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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玲: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读旧海棠)

张燕玲 十月杂志 2022-10-16


多年前,看到诗人旧海棠的名字,便想,又一个李清照的红粉?如今,读到旧海棠的小说新作,竟真的就看到了绿肥红瘦,浓淡相宜了。小说以朴素天然的风姿,静静地掀开人性的裂口,幽微又有幽光,悲凉又有悲悯。

 

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

海棠静静地,于平缓如常的叙事中,绽放出小说的异质。她的故事简约通透,点点滴滴,散发出一种灵动而迷离的气息,既意味深长,又充满女性气质。我以为她是个对世界和人性的理解有深度和宽度的女作家,她以怀旧般舒缓的笔调写日常生活的故事,细致耐心,又沉静款款地发掘普通人的人性幽微和隐秘的深处,包括人性异变裂开的瞬间,向内撕裂与救赎,乃至阴阳相通的灵异。海棠自自然然地上天入地,让笔下的人物尤其女性,在人生失落后找回爱的能力和尊严,并在生活困难中自我救赎与成长。既充满宿命感和女性的悲情,又内蕴着决绝和上善,疼痛与隐忍。文本内外散发的沉静淡定,使之异于80后的同行,令人惊奇。

 

海棠的故事都是小处切入,慢慢阔大。深入人间日常,充满烟火气息,但世故的生活,笔尖却不世故,人物更不世故。哪怕不干净的低微的人物,却都是洁净、有尊严的,她让笔下人物换一种角度,人生便又重新开始,回归日常。一位文静妇人的一次旅游散心,竟六次《遇见穆先生》(《收获》2013年第6期),一位同样独自散心的儒雅先生,并最终回归如常。独特在于有缘的遇见,皆没有这类饮食男女的流俗和苟且,故事一唱三叹始终引而不发,一条若隐若现的灵魂相融的人性清流,贯穿始终。叙事通透灵性,纯净温暖,迷离唯美。假如说这个故事显见海棠的出世心境与诗人前身,到了《收获》2014年的“青年作家专号”上的《刘琳》、《人民文学》2015年第10期的《团结巷》,以及此时的《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天黑以后》,便日益显示了作者较好的直面与还原现实生活的能力,尤其作为青年女作家难得的节制隐忍。当下许多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切入现实的写作,很难有一种更宏大地把握历史的能力,以及思想上缺乏创造力,多注重个人感受。但海棠居然可以透过小日常观照大时代,比如《刘琳》的命运,便是市场经济大潮中普通女工的命运,而《团结巷》相邻的两家少年更是与时代共生共长,《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的犯错农家少女秀,只能在伦理秩序的乡村中国与现代化交战中隐忍,体验越来越痛的成长。而《天黑以后》则是城市化和物质化的当下,人们如何才可能从时代人性异变中找回家庭的幸福。现今青年写作普遍缺乏对他人的关怀,对亲人、对社会更缺乏包容性,相当个人性,因而很难谈到人文担当与艺术担当。这份担当,并非要求宏大叙述,而是自身的修为与仁爱,就如海棠这种对所有凡人的心灵关照。令我惊讶,好奇追寻之下,方知这是海棠历经世事艰难的凤凰涅槃,造化诗人华丽转身为小说家海棠。把已有的诗歌经验转化为小说形态,并映照时代的灵魂与人性,并不容易。

《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天黑以后》,海棠对这份诗歌经验,以及小说的宽度与温度的掌控就更为内敛了。《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以充满理解的同情之笔,描述了少女秀在困难中成长的故事。初二学生秀与一群逃学少男少女,在懵懂与“玄妙”中恋爱并怀孕了,哥哥失手打死了男生,为此,在家人一次次的嫌弃与利用下,被赶出家门的秀只能躲在侏儒姑姑家,生养女儿欢欢。在三十三岁时,似乎过完一辈子艰难人生之时,也一次次坚忍地完成了个人的内心成长,开始直面更艰难的未来。三十三岁的秀已经明白亲情与人世的无常,她的落魄与委屈、挣扎与坚忍、期待与失望、失落与成长,在饱满的细节里,既凄婉荒凉,又楚楚动人。

女孩秀犯了如此大错,其人生自然风波里往来。几千年的乡村中国的伦理秩序,孝道与亲情的双重软性压迫,女儿的牺牲自然永远以父兄为前提。秀只得回到同样被亲人遗弃的老姑姑身边,凄婉却也有所依。因为身有缺陷的侏儒姑姑,是她悲剧人生的唯一守护者,以及幽暗生活里那抹温暖的微光,卑微生命却熠熠发光。秀说“怎么不过又过了十来年,这世界就天翻地覆了,大不一样了呢?”这当然不可能“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一笔笔血泪早已镌刻在秀已长大的心里,这质的变化,正在静水下湍流。于是,在发生太多的记忆面前,秀让自己站了起来,守护姑姑,一如当年姑姑守护被赶出家门的自己。她必须重新开始没有了女儿的生活,因为日子还得过下去。海棠静静地开放,秀与姑姑也在静静发光,这束微光,足以动人。好作品能让生命发光,好小说意味深长。

《天黑以后》是个追问家庭幸福以及灵魂依托的故事。通明的万家灯火里,演绎各家不同的窘境和问题,也是大经济时代里人的问题。六岁的鹤舞喜欢天黑,因为她与天下孩童一样,习惯伴着童话入睡。“童话里的故事总在天黑以后展开。她今天已经是六岁的大姑娘了,她觉得她突然懂了什么是童话,就是天亮了有些人就没有了”,海棠却反转告诉我们,恰恰是天黑以后,童话消失,真相立现,人性凸显,人生困顿。因为,小鹤舞睡着后,她不知道她为之骄傲的爸爸,会悄悄驱车回到机场的飞行员公寓,包括小伙伴佳佳的爸爸也要离开佳佳,她们亲爱的爸妈早已离婚,众人面前的幸福家庭只是“童话”,他们全是演员。孩童世界的两小无猜,成人世界虚伪势利的做作,两两相映与互文出各自的人生荒凉,海棠借着鹤舞妈妈的口幽幽地说“生活的难度也就在这里”。因为,生活不仅仅有豪宅锦衣玉食,还有灵魂依托,父母的貌合神离,自然关涉鹤舞的来处与去路的,因为成长不仅止于完善生存,更在于完善心灵,时代对于幼儿鹤舞们、青年秀是残酷的,但她们只能在生活中与时代同生共长,现代家庭不堪一击。

 

是的,对于普通人,生活总得过下去,普通人自然有普通人释怀的智慧和善意,当然也有尊严,即生的尊严,哪怕是卑微的,却也是需要尊重的。海棠深信这一点,表明了小说也要为笔中绝望的小人物寻求反抗生路的。

于是,海棠在小说里不仅缓缓地解构着自己熟知的生活恶相与刻薄、生命无常与悲剧,打通阴阳两界,意念与回阳,让人间圆融散发一抹暖意;而且她还耐心地掌控着叙述的节奏感,因为,当下太多密不透风的细节描写,既缺乏张力,又失却小说的节奏感。海棠多少悟到小说的虚实之道,时不时让笔下小人物停下脚步,看看风景。比如秀两次回家,乡村白天与夜晚不同的景色,衬托她不同的心境,等等。她以此重新填补和结构故事里的生活世相,并尽可能地不着痕迹,参透人生。于是,小说便有了些欲说还休的迷人气息,意味深长。

青年海棠已有些许惊艳,以其天然静好的风度,在杂花满山的文学林,估摸她不至于孤芳自赏,因为绿肥红瘦,海棠依旧。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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