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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林森:岛

林森 十月杂志 2022-10-16



林森,1982年生,《天涯》杂志副主编。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十月》《中国作家》《山花》《作家》《长江文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

林森

第三章


祭海


“后来怎么样了?”吴志山的话停下来之后,我忍不住问。不得不说,他讲的时候,有些话颠三倒四,甚至有些呆滞——可能因为他这些年都是对着海、对着树、对着风、对着鱼……跟人讲话太少了,碰到我拿酒撬开了他的口舌,他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出了埋在肚腹之中半个世纪的旧事。他讲得太过跳跃,讲得太过零碎、杂乱、含糊,很多事情,我得靠自己的想象、组合、重新梳理,才能略微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时怀疑,有的地方他根本没讲过,而是我臆想出来的。讲到从监狱返乡,他再也没有耐心继续讲述了,哗啦啦……像倒掉一桶水,瞬间清空。我原以为,是不是出狱之后,没多少事情发生,导致他直接跳过?后来我则有了新的猜想:可能一回博济村便遇到父母双亡,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痛苦击垮了他讲下去的勇气,他需要快速地结束这一切,把自己埋进那个故事的荒岛。对于我,这位老者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他,却再无开口的意思了。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后来,怎么样了?吴志山仍旧没有回话,我侧身,看到他被一个沙坑遮盖住了。他裹着一张破被子,一动不动,更像一具尸体而不是活人。他睡着了吗?黑蓝色的夜幕里,风像梳子一般,打理着木麻黄的枝叶。我却没法入睡——即使他把“床”让给了我。这宽阔的天地,这甚至不愿意停歇一秒钟的海风,都不是我能抵挡得住的。我自诩为一个浪子,随处闲荡,可我远远不及眼前这位老人,他失去一切,甚至想抛掉自己的命——他才是一个不管不顾的浪子。吴志山还没讲到上岛,便封堵了那个故事的后路,我想,只能再找一个机会让他开口了。我起身,离开木板“床”,沿着沙地往西,走到沙滩边上。我看了看手机屏幕,此时是凌晨两点多,我还得熬两三个小时才能天亮。所有的困意全被打跑了,这海太过喧闹。天亮之后,我根本没等到早上十点钟,趁着手机还有一点残余电量,我给阿朋打了电话,让他尽快来接我。我想跟吴志山告别再走,可他不知何时已经带着渔网下海去了。我随阿朋离开小岛,回到岸上:“我下午还要再上一次岛,你到时送我。”阿朋以怪异的眼光瞪着我,点点头。我驱车到了县城,找了间小旅馆,把手机插上充电,洗了个爽快的凉水澡,开始到超市里买东西。我买了白酒、饼干、糖果等东西,装了满满两大袋,还问了县城好多小店铺,买到了一顶帐篷和一条睡袋。退房,我回到博济村,让阿朋送我上岛。到了吴志山的老巢,已经是下午。他见到我,直接摇手:“又来了?回去吧,回去吧。”我还没说话,他已经看穿我的心思,“那些事,不讲了,不讲了,你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别来打扰我了。”此时的他意志坚决,让我觉得自己背着睡袋和帐篷的姿势有些可笑。他不再理我,对我有了防备,看来今晚要打开他的嘴巴,是不可能的了。我把满满的两大袋东西,放在吴志山的床铺下,他一眼也不看。我摇摇头,拨打电话,喊回阿朋。阿朋回博济村的船刚走了一半,又得折返小岛,他满脸怨气。