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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梅驿:班车(连载3)

梅驿 十月杂志 2022-10-16


作家梅驿

梅驿,原名王梅芳,女,1976年出生,河北栾城人。中短篇小说见《十月》、《花城》、《北京文学》、《百花洲》等。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曾获河北省年度优秀作品奖、年度小说排行榜。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

班 车

梅驿/著

3

我这一报名,居然还真的入选了。

我家是在省城到盛达公司那条线上住,距离盛达公司也比较远,但到底是第几远,我闹不清楚,毕竟盛达公司是个有着800多人的大型国企,而相当一部分工人是住在这个县城里的,比如刘艳霞。刘艳霞得知我第二天就要坐班车上班,立刻叮嘱我问好到底在哪儿停车,时间大约是几点几分,还让我记好李冒的电话,然后,她忽然叫了一声,说,哎呀,忘了,咱们岗位上可是有“味儿”呀,那些人会不会……她停住不说了。记忆中,刘艳霞很少主动提到我们岗位上的“味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明白了,她这是要隔岸观火呀,我心里立刻觉出了不舒服。

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在我内心的忐忑不安中,还是夹杂着一种兴奋,能坐班车,毕竟可以风不吹雨不淋,还可以享受迟到不罚款的好处,在我们公司,还真发生过这种事,工人和班车里的领导们同时迟了到,工人罚款,领导们不罚款,国主任解释得好,一坐上班车,就相当于上班了,而工人们一骑上自行车,算不算上班,却没人回答。这相当于两个阵营,而我成了具有优越性阵营中的一分子,怎么说,也是好事吧。而说到“味儿”,这段时间,我们过滤岗位没有滤液,像我,进到岗位上,根本就闻不到什么“味儿”,这样,我身上又能有多大“味儿”?而且,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这么多年,每个工作日,我都会洗两次澡,虽然后一次是迫于老婆的压力,但洗和不洗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洁净程度,这个班车我还是能坐的。

为保万无一失,那天晚上,我还去了澡堂子,在一个单间的澡池里足足泡了一个钟头,我希望我皮肤深处的“味儿”能留在澡池里一部分,然后随着下水道永远消失,我知道肯定还会留下一部分,但我希望我能借助外力模糊这一部分,比如我换上了新衣新裤,还喷上了点花露水,当我焕然一新要出门时,别说老婆笑话我像个娶媳妇的新郎官,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新郎官。

现在想来,我还是太幼稚了,一个40多岁的人,还会犯幼稚的毛病,实在是不可原谅——

班车并不像公交车,虽然都是载人,虽然都是交通工具,虽然都是来来往往,开开停停,但性质是不一样的,我也偶尔会坐公交车,别人也会略有嫌恶,但这已经构成不了对我的伤害,班车不同,班车里都是熟人,这些熟人还都是领导,有我的直接领导,也有间接领导,这些领导自然都是具备领导的水平的,我和另一个工友一登上车,领导们就都扭过头向我们表示了祝贺——我们7个全坐在后头。全总说,都全了吧?好,这才对嘛,不要搞特殊化,有资源,大家共享嘛。旁边几个人立刻附和,陈总工程师还说了句笑话,这回,大家伙儿可是上了一条贼船啦!我们803车间主任方军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上,这时也偏了偏身子,扭过头,冲我们笑了笑。气氛看起来很融洽。李冒估计也很得意,“噌”一下发动了这辆粉红色的班车。

我略略放了心,开始研究起领导们的后脑勺来,现在从我这个位置,只能看见领导们的后脑勺,没研究几个,就听有个女声说,怎么一股臭味?接着,班车前头的一些人都扭过了头,说,是啊,是啊,怎么一股臭味?中间的一些人也扭过了头,这些头就都扭向了后头的我们,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我们是新来的,再细究,那当然是因为我,过滤工人老郝。我只觉得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同时我的脸颊两侧好像在瞬间生成了无数触须,还好,我感觉到我的左右工友们并没有把头全扭向我,这让我感激涕零,这让我还能坐得住,这个时候,我觉得只要能坐得住,就不会出大问题,可是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老郝,老郝!是你们过滤岗位上的“味儿”吧?是国主任在喊。还好,他提到了岗位,没有直接说是我身上的“味儿”,这让我仍能坐得住。没办法了,我说,是啊,是我们岗位上的“味儿”。然后,我看到一些人扭回了头,还有一些人,倒直接把头都扭向了我,像在等着我解释,我就开始解释,我们过滤岗位上是有一股子发酵的“味儿”,类似于咱们常吃的“臭豆腐”,对,就是“臭豆腐”那种“味儿”,这些,领导们都知道吧?

我说的是实话,我这么说,也自然是想把我们岗位上或者说我身上的“味儿”日常化,让人们都能接受。然而,我白费了心机。不一会儿,我看到班车前面的窗户打开了几扇,这可是冬天呀,窗户一开,嗖嗖的冷风钻进来,女士们把脖子里的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男士们往上抻了抻衣领,缩了缩脖子,却没有一个人要求关住车窗。我装作看不见,我想,只要还能坐得住,只要过了最初这一关,接下来就会好得多。我们岗位上的人谁不是打这个阶段过来的?

