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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庞羽:没人拒绝得了董小姐

庞羽 十月杂志 2022-10-16



庞羽,女,1993年3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江南》等刊发表小说30余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年选。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已出版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即将出版《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

没人拒绝得了董小姐

庞羽


你要相信,有时候,一个群租房里,姓董的人会成为邻居。董雪君料不到自己会见到董小宛。估计董小宛也是。两人要好了一阵,董雪君考上了德城东桥镇的公安局,单位分了宿舍,她就搬走了。后来小宛也搬走了,去了姓董的人该去的地方。

董雪君相信董小宛过得很好,董小宛也这么想董雪君。董小宛有12条碎花长裙,12支红色不均的口红,12个叫不上名字的男友。董雪君只有12支电动牙刷。做邻居的那会,董小宛总是说,男人不会因为你牙齿白就吻你。董雪君说,你不会因为被男人吻多了而牙齿变白。董小宛白了她一眼,说雪君是嫁不出去的。董雪君放下牙刷,端起杯子,口腔里呼噜几声,浊水带着咕噜泡儿涌出来了:那你呢?什么时候嫁出去了,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这个大红包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董雪君正在处理东桥镇春季安全总结汇报材料时,董小宛发来了微信:雪君,在吗?下周我结婚。董雪君犹豫了一会,看了看手机日历。四月了,到下一个四月还要12个月。董雪君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从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却在这个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是细的,是缎的,是绸的,是滔滔有声的。它下在她的心里,说要下到来年的立春。立春也好。董雪君铺开自己的身子,陷入木椅里。等到了初夏,大暑,秋分,冬至,都没有此时失落。每个人都在等待清明,为他人献花,为自己安身。

董雪君想了想,没有回。董小宛有12支红色不均的口红,断了就扔了。董小宛有12条碎花长裙,冷了就穿不成了。董雪君有12支电动牙刷,无论是1月或是12月,充了电还能用。可是,小宛12个前男友往那儿一站,那架势,那威风。打篮球的那个最高,做律师的那个最帅,戴眼镜的那个有哮喘,喜欢吃阳春面的那个最可爱。足足的十二金钗。以前小宛总是说,要不律师做薛宝钗,眼镜男做林妹妹,剩下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董雪君在一旁侧击,宝哥哥心仪哪个?小宛掰着她的手指头:你知道《红楼梦》为什么动人吗?董雪君摇头。小宛眨巴着她的眼睛:前世与来世,都付笑谈中。

春季安全总结会结束时,董雪君才想到有这档子事。距离董小宛的结婚邀请已过去三天。没事。要到下周呢。董雪君拿起手机,翻开微信聊天记录,小宛还是那个头像,一只青蛙。小宛说,她就是青蛙公主,她要索吻,从来不会有人拒绝。也巧,董雪君下载了日本小游戏《旅行青蛙》。要是董小宛说她就是她蛙女儿,董雪君也没办法。给游戏青蛙准备行李时,董雪君总是想起小宛。想起小宛时,董雪君发现自己的心里突然变得好温柔。就像电动牙刷那样温柔。现在,她只能温柔地翻着小宛的朋友圈。这半年,她把自己嫁出去了,还去了好多地方。云南,青海,日本,柬埔寨。穿着她各色的碎花裙,涂着深浅不一的口红。某个瞬间,董雪君突然想变成小宛面前的相机。

 

董小宛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人。在董雪君整理好会议记录后,她来了第二条信息:我租了车,晚上6点出发去普陀山,就我一人,你来不?董雪君一个不留神,差点跌了手机。现在是周五下午5点24分,还有6分钟就下班了,还有36分钟就到6点了。要是办公室主任让她加个班,她直接回了董小宛。

办公室主任没有这层意思。董雪君感到失落,更多的却是狂喜。这种感觉,就像2008年大雪,他们年级在期末考试时,监考老师走上台,说:同学们,做好卷子,咱们就放假了。当即,前面两个男孩撕了试卷,扬上半空。监考老师一笑:你们两个,假期回来补考。和别人一样,董雪君是狂喜的。但也有种失落,恍若雪悠悠扬扬地落下,不知落到了哪里,可时间久了,它们就在那里。