登上阿朋的小船时,我又看到了岛上那几口巨大的鱼塘,石块垒积,落日之下,还是盛大如半截长城。我忍不住问阿朋:“这几口鱼塘,你们村的人修来养鱼的吗?”阿朋笑了:“谁在这养鱼啊?我们渔村的人,都出海捕捞呢。那些石头,鬼知道谁堆的,我十几年前来过这个岛,上面的鱼塘就这样了。”上岸之后,我叮嘱阿朋千万要存好我的手机号码,让他有事没事,帮我留意一下吴志山,若是听说他有些什么事,立即打电话给我。我没告诉他,我仍旧对吴志山戛然而止的故事很不甘心,我很想听到那个心如死灰的人,如何在这座孤岛上,度过那么多年的光阴?阿朋说:“你是不是也在岛上见鬼了?”我笑了:“鬼没见到,见到鬼火了。”阿朋说:“怪不得……看来这岛,确实怪……好,有什么消息,到时我告诉你。下次要来,我把船给你,你自己过来。 我重新驱车上路,沿着海南岛西海岸,一路向南。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海南岛,但当我看得越多的时候,我越觉得有些寂寥与虚无,好像这个世界跟我断绝了所有关系似的。我把行程变得那么慢,我感觉前面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了。当我抵达海南岛最南端的时候,离我出行已经过了快半个月,本来两三个小时可以抵达的路程,被我跑了这么久。我进入三亚这个海南岛最热闹的城市时候,接到伯父的电话,他问:“你在哪?”我说:“三亚。”他问:“是亚龙湾吗?”我说:“不是。”他那边安静了许久,说:“海涯村明天要祭海,你是不是要回来?”我一踩油门,两个多小时后,我又出现在海南岛最北端的省城。第二天,伯父已经先于我回到了海涯村。海涯村已经不是我所记得的那个模样了——也不是所有人记得的那个模样了。村人陆续签署拆迁协议之后,这里全部被推倒了。据说还是有两三户钉子户的,他们坚守到了最后,买来五星红旗挂在屋顶以壮声势。他们还拿来扩音器,准备高声播放国歌,却在断电之后,难以实施,只好时不时站到墙角,大声清唱。但他们都没能维持多久,周围被推倒的房子一片废墟,即使人家真的不拆他们房子,他们处于缺水断电、四面楚歌的状态里,日子也难以过下去。还有人试图朝挖掘机冲过去,挖掘机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却自己先退了。人一退,斗志已经松懈,败局已定。本来相约一起战到最后的他们,相视苦笑,前后错开,分别去把协议签了。拆迁队势如破竹,海涯村风卷残云。再回到海涯村时,已经没有人能在那些废墟中,确证无疑地找到自己的家了。家都没了,这海还需要祭吗?伯父致电问了村里几个父老,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于是,便各自约人,按照往年祭海的时间,举行仪式。那么多小车、摩托车、大卡车回到海涯村,那么多人同时出现在海涯村仅存的遗迹——村庙的时候,拆迁队的人吓得赶紧停工,跑出几百米,掏出手机就拨打。没多久,村里过来了很多穿着制服的人。村里的年轻人吹着口哨喊:“规格很高啊,我们祭个海、拜个公还来那么多人维持秩序,真给面子,一会给你们吃块油光光的鸡屁股?”那些穿制服的,发觉来错了,也不好意思一下子撤退,扭头去训斥那些拆迁队胡乱打电话、胡乱报警情。村人都从各自的小车上,取下备好的祭品。今年跟往年不同,每家人都拿到了一笔赔偿款,新家还没安置好,各种新款的小车却已经抢着买,以至于到了最后,省城有些4S店还专门摆出“海涯村定点服务柜台”。车新了,手机新了,衣服皮鞋更不用讲,只差没能把皮也剥了换一张。往年,每到村里的渔船出海,村人总要备好祭品,在村庙和沙滩上祭拜,祈求出海平安。村庙里祭拜的是神,沙滩上祭拜的是那些死在风浪里的亡魂。今年,拿到赔偿款之后,村人便四散,到各地购房或买地建房,村里的渔船也没法再弄了,就算有船长仍旧愿意出海,也找不到船员了——拿到赔偿款的人,不愿那么辛苦当船员了。这一次,各家买回的祭品更多了,基本上家家都备了整条烧猪,纸钱装满纸箱,鞭炮更是一箱箱抬下来,还有人抬着纸糊的别墅、苹果手机、平板电脑。