来临,校园内到处都是穿着白衬衣、黑裤子、打着领结、穿着皮鞋的年轻人。他们脸蛋洁净、身材挺拔,迷惘的眼神和刚刚进校时的好奇、新鲜,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学的时光确实很快,熬过大一的迷茫,进入忙碌的大二,大三倏忽就溜走了。大四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在学校和社会之间,大四是他们沟通两者的时间窗口,39路公交车站,成为他们通向外面的起点。属于他们的网络世界,一到毕业的关口,便显示了二次元的无力,便捷的电子设备,除了让他们更快地叫上快餐,更方便地办理“花呗”,现实的逻辑,依然没有改变。龙洞的房价,随着六号线的开通,已经毫不掩饰地嗖嗖上涨。对062111班而言,“房价”这个词,从未进入他们大学生活的视域,谁都没有想到,“房子”在他们毕业后的日子,悄然成为同窗分化的关键,但对1516045班而言,39路公交车站无处不在的房地产广告,不远处龙洞步行街的租房张贴,他们无法视而不见。课堂上,莫源盛坦陈从大一开始就关注房价。他们那个小镇,在他念高中时,首付只要一万多就可以办理入住,他外婆的那个广西小镇,一百多平米,首付同样只要一万多就可以换来钥匙。他不能理解,2016年从肇庆校区回到广州时,龙洞的房价还不到三万,怎么突然在一年之内,到像服了兴奋剂一般飙升到了四五万,数字的变化,恰如魔幻,让他诧异,也让他心惊。校园内弥漫的金融氛围,对任何专业的学生都有渗透,一场和数字有关的游戏,看似和这个群体无关,但实际上和他们的关系最为密切。和秀珊一样,源盛考上大学时,村里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对他说,“你就好了,读大学了,可以包分配了”。他感觉无奈,不知怎样回答。从郁南遥远的大山,到达广州算不上中心的龙洞,赤裸的房价,将他生活的底色,暴露得一览无遗。这个有着文学梦想的年轻人,在大一的时候,曾偷偷写过几十万字的作品,在第一堂课的发言中,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告知他上小学的时候,还要打着火把才行。他来到广州念大学后,没有像同龄人一样,习惯性地沉湎在二次元的虚幻和抚慰中。他悄悄地关注现实,房价一直是他丈量自己和未来可能的尺度。他原本以为通过高考可以改变很多,现在发现,自己能握住的东西并不太多。大二时,他曾偷偷留意师兄、师姐的招聘信息,稍微好一点的单位,“非985、211,非硕士不可”;为了体验真实的上班族生活,他挤地铁、挤公交去市内兼职,“上一天班,什么都不想干,真的很累”。他渴望拥有自己空间的生活,他知道在同龄人中间,流行“活着就好”的信条。他想起村里人对大学的想象,但坚硬的广州,算来算去,仿佛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在此驻留。他在默默的观察中,和小芬一样,已打定主意回到郁南的家乡。胡小芬同样知道广州的真实房价。当初高考时,父母怕她嫁给外省人,不同意她出省念书,她小姑嫁到雷州县,奶奶都嫌远。她离家的范围,妈妈的标准,只能在湛江嫁人,而奶奶的标准,只能在徐闻。小芬告诉她们,“现在交通方便,只要有钱就可以了”。“那万一没钱呢?嫁得近,过年回来能见双方父母,嫁得远,过年回来只能见一方父母”,妈妈的回答,让她无话可说,却也无意中卸除了她对广州曾有的幻觉,她内心坚定了回家的决心,奶奶和妈妈的召唤,对她极为重要。她从大一开始,就着手考教师资格证,她知道应该趁早为回家做好该有的准备,“广州的房子贵得离谱,现在想也没用,爸妈五十多了,根本帮不上忙,奶奶说,爸爸还指望我毕业后,回村给家人盖一栋房”。对1516045班而言,临近毕业,属于他们的大学时光还不到一年。刘早亮对自己的梦想,有过明确的描述,“有个稳定、简单的工作,有套房子,像普通的打工仔一样,娶个老婆,有个孩子,没有要发大财、开豪车的想法,只想过得简简单单”。早亮从来没有想过待在乡下,他目睹父母干活的辛苦,对此深有感触,妈妈为了增强他读书的动力,很小的时候,就让他干活,从无任何娇惯。他从小体验过割水稻、插秧的滋味,做饭、喂猪这些同龄人陌生的活计,他拿捏准确、得心应手,对劳累的家务和农活,他抱有深刻的记忆。父母最大的希望,是他不要回到农村,他们所经受的辛劳,不忍儿子复制。早亮理解父母的心思,他还未到结婚的年龄,但不让自己孩子受苦的念头,就牢牢扎根心底,这种生命的直觉,显然来自父母的灌输。他偶尔会有留在广州的愿望,但“看到房价,心都凉了”。他以此度量回到家乡小城的可能,他感觉要过一种平凡的生活,都非常艰难、非常不易。早亮妈妈来自四川偏僻的山村,在广东打工期间,认识了丈夫,生了第一个孩子后,妈妈留在家里,再也没有外出。2017年12月,我曾到他家拜访过一次。我想起早亮妈妈在收割红薯的地里,谈起大城市的房价,一种难以置信的空茫,跨越广州到小江的距离,逐渐弥漫在那张乐观、坚韧的脸上。我第一次意识到,城市和乡村的隔离,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确定,农村妇女,也并不如我此前的成见,她们对城里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早亮考上大学,一直是这个远嫁的四川女子最强大的支撑,她此前所有的生活信念,就是努力经营好家里每一寸土地,咬牙坚持每一项能给家里带来收入的生计。村里没有孩子念书的家庭,早就建好了气派的楼房。妈妈对早亮毕业以后的处境,没有具体的感知,儿子带回来的关于广州房价的叙述,叠加她熟知的家乡小城的房价信息,这冷冰冰的数字,不经意中瓦解了一个女人朦朦胧胧的确信,无论她如何强调,“不怕的,没有关系的”,我始终难以忘怀脑海中的一幕:在落日余晖的傍晚,在收割红薯的地里,在谈论房价不经意的叹息中,一个农家妇女,对房子和孩子命运之间关联的在意。是的,和062111班相比,“房价”已成为我和1516045班同学之间不愿面对的话题。相比062111班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留在广州、深圳的事实,1516045班没有一个外来的孩子,理直气壮地和我说起要待在大城市,更没有一个孩子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工资,能够买得起一个安居之所,能够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立下足跟。对我而言,这明显的蜕变,中间的距离只有9年,如果说,062111班已经显露的分化让我担心,那么,对1516045班而言,孩子们不约而同的缄默和放弃,更让我直接感受到一个群体根深蒂固的困境。房子、房价对国家而言,只是一个经济维度的术语,但对1516045班的孩子而言,则是他们在离开学生宿舍后,锅碗瓢盆必须搁置的地方,他们的前途、去向、家庭、生活质量,都与此紧密关联。随着对1516045班学生了解的深入,我发现从刚接手时的隔膜,网络的屏障不再成为我担心的理由。我真正担心的,是他们用网络以外的语言,对自己生存困境的叙述,我害怕一个固化、贫穷、无出路、挣扎而无望的群体,变为残酷的现实。在孩子们偶尔扮酷的表达中,我分明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东西,对年轻人的挤压和剥夺,感受到他们青春的色彩,正变得越来越黯淡和斑驳。飞涨的房价、贬值的文凭、日渐减少的工作机会,已成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真实生存,废柴逆袭的情节,真的只能在二次元世界中出现,现实中,他们茫然四顾,根本看不到金手指的身影。这一代孩子,面对自己的处境,竟然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不用租房的时代,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就该拥有爱情的时代,也从不怀疑高房价的合理性。他们一出生就面临市场的单一维度,只能在消费主义的碎片中,映照自己的身影,这妨碍他们从更多的层面去理解自己的成长,妨碍他们从个人成功的价值观突围出去建构自己完整、充实、自我主宰、充满力量的生活,他们是原子的个体,只能从成功学的角度来理解自己的命运、生活,他们没有力气,也不屑于进入社会分析的层面,给卑微的个体找到一个恰当的定位,他们甚至对某种宏大的东西充满警惕,恰如考上复旦的辛追所言:“作为一个写作者,对我来讲,阶级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我只关注具体的个人,我只关注具体个人的具体情况,及其具体的禀赋、具体的困难,而阶级不阶级这个东西,我是很排斥的”。是的,他们对政治话题、公共话题难以提起兴趣,也不追究房子涨价的逻辑,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社会,他们隐藏在各类小确幸里,隐藏在社会坚硬的阴影下,是一个拥有年轻躯体,却任由青春缄默的群体。在社会喧嚣、泡沫、造富的个人神话中,时代就这样将一群孩子架在钢丝上。1516045班的孩子,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作为班主任,我见证了他们的挣扎和叹息。