这次董雪君回复了微信:6点?太早了。我还要收拾呢。

小宛立马来了一句:早什么。说走就走。

董雪君回了公安局后排的宿舍,收拾了一个背包,拿了钱、衣服、洗漱用品,就到了后门等董小宛。小宛豪气了,居然说租的是宝马。BMW宝马。董小宛老是和她说,这时代不同了,没有白马王子,我们还有宝马王子。白马已经去动物园了,我们要看到宝马、萨其马、玛丽苏的重要性。这么说,没有宝马,咱还有萨其马吃,没有吃的,咱们还有玛丽苏意淫。差不了的。董雪君觉得她说得在理。这辆宝马,租得也在理。

三句话不出,董雪君坐在了金色宝马5系的副驾驶座位上。一落座,小宛就朝她身上喷了一阵香水:去去警察气。董雪君刚要说话,小宛又抢白:社会关系上,我是平民,你是警察。可咱们今天呢,说好了的,我既不是准新娘,你也不是官帽儿,你就是董雪君,我就是董小宛!说完,小宛朝董雪君抛了抛媚眼,咬了咬红唇:今晚,是我们的。董雪君笑了,小宛还是那个小宛。

 

宝马开出了德城,一路往南方去。晚风轻,暮色紫,夕阳圆润,月弯钩。董雪君妥帖地偎在副驾驶座位上,感到一阵阵的,像泉水拂手般、难言的恩惠。仿佛是天地的赐予,仿佛是人为的信赖。缺席天际的太阳,顿首浮云的月亮,一切都庄重地、深情地、纯白无瑕地凝视着她们。她们是垂枝的浆果,是大地阵痛产下的卵。风往她们的身体深处去,涉过慷慨的骨、热泪的海、失落的山丘、彷徨的无尽长廊,它终于抵达了,在不为人知的蹉跎背后。

“你知道吗?老顾睡过12个女人。”小宛松出左手,搭在车窗边沿。

“你是说……顾方万?”董雪君也松开了脑袋,望着小宛的侧颜。

“结婚前,他和我坦白了。”小宛的侧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介意吗?”董雪君坐直了身子。

小宛没有说话,她从中间的车道转到了左车道。

“雪君,你做得对。人必须买电动牙刷。把牙刷白了,天天也过得开心。”

董雪君转过了脸,她想起有两支电动牙刷已经坏了。最近,她想买韩国那个叫“露娜”的洗脸仪。仿佛要把自己的牙齿、头发、毛孔清理干净了,她才能面对这个世界。不行,还要准备面膜、发膜、护手霜、身体乳,作为一个会空手道、跆拳道、擒拿术的公安局小姐姐,这些看来是多余的。董雪君不会告诉别人,她朋友圈里有日韩代购,还有欧美代购,她们都说:你喜欢的人,不一定属于你,你喜欢的东西,只要出钱,就是你的。她们说得多对啊,还是想想“露娜”要蓝色的,还是粉色的吧。

“我常用的电动牙刷,它的塑料纤维很柔软,坏掉的那两支牙刷机芯不好了,毛端从球形变成了筛子。就我而言,我觉得飞利浦的就不错,不损伤牙齿,也不损伤牙床,不仅能刷干净,还能给你做按摩。每个电动牙刷,都可以转换强、弱模式,开关就在牙刷柄上。充电干电池、牙刷头、电池盒、套筒,你都要好好爱护它。除了刷牙,你还可以按摩牙龈,轻轻敲打牙龈,促进血液循环,对牙周炎、牙龈出血都有很好的治疗作用。”

董雪君面前伸出了无数支电动牙刷,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每支牙刷上都有一个微小的神,它们眼睛明亮,四肢铿锵。突然,董雪君看到了自身的云顶。若是死去,若是即刻死去,绵柔的云,逐渐阔大的星颗,凹凸的月。那些都是死去后要完成的事。

 