跟往年一样,伯父仍旧是这一次祭海仪式的主持人。伯父拿着一个扩音器:“十点钟准时开始。”每家每户都把烤乳猪往庙里抬,摆放到供桌上。供桌摆放不下,就摆在地下,甚至摆到了庙门之外。伯父高喊:“时间到。子孙列队。”所有人按辈分站好,随着伯父的指挥,拜了三拜。有些人挤不到前面去,就在庙门外拜。由于拆迁,今年回来祭海的人反而更多了,很多人都想着念着这搞不好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渔村的人都四散了,平时估计连见面都难了,哪还有这种机会?村人越聚越多,队伍排到海边,后面的人听不到扩音器在喊什么,只好见到前面的人鞠躬就跟着鞠躬。鞠躬之后,是一位最年长的人,念着一篇祭文,我和其他人被挡在庙门之外,听不到在念什么。只看到又是鞠躬又是点头,接着噼里啪啦,燃放鞭炮。炸完鞭炮,各家人便从庙里散开,各自找到一片沙滩,开始朝着大海烧香、点烛、燃纸钱、放鞭炮。到处浓烟滚滚,配合上被拆成这样的村子,真是犹如一场恶战刚停,还没来得及清扫战场。那些制服也搞得很紧张,怕有人真的脑子发热,带头往前冲什么的,往远远的地方退去,后来干脆驱车离开。有在海上死了人的,家里人拜着拜着,哭出声来。哭声会传染,不少人扭头看着废墟一片的海涯村,悲从中来,哭号不止。哭着哭着,便陆陆续续去寻找原来自己家的位置,在那里也祭拜一番。开挖掘机的在清扫着工地,见到那么多人进来,便暂时停工了。地面全被砖石遮盖,连成一片,认不出谁家和谁家了,也就是走个过场,随便找块地方,把供品放下来,拜一拜,求个心理安慰而已。伯母心软,她念叨着二堂哥,念叨着不复存在的院子,眼圈都肿了。我只好扶着她,跟在伯父的后面。伯父忽然停下:“这是我们家。”我说:“伯父,怎么认出来的?”他说:“那不是我们家的椰子树嘛。”已经没有椰子树了,只有半截折断的树干。伯父在那里坐了好一会,苦笑道:“想不到,我亲自经历了两个村子的消失。年轻时经历了一次,到这个年纪了,还得经历一次。”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年过八十却从不认输的伯父,流露出了他的苍老。伯父比伯母大十几岁,他在外头浪荡很久,四十余岁的时候重返海涯村,才跟伯母结的婚。伯父很少说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我们此前听伯母说过一些,但也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生于1934年的伯父,在十余岁出头,就开始各种赌博,到了他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赌徒了。我的祖父自然不愿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人,时常是抓到什么就拿什么往他身上招呼。有一回大输之后,伯父开始手脚不干净,竟然偷了别人家的东西。祖父直接把他捆绑到海涯村的木麻黄林中,用绳子把他吊到一根树干上,并声称,不能让任何人把他放下来。祖父准备把他吊一夜让他反省,次日就算不打死他,也得把他的手指给剁下来。事情的转机,当然在祖母身上,她知道祖父这一回是真的气昏了,家里不但出了赌徒,现在连盗贼也有了,暴怒的祖父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一步步败坏全家人的声誉?祖母趁着后半夜祖父沉睡的时候,悄悄拿着菜刀到林子里,把绳子砍断了,让伯父有多远跑多远,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她还塞了些吃的到伯父怀里。伯父趁着淡淡的月色狂奔,跑了许久,心想腿脚跑太累,干脆偷偷进入另一个渔村,到海边行了他最后一单偷窃。他偷了一条小小渔船,划出海面,沿着海南岛西海岸漂流,先往西,继而往南,跟我多年后开着车环岛的路线差不多,只不过,他是在海上。