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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青年论坛(第七期)|“讲述乡村的方式——从付秀莹的《陌上》谈起”发言摘编:李松睿

李松睿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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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睿,青年批评家,《文艺报》编辑

   导言:《陌上》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2期,是付秀莹文学版图中“芳村”的整体亮相,也绘制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斑驳面影。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自觉体认,对中国女性的经验与情感的敏锐捕捉,对传统中国美学的全新探索,小说不仅藉此展露出了独特生动的个体生命的体验,而且揭示出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密码。小说甫一问世,在文学界和读者中反响热烈。有评论家称《陌上》是“中国当下乡村世界的精神列传”。

4月26日,十月青年论坛第七期在北京大学举办,十月杂志主编陈东捷、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孟繁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文艺报》新闻部主任李云雷等批评家、作家、编辑与作者付秀莹共同探讨《陌上》的价值与影响。

《陌上》的结构与劳动的消逝

李松睿

李松睿:非常高兴有机会跟大家交流阅读《陌上》的体验。第一点先说一下小说的结构。小说的前半部分,我读的是亚娅给我寄的杂志,但周末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朋友给我寄了一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的《陌上》单行本。所以我前半部分看的是杂志,后半部分看的是单行本。在对比之下,我发现两个版本不太一样,虽然在字句层面我没有一一对读,但最明显的是章节顺序发生了变化。从章节顺序可以改变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看出这部小说不是一部结构严谨、情节连贯的作品。作者每章以一个人物为视点讲述故事,而这个视点人物到了其他章节就变成了次要人物,付秀莹以这种方式把这个村庄特别复杂的亲戚、邻里的关系串联了起来。特别有意思的是,随着视点人物的变化,某些人物的称呼也会随之改变。例如,有一个人刚开始叫换米姨,后面变成了换米婶子。人称的变化是由视点人物与之亲戚关系的变化来决定的,付秀莹正式以这种方式建构起一个亲戚、邻里关系非常复杂的芳村世界。

另一个结构变化是,单行本比杂志上的版本多了一个楔子。楔子的部分关于芳村的时令、风俗、地方特色等。所以在读这部分的时候,我感觉好像走进了沈从文的乡土世界,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然而,进入到正文以后,你会发现乡村不是这样,它充满了变化,里面的人物总是在说早些年如何如何,而现在有如何如何,或者现在不比过去了。例如,小说细致描写了一些风俗变化,每年祭灶王爷时,按照风俗要用甜瓜把灶王爷的嘴糊上,可是现在就没有人种甜瓜了,甜瓜不好找,也就不费力气糊灶王爷的嘴。所有这些风俗习惯都随着时代的发展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加上这个楔子和不加这个楔子给读者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多了楔子在前面,时代带给芳村的烙印可以更好地呈现出来,目前这个结构更有味道。

第二点,这部小说我在读的时候感到是由听觉和视觉两部分构成的。所谓听觉是指小说里面对话特别多,这也是为什么《陌上》给我的感觉是很像《金瓶梅》或者《红楼梦》这样的古典小说。因为在那两本小说里面,对话特别多。我们从其中琐碎的对话里面,可以看到乡土社会的复杂。其中经常会提到本家、本院、外姓、外院,有邻里、有亲戚,有历史上的恩怨,展现出细密如网、异常复杂的人际关系。通过这些对话,读者也能看到现代经济对乡土社会的冲击。这些冲击中最重要的就是“钱”,因为钱的问题产生了攀比、面子、心理失衡以及贪婪。所有这些东西在夫妻、父子、婆媳、兄弟、母女、朋友之间制造龃龉、让他们吵来吵去。这构成了这部小说最主要的部分。

而原本特别复杂的乡土社会,也因为经济,甚至还有阶级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有的人是开厂子的,有的人则是在这些工厂里打工的。因此,付秀莹笔下的对话表面上非常琐碎,全都是小事,但这些小事背后,把一些非常巨大的社会变革给带了出来。比如说像贫富分化的问题、像党的基层组织建设问题、像环境污染问题、空巢老人的问题……可以说,今天中国乡村面临的方方面面的问题,全部纳入到了小说里面。

不过,听觉部分的事特别琐碎,所以我觉得在各个章节也显得非常琐碎,特别是有些对话,读者会觉得它们是在不断重复的。因为小说所涉及的那些事情无非就是迎来送往、过年过节或者是婚丧嫁娶,显得很重复。而且一些形容和表达也是经常重复的,比如说村子里说谁家房子盖得好,就说盖得像铁桶一样。我觉得这个表达在小说里面至少出现了几十次。这样的写法多少对读者的耐心构成了挑战,留下的印象也并不好。因为读者在读的时候,总是会觉得似曾相识,重复感会比较强。