“前段时间,黛玉来找我了。”董小宛突然长舒一口气,嗅了嗅鼻子。

“你不会说的那个眼镜男?”董雪君思考了好一会。

“他说他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票子,连病都有了。”董小宛放下悬挂的左胳膊,“他去年结婚了。现在,公司外派他去美国待上三年。我说恭喜你哈。他叹气。他说美国的三年和中国的不一样。我问为什么不一样,他说中国的月亮走一圈要思乡,要把酒,要暗香浮动,要近水楼台,美国就不同了,只要六便士。我说你怎么还是那样。他叹了一口气,说要还是当年,他也不会是那断月无情之人。我说你多大了。他说当时明月在,却照不到归人。我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他妈的居然哭了。”

“哭了?”董雪君不客气地笑了,“棒。”

“他们的微信,我都没删,”董小宛放慢了速度,转到了中间车道,“宝钗发了。他领了一宗离婚案,没想到那要离婚的富婆看上他了。那家伙刚去律师事务所实习时,晚饭都吃煎饼果子,而且是不加蛋的,你懂的,就是干面,生菜,还说要多抹点酱。转正时,我请他吃了必胜客。12寸的牛肉比萨,青椒都没给我剩下。回到家就抱着马桶呕。我说他自作孽。他说以后酒局多着呢,习惯习惯。”

两个董小姐都沉默了。

“其实,我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呢?”董小宛沉下身子,背部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因为大家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才聚在一起的。当然,雪君,我说的不是你。你说老顾,就是那个土豪,一张手,情人节5千2,三八妇女节8千8,你可能觉得,大方,舍得,可他同样可以送其他女人5千2,8千8,加起来不过一顿晚饭的事。”

“我就这样把自己交代了。雪君,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每个人都向往这样的生活,有吃,有喝,没有后顾之忧。可是,人是真贱。得不到就痛苦,得到了就无聊。雪君,婚姻并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情,它只是伪装了的侥幸。为了活下去,我们创造了世界。为了创造世界,我们要走进婚姻,让更多人活下去。”

董小宛不说话了,董雪君看着前方。马路宽阔,面前并没有车。突然,小宛鸣了笛,声音悠长,宛如心碎。

 

在星辰还没有燃烧完毕前,董小姐们到达了山脚。这里是普陀山。这里是浙江的普陀山。董雪君不知自己为何要加上“浙江”两个字。或许江苏也有普陀山,北京也有,上海有,西藏、海南、内蒙古都有。只要心有虔诚,菩萨是不会在乎落身地的。神创造失去,是为了引出后悔,神创造后悔,是为了成就虔诚,神创造虔诚,是为了让我们对自身的苦视而不见。

普陀山的大门已经关闭,她们从边门上山。没走几步,董小宛突然跪了下来。董雪君问她怎么了。风一阵阵地拂过小宛的额发,她的眼睛闪着不一般的烁亮:“菩萨在那里。”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雪君看见了那座33米高的南海观音立像。天如同蓝丝绒,云好似锦葵棉,观音端站,月满肩。一瞬间,董雪君感到了山动地摇。她想起她在这世上活了25年了,她想起她母亲生她时,下起了小雨,她想起她过世的爷爷、她听不见的外婆,她想起了童年迎风的丝巾,少女时代两块钱一张的磁带,高考时猝不及防的感冒,褐色的地、青色的树,五彩的糖豆、透明的无穷。她想起了好多。原来岁月流逝,我们永远背离我们所珍视的东西。

许久,董雪君从地面上起身,天际点点缀缀地闪烁着,仿佛细细的霰雪,仿佛天惠时刻。小宛凑过来,拉起董雪君的手:“我们去那里请三炷香吧。”

在普济、法雨、慧济三座寺,小宛仔细地、一个个地磕着头。董雪君望着她,感到了陌生。董雪君一直相信董小宛过得很好,她有12条碎花长裙,12支红色不均的口红,12个叫不上名字的男友。董雪君只有12支电动牙刷。做邻居的那会,董小宛总是说,男人不会因为你牙齿白就吻你。董雪君说,你不会因为被男人吻多了而牙齿变白。董小宛白了她一眼,说雪君是嫁不出去的。如今,那12条碎花长裙,作了妇人的裹脚布,那12支口红,成了记忆里可有可无的蚊子血。她的十二金钗,那架势,那威风,也只能装得下6便士的月亮,12寸的牛肉比萨。