祖母塞给他的东西,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他才吃一点。小船上的水桶里,原先就装着淡水,足够他的饮用,他也忘了在海上漂了几天,反正他远远地望着海岸线,看到岸边的临高新盈港、儋州白马井港、东方四更港……一个一个港口,被抛弃在身后,可他不让海岸线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他是在终于把食物吃完的时候,才不得不上岸的。其时正是夜里,月光洒满了海面,他把船划到岸边,重新踩上海南岛的土地。船刚停好的瞬间,他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那片沙滩洁白如面粉,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闪烁耀眼的光芒,这一带沙滩,如此洁白、如此清澈,好像从未有人的足迹踩过。后来,伯父才知道,这地方叫牙龙湾,也就是多年后变成了海南岛上著名旅游景区的亚龙湾。但当时,牙龙湾周边还没有任何村子与人的足迹。伯父就在那里安下身来,打探到周边的其他渔村的情况之后,他干了点杂工,换来一张渔网。在那人少而海里的鱼虾很多的年代,他开始了一个人的出海。他划着小船带着渔网出海,每次收获都不小。有时夜里,一网鱼虾摆到沙滩上,月光之下,有些鱼虾是透明的,那场景犹如幻境。他在海边搭了竹棚,自己住着,牙龙湾的至美,只属于他一个人。安顿下来之后,他慢慢也打听到了此地处于海南岛最南端,而海涯村在海南岛的最北。或许是因为对祖父的怨恨,他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再回海涯村,而是和祖父南北相隔。他返回海涯村时,已经是五年之后,当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回到家的时候,这些包裹被祖父往外扔。伯父冷冷地说:“这都是我赚来的。我没偷。”祖父说:“你会不偷?”伯父说:“这一次,我不是回来跟你斗气的,我来拉人的。”祖父听不懂“拉人”是什么意思。祖母看到自己儿子回来,也变得人模狗样的了,兴奋不已,赶紧圆场,把东西都捡回来。可能是出于对祖父当年吊打他的不满,伯父无视祖母的挽留,毫无留在海涯村的意思。伯父果然是回海涯村拉人的,他去游说村里的年轻人,向他们描述了牙龙湾的美景与捕捞的容易,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的话,甚至有人传言,说这家伙失踪几年,回来就变得这么阔气,莫非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这么来招呼人,不会是要把人卖到东南亚去当劳力吧?伯父最后只挖到了当初一起赌博的几个人一同前往。一两年后,那些人跟着伯父再次回到海涯村拉人。伯父还立下誓言:“你们跟着我到那边,在你们都把日子过好之前,我誓不成婚。”这话是够霸气了,却也把祖母惊出一身冷汗。在之后的二十年里,伯父中间陆陆续续回到渔村拉人,终于把牙龙湾变成了一个小村子,而且这村子基本上全是海涯村来的年轻人,他们组成船队,出海捕捞,渔获颇丰,尤其月夜之时,鱼虾在洁白的沙滩上蹦跳,更是让人满心欢喜。当然也有过悲伤的时候,出海遇到风浪,有人没能回到岸上,让村子陷入巨大的悲伤。渔村总是和海难联系在一起的,伯父决定在村里修一间庙,征求意见的时候,那些年轻人都表示赞同。出资出力,把保护渔家平安的妈祖、伏波将军、一百零八兄弟公都摆放其中,甚至还派人回海涯村跟父老商量,请了村里一些先祖的牌位过去。那些跟着伯父过去的人,后来都陆陆续续成婚,唯有伯父,赌气一般,还是孤家寡人。最繁华的时候,村子一共有五十多户人家。但这个日渐膨胀的村子,在存活了二十余年之后的1974年左右消亡了。由于村子的壮大,旁边一些渔村觉得这群岛北的人,抢了他们的生存空间,时常闹事。