2019年11月2日修改

2020-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005  石一枫

骑鹅的凛冬/105  郑小驴

宋时光/132  晓 航

 

短篇小说

在医院里/078  朱秀海

航班延误/093  裘山山

 

散  文

遥远的局外/074  陈丹青

金沙江的幽暗处/123  陈洪金

 

思想者说

班主任/161  黄 灯

 

小说新干线

梁多多(短篇)/177  赵 勤

教堂蓝(短篇)/184  赵 勤

幻 象(创作谈/191  赵 勤

心灵奇点(评介)/192  何 英

 

译  界

帮 助/194  [美国]罗伯特·斯通  李寂荡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奔向月球/209   宇 舒

 

诗  歌

活着咏叹调/225  海  男

于坚近作/228   于  坚

平安夜:给阿彼尔的献诗/231  施  浩

启示与修正/234  茉  棉 

在辽阔的人世/237  龚  纯

有一根藤蔓牵着花朵/239  邓  方

 

艺  术

封  面 无题(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画廊经纪人(油画)  靳尚谊

封  三 穿蓝裙子的女士(油画)  靳尚谊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津  渡

悦-读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方方:是无等等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方方:是无等等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1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2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3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4

微信·专稿∣徐勇:残酷与温柔,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关于方方的《是无等等》

微信·专稿∣李云雷:“极端的故事”:其优长与局限——读方方的新作《是无等等》

2020-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①)∣黄灯:班主任

2019-3《十月》·思想者说︱北乔:静默的墙

2019-5《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①)︱王族:最后的猎人

2019-5《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②)︱王族:最后的猎人

2019-2《十月》·思想者说︱刘文飞: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

2019-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①)︱北野:裂缝与阴影

2019-1《十月》·思想者说(选读②)︱北野:裂缝与阴影

2018-5《十月》·思想者说(选读)︱叶浅韵:生生之门

思想者说|邱志杰:邱注《上元灯彩图》:关于一种历史剧的编撰

2018-4《十月》•思想者说(选读)|偏移与乡愁:安德洛玛克的故事(吴雅凌)

2018-5《十月》·思想者说︱叶浅韵:生生之门(续读)

2018-1《十月》•思想者说|张清华:万古愁,或灵敏之作为中国诗歌的精神

2017-6《十月》•思想者说|敬文东:日常生活

2017-5《十月》•思想者说|余华:爸爸出差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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