出了寺庙门,她俩歇息在一棵菩提树下。董小宛仰着面,半望着天上的星颗,半放空自己,放着放着,她十指颤动,似乎在弹奏一曲钢琴曲。

“小宛,你还会弹钢琴?”董雪君从包里掏出口香糖,给了她一颗。

董小宛看着口香糖,恍若看着天上的星颗坠落,变成了她手上的陨石。

“没有,”董小宛突然啜了鼻子,“我也很期待自己能弹钢琴呢。说实话,我有很多很多期待。比如宝马,比如萨其马,比如玛丽苏。可是,有些时候,难免觉得有些东西并不重要。就在那些时候,就在现在,我期待我能弹钢琴,我能跳舞,我能写诗,我能给自己唱首歌。”

董雪君伸出手,把小宛额前的碎发顺了顺。她感到了熟悉的温柔。她感到自己在下雪,大的,小的,六边形的,五角星的。2008年的大雪,原来还在。她想起了撕试卷的那两个男孩,一个去当了北漂,一个成了车间工人。过往的岁月,只是我们遵照的人生一种。她想告诉小宛,也告诉自己,人生,无论如何选择,都会后悔的。等真正到了临了,才会明白,曾经的后悔也是那么珍贵。

“小宛,原谅我,我五音不全。这样,我给你读首诗吧。”

没有等董小宛回音,董雪君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念完,两个人不说话了。董小宛轻轻摆动身体,靠在董雪君的肩膀上。有种无法自明的恩情,有种穷山尽水的孤勇,也有种偶尔为之的仁慈。

 

下了山,董小宛提议坐轮渡去桃花岛,她说这次来,就是为了能赶上桃花岛的日出。初熹的时候,海面平阔,水绵绵,光纷纷,有鱼跃过,有鸟飞来,天气正好,恰能看见南海观音立像。她一直在想象这一幕。有时候,世间的某一瞬间,只属于特定的某一个人。

码头宛若立在海水中央,悠悠的,静静的。轮渡歇在岸边,亮着几盏油黄的灯。几个码头的工作人员走过,手里搬着机油、绳子。远方并不亮堂,看不到那座桃花岛。

董小宛把宝马开到了汽车舱,挽着董雪君的胳膊进入了休息区。休息区里的人并不多,几个船员,三两个乘客。小宛坐在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身旁,董雪君挨着小宛坐。很快,男子就和小宛聊上了。男子叫乔伊,是岛上的人,在舟山工作,晚上就回岛上的家。小宛还是小宛,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对于董雪君,说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她仍感到高兴。要是小宛变不回来,她怎么和顾方万交代,她怎么和自己交代。

乔伊说,今晚桃花岛有一个海滩篝火晚会,大家一起吃烧烤,海鲜都是现捕的,也有牛羊肉,从舟山运回来的。小宛笑了,好啊好啊,我肚子都饿坏了。乔伊又说,不是免费的夜宵啊。你们两个人,可以打八折,还可以附赠两瓶啤酒。小宛说,不够不够,一人两瓶才刚刚好。乔伊说,要是你们醉倒在海滩上,我们可是要负责的,不划算不划算。小宛眯起眼睛,你不是说——你家就在岛上吗?乔伊歪着头想了一会,挺好,吃饭睡觉一条龙,我得回桃花岛发展旅游业。两个人爆发出了大笑。董雪君攥着自己的背包,黑色的包皮硌出了电动牙刷的印子,董雪君感到些许的困窘。随即松开手,打开背包,找到口香糖盒。葡萄味的。

 

到达桃花岛,停放好宝马,两位董小姐就被带入了海滩。黑色的潮汐,一浪一浪地卷上来,远处轮船的灯火像坠毁的星子,一切仿佛宇宙被淹没,暗物质逃逸出来,暗能量无处不在,黑洞也在默默地攫取着光芒。