尤其是旁边山上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的居民,看到渔村生活挺好,心里难免有些不平,与渔村的摩擦不断升级。期间还发生过数次大规模的械斗。不断升级的矛盾,让当地政府也很头大,后来为了斩草除根,便以无论新中国成立之前还是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个村子都从没被列入建制,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村子为由,给予遣散。那是伯父第一次见证到一个村子的消亡——尤其是这个村子还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伯父眼睁睁看着它的消亡,心灰意冷。被遣散的人,有的融入附近村镇,有的则重返海涯村。伯父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放火烧掉了自住的那间房子——那是村子的第一栋房子,但墙体早已从原先的竹棚换成了后来的砖块与黄泥。他还想着把那间众人一同出力修起来的小庙也处理掉,终究下不去手。他还想驾着小船,以当初来到牙龙湾的方式,从海上漂回海涯村,却尝试了一小段路便弃船登岸,疲累不堪地从陆路返回。后来伯父还曾私下去过牙龙湾,当时那小庙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了;再后来,伯父不愿再去牙龙湾所属的三亚市。伯父在四十岁的时候回到海涯村,仍旧是孑然一身。经历过大喜大悲的伯父,很快地振作起来,最后弄了艘稍微大些的渔船,他担任船长,一些随着他去过牙龙湾又回到海涯村的人到了他船上当船员。祖父、祖母一直对他的婚事很担心,可他不理会,直到他返回海涯村一年后,祖父抱憾过世。祖母劝他说:“你气你爸,不想听他的指派,难道你也要让我跟你爸一样,死了也没看到你结婚?”伯父说:“放心,我一个月内把这事了了。”果然,他一个月内娶了伯母。1988年,海南建省,伯父五十多岁,他重燃斗志,放弃渔船的捕捞,加入了特区建设初期热火朝天的混乱状态,以他的手腕,倒也赚了不少钱。20世纪90年代中期,海南房地产泡沫破灭之后,遍地烂尾楼,原本天价的房子变成了烂白菜,大堂哥也在此时被卷入案子,失踪了。伯父也在这场破灭的泡沫中损失惨重,不过他还是以手头的一些剩余,抄底买了几套房。在海涯村人看来,伯父算是经历过大事的一个能人了。我有时也想,伯父经历了他所一手建起来的那个村子的湮灭,所以当海涯村也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也痛苦,却比更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我有时会忍不住跟二堂哥一样,怀疑伯父所谓的木圣杯定去留,不过是赌徒出身的他的一次赌博。我甚至怀疑他有能力把木圣杯按照自己的心意抛出来,前面阳、阴两卦,不过是他必胜的把戏。至于第三次由阿炳抛出的“圣”,是伯父算好了,一阴一阳(也就是圣)的可能性,比双阴、双阳的可能性要大,无论谁来抛,在概率上首先就赢了,可以赌一把。当然,也有可能伯父早就跟阿炳合计过,阿炳可能也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想啥抛啥的人……不过,这些胡乱冒上来的想法,我从来不敢跟伯父求证,更害怕别人听了去,使得伯父变成村人眼中的叛徒、走狗。我并没有把伯父看成叛徒走狗,恰恰相反,我看到了他身上的某些慈悲。他不愿村人和拆迁队正面对抗,那样除了家破人亡别无他路——毕竟,此前已经因为拆迁,死了三人了。可能伯父认为,即使他也算是有点威望,可面对这么大的事情,仍旧还得借助神明之口,才能让人心服口服,所以才有了那场……但,谁知道呢,或许这些只是我的无端妄想,可能伯父真的是把选择权给了伏波将军,真的是伏波将军暗中裁决了这一切。被毁掉的老家里的祭拜,伯父只是看着伯母摆弄,他直愣愣地看着那截折断的椰子木,一言不发。他更老了一些。