当然,这部小说还有视觉的部分。如果听觉的部分会让读者觉得这部小说很琐碎的话,那么我觉得视觉部分的加入会产生一种平衡。因为在小说里,所有人物都在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勾心斗角,多少会让读者感到有些压抑。不过,这些人物在郁闷、争吵、生气的时候,物会突然从现实的纠葛中跳出来,他们可能会一生气就出门了,走到田间地头,或者一生气就去睡觉了,进入到梦境之中。在这些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些自然的风光和田野,从琐事中超脱了出来。这个时候小说就会进入到景物和梦境的描写。在这个部分中,不再有琐碎,不再有纠葛,不再有苟且,也不再有鸡鸣狗盗,那些无聊、缺乏精神性的东西都消失了。在进入到视觉的时候,我觉得小说的语言也充满了诗意,光影、草木、自然,一下就进入到了小说世界里。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勇子,他在家里待着,老婆小瑞去东北打工。勇子当年又是村子里一个说一不二、能干的人,但现在非常压抑和郁闷。小说会突然写到他的梦境,在里面,他带着老婆,骑着摩托车走在阳光下,车轮碾过阳光发出了碾碎金子的声音。这个细节非常有味道,平衡了小说在听觉部分中非常琐碎、让读者觉得压抑的部分。我觉得这两部分的平衡做得非常好。

最后要谈的是,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讲述乡村的方式。在20世纪经典的乡土文本里,作家在讲述乡村的时候,有几个是比较重要的主题:一个是地方风俗,比如在沈从文那一脉的小说中,地方风俗、乡土人情是作品最重要的表现部分;另外一个主题阶级斗争,比如茅盾的“农村三部曲”这样的作品,把阶级斗争、阶级矛盾作为重要的主题;而第三种主题,我觉得是写生产劳动,比如说合作化,像柳青《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这类,他们把农村的生产劳动作为重要的主题。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这三种经典的讲述乡村的作品中的哪一种,得劳动、农业生产都是特别重要的书写对象。因为劳动既是经济活动、生产活动,对乡村来说,它同时也是风俗、地方特色的一个部分。尤其是在茅盾、柳青、周立波这样的左翼作家笔下,怎么去种粮食、怎么从事农业生产活动,是小说美感的重要来源。包括像茅盾的《春蚕》中关于养蚕的描写,是最能带给读者美感的地方。而我个人觉得,今天中国当代的乡土叙事里面,写劳动越来越少,或者说农业生产活动,在关于农村的叙事中越来越不重要,或者说我们今天的农村经济活动里面,农业劳动是微不足道的。这一现象让人觉得非常荒诞,但又是一个真切的现实。

付秀莹的这部小说名字叫《陌上》,陌上的意思应该是田间地头,但是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在里面看不到有人在从事农业生产,而这个村子里的人要吃粮食就去买,要吃面条就买做好的挂面。其中与农业生产有关的顶多就是有村民在自己家的园子里种一点儿菜。小说有一章写到一个人叫增产,他比较守旧,仍然愿意种粮食。村里面没有人种杂粮了,只有他家种一点儿杂粮。小说中只有这个人物身上有对土地、对劳动、对农业生产的深切的爱。

这是阅读《陌上》让我觉得特别有意味的一件事——今天中国的农村怎么就成了这种样子?在读作品的时候,我发现在农村中农业反而是副业,而工业、资本的运行才主导着农村经济的运用。对比一下《创业史》,在那部小说中,不管小说人物是支持合作化的,还是反对合作化的,大家全都是一心想多种粮食,都是热爱劳动的,区别只在于是单干还是搞合作化。两相对比之下,我们会发现中国的乡土社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以读付秀莹的小说的时候,我在想农村是不是应该有它自己的发展逻辑,而不应该像芳村那样,其运行和发展逻辑完全复制工业的逻辑。显然,制作皮革的乡镇企业已经完全改变了乡村社会的运行逻辑,工业生产和资本主义经济活动完全主宰着乡村的命脉。由此带来了对乡村的邻里关系、伦理关系的重大冲击。

如果说农村有自己的逻辑的话,那么它应该身处在乡土中,扎根在乡土中,以农业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乡村的面貌应该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读小说的时候就在想,中国的乡村还是应该走出一条属于乡村自己的道路。但是目前来看,乡村是向着工业的逻辑、城市化的逻辑一无反顾的发展,看不到乡土的本来面貌和任何可能性。这是我读这本小说的一点感想,谢谢大家!

嘉宾合影,于北大静园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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