离这个宇宙不远处,坐落着一簇篝火,十来个男女,围着篝火,手持长短不一的串子。乔伊走过去,和他们介绍了董小姐们。高个男人递给董小宛两串皮皮虾,矮个男人递给董雪君三串秋刀鱼。烤盘上还吱吱啦啦地烤着生蚝,一个胖女人正挥洒烧烤酱。靠着烤炉的男人正在给大伙分发羊肉串。董小宛和几个男人聊着。董雪君一口气吃了五串羊肉串,才发现自己其实和董小宛一样。谁饿了不会吃呢。谁难过了不会哭呢。

没过多久,滩外的海鲜店送来了一只澳龙,人群躁动起来。男人撒着蒜末,女人添着粉丝,董小宛手里拿着塑料瓶。塑料瓶里装着食用油,瓶盖上戳了一个洞。董小宛挤着瓶身,油喷溅在澳龙、生蚝、皮皮虾上,蒙蒙一层光。董雪君拿到了一只烤螃蟹,正在拆爪时,董小宛玩上了头。她追着乔伊,边挤着油边叫喊着。海滩上显露出两排脚印,像电脑屏幕上挨个出现的字母。董雪君举着螃蟹爪子,挥舞着,小宛你当心点。董小宛似乎没听到。她的笑声仿佛去而复返的浪花,洁白、光亮,一声盖过一声。

笑过了,疯过了,董小宛又回到了篝火堆。高个男人说,光有吃的不能过瘾,要唱的,要跳的。胖女人说,要不咱们玩真心话大冒险,谁输了就唱,就跳。篝火呲啦蹿上天空。

游戏规则为击鼓传花,一说停,谁拿到螃蟹壳,谁就要选择真心话或是大冒险。

众人围坐在一起,董小宛挨着乔伊,董雪君挨着董小宛。游戏热烈地进行着,螃蟹壳到了董雪君手里,她愣住了。就是它,她刚才吃的那只螃蟹的外壳,圆溜溜的,多刺,泛着青紫色,就是它。就是它。她活在世上25年,第一次对自己说,就是它。就是它,杀死了老去的亲人。就是它,夺走了多汁的青春。就是它,让我们夜不能寐。就是它,让我们欣喜若狂,让我们黯然失色,让我们曾经沧海难为水,让我们君问归期未有期,让我们十年生死两茫茫,也让我们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宛贴上了她的耳,一阵酒味的鼻息:你就别真心话了,套不出你什么的。上,跳去。

董雪君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各位,我也不会跳舞,就来个擅长的,军体拳吧。

踏步右冲拳、上步左冲拳、弹腿右冲拳、下击横勾拳、挑拨侧冲拳,董雪君拳头从腰间旋转冲出,拳心向下,另一只手放腰际,左右开弓,呈弓步。一个后转身,右臂后击,左拳向前冲出,直捣黄龙。她大喝一声,双勾后击,右转身,两拳向上猛击,随后,她右脚向前踮步,左脚前移,两肘抬平,左右猛击,随后两拳变勾手,左脚成弓步,左小臂向上挑,右小臂往下砸,最后右拳收于腰间,左腿后绊,劈石斩金间,董雪君双脚并拢,恢复立正,手伸向自己的头顶,想去摘帽子,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只好朝众人笑笑,拨弄了一下鬓发。

一阵热烈的掌声。胖女人一边拍打着肥硕的大腿,一边用烧烤钳拍打着沙面,发出此起彼伏的噗噗声:姑娘好身手!

击鼓传花又开始,螃蟹壳到了小宛手里,她迟疑了一会,就在说停的一刹那,她扔给了乔伊。乔伊选择真心话。小宛举起了自己的胳膊:我来问。

沙滩上的一切是如此祥和。董小宛放下左手的啤酒瓶,拿起螃蟹壳,在乔伊眼前晃了晃,猛地向上抛起,又接住,她转着指尖的螃蟹壳,眨巴着眼睛,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说:说实话,你睡过几个女人?