创世


伯父新买的地,在一个镇里,周围有两个山坡,更像是在一个村子里——他还是不愿意住在整齐划一的楼房里。这个镇临近省城,属火山喷发后的火山岩遍地的地方,不适宜种庄稼,却遍布茂盛的藤类植物,遮天蔽日。伯父带着我去看那块地的时候,指手画脚,构思着这里怎么建,那里又怎么围。他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出手了,成也行,不成也行,我翻过八十的人了,没几年饭可以吃了。”在他的计划里,这里除了房子,也将留下一片极大的院子,种些花草、晒些鱼,闲时喝喝茶。他指着旁边一株巨大的树,那是琼崖海棠,这树在他买来的地界里,属于他的了。这棵树枝叶茂盛,气息浓郁。伯父永远是这么满怀创世之心,他好像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变成一个一世祖,便永远不甘心。伯父绕着这块地转了好几圈,像在清点他的存款。很多年前,伯父从那条小船登岸,看到月光落满洁白细腻的沙子之上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曾绕着沙滩不远处的林子转悠,构思着怎么把那处无人来过的地方,变成一个热闹沸腾的村子?伯父这一次买的地离海很远,是不是有意躲避?他的内心里,会不会认为,当年在亚龙湾那一次月光与沙子共谋所发出的光,才最能拨动他内心深处的弦? 住到省城内,伯母变得愈加不开心,她整日对着房间发呆,恨不得把桌椅床柜全都移一下位置,再移回来。小区里也没几个熟悉的人,她更是感到度日如年。伯父让她每晚到小区门口,跟着别的妇女一起扭广场舞,她去瞧了几眼,没法把她习惯于劳作的身子,扭出动感的姿态。她越来越焦虑,终于,她病倒了。我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医生也说不上什么所以然来,只是让她放宽心,让她多休息。我坚持办了住院手续。住下之后,她变得疑神疑鬼,以为她患了什么大病,是我跟医生联合瞒着她。医生解释再三,她也听不进去。除了伯父,就是我在医院守着她。住到第七天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患了癌症。我旁敲侧击询问好久,才知道她看到不少病房里,有人塞进了写满“神药问世,三个疗程可祛除癌症”之类的小广告,便以为自己也患上了。伯父苦笑不已:“你以为你想得就能得啊?回家去。”他让我赶紧去办出院手续。伯母又怀疑她是不是没法治了?伯父又好笑又愤怒,他喊起来:“是,是,现在回家给你订棺材。我也无比烦躁,尤其是当我想起这一周来,四堂哥竟然没来过医院看过伯母一回,立即掏出手机,拨打了他的电话,劈头盖脸骂了他半个小时。四堂哥静静地听着,等我把气泄完,他在那头缓缓地说:“你过来一下。我赶到四堂哥家,见到了他邋里邋遢,衣服更是连纽扣都没扣对,眼珠子发红不说,眼圈黑得像戴了墨镜。我大吃一惊。在以往,四堂哥从不这样的。他长期都是穿着齐整的衣服,连褶都没有一条,恨不得裤子不用布裁而用铁来焊。据他自己说,他的工作,经常出去见客户,形象最重要,形象让人感觉舒服,业务就成功了一半。因此,他在穿戴上,从来都很舍得下本,按照他的说法,买品牌衣服那都是大路货了,他的不少衣服鞋子,都是去手工店私人定制的。我坐下来,等着他开口。他先哭了,把头埋进双膝里,十几分钟后,才重新坐直。他定定神:“老五,对不起,我知道你有气。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无情无义。我自己都觉得……我最近老是觉得对不起我们家。你不知道,我最近梦见二哥好多回,他总是满脸怨气看着我,我都一个月没睡好一天觉了。”我知道那种痛苦,他所经历的这些事,我也经历过。我说:“所以你就成了这样了?四堂哥摇摇头。他说:“前些时候,上面让我回家做思想工作,后来我们家签了拆迁协议,我以为这事过去了,谁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呢。现在,我的工作已经暂停了,上头在翻档案查我的问题呢。我现在只能待着,配合调查,也许哪天就进去了……我知道妈爱胡思乱想,我要真去看她,怕被她看出什么来,到时她脑子更是停不下来,不是害了她吗?“伯父知道这事吗?他没回答,拍拍我的肩膀,起身去了浴室。 出院之后,伯母的状态并没有好转,有时甚至会心不在焉胡言乱语。在伯父的紧逼之下,她才哭着说起,她最近时常梦见二堂哥浑身湿漉漉,抱着手在海涯村的院子废墟面前发抖。她要走过去问,却总是走不动,步子迈开,脚却停止了,没法向前。伯父沉默许久,说:“那,是得找‘人’看看。”伯父四处打听哪里有神力高强的师傅,获悉省城一条小巷子里,有一位有求必应的女菩萨,便带了伯母过去。伯母把女菩萨画下的符烧成灰,泡水喝下。女菩萨还指点说,二堂哥未婚,可能有些心愿未完,可以请人用纸扎一位女子,到他墓前烧掉。也不管有用没用,伯父伯母按照女菩萨的指点,请人到二堂哥的坟前做了超度仪式,烧了纸钱纸人——二堂哥的那条小船,也烧了。那之后,伯母好像恢复了点精神。伯父决定乘胜追击,不让伯母有闲下来的时间。他前往买地的那个小镇,租下一间房子,他和伯母搬了过去。伯父择好日子,叫来施工队,开工建房。挖掘机开工了,铁手深入地面,抓出一把土。伯母迷蒙的眼睛,也放射出了光芒,她有活干了,她接受了伯父委派的新任务。伯父又开始他的“创世”生涯了。



病人


我是在伯父开工建房一周之后,接到阿朋的电话的。电话进来的时候,我看到“阿朋”两字,有点发蒙,好一会才想起他来。原来,这几个月来,各种杂事已经把我催逼得早已忘了那个孤岛上的老人。阿朋说:“我是阿朋。最近我听说了那个怪人的一些事,不知道你还感不感兴趣?对,关于那怪人的。我听说,他最近不在岛上住了。他生了病,被他家里的堂兄弟给硬扯上岸来了。现在在县医院,对,在县城呢,你还要来找他吗?对,对,对,就是告诉你这事,你自己看着办。不然到时怪我说有消息不告诉你……好的,再见。挂下电话,我也犹豫着,还要不要再去找他?他在医院的话,我最多也只能去看看他,难道还好意思去让他抱病讲起那让人唏嘘的过去?接下来的选题会,我一直心不在焉,眼前一直浮现着老人那藏在阴影中的脸。当晚睡觉之前,我还一直想着这件事,我好像回到了火牌岛上,被四面的海风围攻,不能入眠。第二天,我又悄悄开着车,往海南岛西边而去。手机导航把我引向了县城医院,我报上吴志山的名字,找到他的病房。那间靠着走廊尽头的病房静悄悄的,还有着其他两位病号,吴志山住在靠门的那张床。吴志山的手腕在打着吊针,他还是穿着我岛上遇见他的时候的那身衣服,不过无论衣服还是身子,好像都比岛上要干净得多,但他的脸上,有着一股病态的倦容。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吊瓶的管子,一滴一滴的药水,沙漏一般正从瓶中流进他的身体。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我走到他的面前了,他还是石头人一般,目不转睛。我把装着水果的袋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喊了一声:“老吴。”吴志山瞧了我一眼,先是有些疑惑,后来就变得诧异。我说:“我来看看你。”吴志山呆滞着脸,却也缓缓散开:“怎么知道我进医院了?怎么找到这来的?”看来,他还记得我。我掏出手机,摇晃着:“有这东西,都能知道。”他看着我的手机,还是无比疑惑。我问:“身体,什么问题?“老了嘛,总会这样。差点死在岛上。真死了,也好。多活一天两天,也就这样……”我掏出三百块钱,塞进吴志山手里。吴志山脸色变了:“这是干什么?把我当乞丐?”他拳头捏得很紧,不肯张开。我只好把钱放在他的床头:“老吴,绝没有别的意思。你现在住院,用得着。要用不着,你出去了,买酒喝。”说到酒,他的拳头便松了一些。吴志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四十多年来,你是第二个看了我两回的陌生人。”我只好呵呵笑,心里对另一个人充满好奇,却也不好问。吴志山拍拍他的病床:“你也坐坐?”我坐下,此时,午后的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打在床铺上,让那些飘浮的灰尘无所遁形。吴志山说:“我前几天才从岛上抬到这来,你就赶来了,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我狡辩道:“什么不死心?”吴志山说:“别说你不是来挖我话的。我一个人在岛上住久了,但我看人的眼睛可没有瞎,你想什么,我还看得出来。”我不好再辩驳了。吴志山说:“他们抬我的时候,我手脚动不了,可我当时感觉很奇怪,像要飞起来。我当过医生,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我可能要死了,却又缓过来了,我这贱命也是硬。我说:“你也别讲太多话,多休息。“趁我还想说的时候,你就听听吧。被抬上船的时候,我心里也想,要是真的死去了,我这一趟也算白活了。一身冤情无处说,连一个听自己讲话的人也没有,这狗一般的一辈子,就算是悄悄带走了,说真的,我还有些不甘心啊。”我知道,在此时,我已经不需要多耍什么心计,他便会主动要跟我讲下面那漫长的故事了。但我还是拉拉杂杂地跟他聊着。他说他在博济村还有些族里的堂兄弟,他躲在岛上多年,他们想过很多办法,也没能把他拉回岸上来。他说,前些年,每两天三天,从岛上划竹排上岸一次,一是把抓到的一些鱼虾蟹拿去卖掉,买些米和酒,然后洗一回淡水澡,顺便打一桶淡水上岛,以供饮用和煮饭。而现在,都是族里的年轻人每隔几天上岛一次,给他送淡水,帮忙卖东西。这一回,他觉得浑身发软,手脚没力,疼痛从身体内部传开,把他撕扯得翻来滚去,他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就爬到他在岛上给自己留着的一个沙坑里,钻进去。他族里的人好些天里再没人见过他,也是寻找了好久,才在那个深坑里把他抬了出来,经过一番抢救,缓了过来,医生说他处于长期营养不良状态,贫血也厉害,受不得冻,并非什么绝症,却也需要长期的休养。族人一起把住院的钱凑了出来,并安排人定时给他送饭,让他在医院好好休养。族人希望吴志山回那间族里人筹资修建的房子里住下来休养,吴志山便说要回就回岛上。族人只好让他继续在医院待着,多养一些时日。吴志山说:“你跑那么远,就是想来听我讲故事,值得吗?“也不仅是这个。“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我其实也说不清,说得矫情一些,便是一个无所事事之人对另一个无所事事之人的兴致勃勃;一个闲极无聊的人,对另一个孤独者无边的好奇。是这理由吗?