哄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12个人,24只眼睛,都看着乔伊。乔伊满脸的尴尬。董雪君用自己的胳膊肘捅了捅小宛,小宛没有理会,反而又说了一遍:说实话,你睡过几个女人?

高个男人咳嗽了一声,那个,姑娘,你还是换个问题吧。

那好。董小宛很爽快地答应了。我过几天就结婚了,你可以睡我一次吗?

大海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拍打着众人的沉默。胖女人起身,去收拾烤炉的残渣。烤羊肉串的男人接了个电话。矮个男人说是去上厕所。众人稀稀拉拉地走了,高个男人拍拍身上的沙子,对董雪君耳语:天气还没热起来,大海的潮汐说不准的。他也走了。

只有董小宛,一边紧紧地攥着乔伊的手,一边摇晃着手中的酒瓶,她说她有过12个男朋友,一个月一个,就是一年;一年一个,就是一个轮回。她和哪个都没能长久,哪个都没给她带来美好的回忆。就说她家黛玉,以前也就一个臭老九,现在好了,转行了,功成名就了,还有脸来找她。还有那个宝钗,不就一副好皮囊嘛!那个打篮球的,现在屁都不是,天天坐办公室,腰驼了屁股大了。还是爱吃阳春面的可爱,可是他只爱吃阳春面,每次约会都会吃,她实在受不了了才和他分手……为什么你们都一个德行,得不到就痛苦,得到了就无聊。你也是个渣男,我都这样了,你还爱理不理。现在,你放眼看看,大家都走空了,你就和我撂下话来,睡,还是不睡?

乔伊脸涨得通红,他把董小宛的手从他胳膊上捋下来,看也没看董雪君一眼,径直而飞快地溜走了。董小宛一个踉跄,手抡了一个圆,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喊:没人拒绝得了我!

 

醒来时,四周还是一片黑暗。董雪君觉得头疼,昨晚,她和董小宛一直喝到深夜。她不想喝,董小宛逼着她喝。小宛说,我马上结婚了,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日子了,我就要酸酸你,我就要劝你更尽一杯酒,我看谁能拒绝我!董雪君也很无奈,拿着别人喝过的啤酒瓶,一闭眼灌了下去。喝着喝着,两人就没知觉了。她俩在沙滩上躺了一夜。董雪君也知道,许多醉倒在沙滩上的人,都被潮汐卷入大海,成为鱼虾的美食。而这一夜,她们被大海赦免了。

董小宛还在酣睡,董雪君小心把她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坐在小宛身边,一个人自言自语。小宛确实美,不寻常的美。可这个世界,只有庸常才能享受足够的坚韧。人生在世,没带点悔恨,就不会感受到日出的震颤、日落的抚慰。董小宛的脸颊饱满清秀,眉毛疏落有致,鼻子坚挺,眼睛圆润明亮。董雪君用指腹顺着她的脸划过去:青春啊青春,众生都爱你。你也宽待众生。你是众生的女儿,也是众生的慈父。

 

四周依然一片黢黑。渐渐地,远方钻出了一丝白。董雪君朝白走过去,来到了海岸线。海水冰冷,舔舐着她的脚尖。她蹲了下来,在沙子上画了一座佛像。黑色潮汐涌来,把佛像抹干净。一瞬间,这是这个世界只属于董雪君的一瞬间。原来,只有无穷,才是神要去的地方。

白光越来越多,逐渐地,又出现了橙光、粉光、红光。董雪君微微笑,回到了小宛身边。她还在酣睡。她没打算吵醒她。想象可比现实更能给人以希望。周围的黑暗逐渐稀释。没有人能拒绝青蛙公主的索吻。确实。董雪君掏出了手机。她的旅行青蛙寄来了相片,海边、山峦、树林、咖啡馆。那才是人类要去的地方。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小说新干线|祁媛:脉

小说新干线|朱个:火星一号

小说新干线|朱个:摩天轮

2016-6《十月》·小说新干线|格尼:小说带我去远方(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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