……(未完)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吊马桩/005  田 耳过 来/035  陶 纯廊桥夜话/058  张 翎塬  上/178  陈 玺


短篇小说初 冬/148  李 亚月光奏鸣/158  西 飏


散  文男左女右/102  周晓枫性灵告白/136  林幸谦


思想者说余生悲凉/169  张 喆


译  界艾莉丝·奥斯瓦尔德诗选/194  李 晖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科技工作者纪事大国引擎/198  余 艳


诗  歌穿越星宿的针孔/220  郑小琼刀锋与坚冰/223  袁永苹卡桑德拉/225  张曙光病 妻/227   陆 健短诗集萃/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


艺  术封  面 白影-线 之二[局部]  周 力封  二 春回草原(油画)  张 利封  三 古老的心愿(油画)  张 利


封面设计  赵平宇篇名题字  郭新民


其    他2019年1—6期总目录/238(敬告:因我刊编辑工作中的疏忽,在通知作者留用稿件时出现差错,导致李亚的短篇小说《初冬》于其他杂志刊登后,又在《十月》2019年第6期再次发表。在此向作者李亚和广大读者表达深深的歉意。)

悦-读

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林森:岛

2019-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林森:岛

微信·专稿︱杨碧薇:所有的岛都是未来的方向——读林森的《岛》

微信·专稿︱陈培浩:当代叙事中的家园挽歌——读林森长篇小说《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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