到盛达公司时,那些领导们下了车,第一次没有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有说有笑地往办公大楼走,而是一个个皱着眉、掩着口,几乎一溜小跑着上了楼,我在心里骂,这也太明显了吧?故意的吧?半个月没有冲板框,我身上能有多大“味儿”?瞎他妈的装什么装!这是真的。这段时间,因为资金紧张,缩减了生产量,我们岗位上已经半个月没见一点料了,没有了水流的冲击,我们那条干涸的金子河已经长出了一棱子一棱子的皱纹,看起来凹凸不平,粗陋不堪,再好的天儿,再灿烂的阳光,照出来的也只是苍老和贫瘠。这种不景气的状况下,谈论我在班车上的遭遇,就带上了那么一点悲壮色彩,我说,真不想坐这个班车了,受不了这个气!刘艳霞不以为然,说,干吗不坐?你是选上的,是光明正大坐的!我听出了刘艳霞口气里“唯恐天下不乱”的柴火味儿,但刘艳霞说的未尝不对,我坐班车是你们选的呀!宋春风的态度倒是处变不惊,先坐坐看,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就习惯了,咱们不是都习惯了吗,能有多大“味儿”?宋春风的口气,就像一个护犊子的家长在说自己犯了错的孩子,能有多大“事”?

还不到下班时分,刘艳霞就提醒我早点收拾东西,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出了车间门,走到甬路上,遇到下班的工人,我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一边加快了脚步,我是可以比不坐班车的工人们早10分钟出公司门的——为了按时坐上班车,这让我一时忘了情,走起路来,像一阵风。

广场上,三三两两的职员正往门口走,看到唰唰喷着的喷泉,大都会注目一下,一侧的班车打开了车门,有人正往上上,我看到李冒在班车一侧站着,李冒见我过来,往前凑了凑,跟我寒暄了两句,又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郝师傅,一会儿坐班车,你好不好跟方军主任换换位置?稍一愣神,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倒是个好主意,但由李冒嘴里说出来,让我有点不舒服,他毕竟是从过滤岗位走的呀。

我上班车时,方主任已经在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上坐好了,我走过去,提出来跟他换一换位置,方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同意了,我就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然后,我打开了右侧的窗户,并把头扭向窗户,留给车里人一个沉默的半拧着的后背。这是一个S形的姿势,不算很优美,但幅度拉到了最大。我刚洗过的头发被风刮起来,一股洗发水味儿。我希望车里的人闻到的也是这种味儿。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到底心有不甘,我稍稍扭过点头,发现车上的领导们全都用手捂着嘴,捎带着托着下巴颏,像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班车自己发出的“嗡——嗡——”声,钝钝的,像怀着一肚子的心事。

我知道换位置,其他人也知道。第二天我一上车,就发现班车里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班车里的位置本来是固定的,比如,全总坐在司机后头第二排,一个安全、温暖的位置,另外几位老总环绕在他旁边,采购部的安经理虽然是一介女流,也夹杂在他们中间。余下的,是车间主任和部门经理,虽然坐的没有什么规则,但也是固定的,这点,我已经看出来了。可现在,这个格局被打破了,质检部的王经理、设备部的杜经理包括806车间的王艳主任等,一共五六个女的,一人戴着一个大口罩,全坐在了班车里侧,这就占去了两个老总的位置,挤得两个老总只能坐在外侧。肯定抢座了吧,我能想象出这几个女士紧皱着眉头抢座的场景,在这方面,男士们只得怜香惜玉,把座位让给女士们坐。可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只有拧着我那个S形的后背,在寂静中奔向我的岗位。

可是,寂静也不存在了。打破寂静的正是采购部的安经理。安经理干巴瘦,嗓门却高,也尖,说,老郝。我听到了,竖起了耳朵,但没有扭过头。只听安经理又说,老郝,这几天不是没滤液吗?安经理的意思显而易见,没滤液,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味儿”呢?我装作不懂她的意思,扭过头来说,是啊,已经老长时间没滤液了,总有——我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总有半个月了吧。我这句话的重点在“半个月”上,我希望能借此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半个月没有滤液,对于一个制药公司来说,已经是一个不祥的讯号了,当然,班车里坐着的除了我们7个工人,都是领导,领导们自然是知道这个情况的,但知道是知道,提出来是提出来,二者是有区别的。果然,方主任说话了,就是,都半个月了,再不进料,后续生产可就一点都跟不上了,得赶快想想办法了!这是我坐上班车后,方主任第一次说话,我把这理解成对我的声援,果然,声援起了效果,设备部的杜经理也说话了,806车间马上要认证了,可还有一部分资金没有到位,再到不了位,装修队可就停工了!销售部的崔经理着急了,说,可不能停工呀,美国辉瑞正等着要货呢,再不供货,就属于违约了!一时间,车厢里哜哜嘈嘈,莫衷一是。见此情景,国主任坐不住了,瞅个空隙,说,公司现在是遇到点问题,不过,大家也得沉得住气嘛,有全总在,有领导们在,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像要证实国主任的话,全总开口了,什么时候办公会挪到班车上开了?口气中带了几分愠怒。

正嚷嚷得起劲的人们互相看看,停了嘴,班车里又恢复成一片寂静。我又把头扭向了车窗外。盛达公司连年亏损,今年尤甚,眼看着工资都两个月没发了,但这些事却不能在班车上议论,不仅仅因为班车上现在有我们这些工人,还因为班车毕竟只是个通勤工具,现代企业讲究的是什么场合做什么事情,不能越位。

是不是寂静会放大一些东西?比如,委屈?愤怒?甚至,“味儿”?我不知道,当我拧着我那个S形的后背体味着这种寂静时,我忽然听到两声尖细的喷嚏声,然后是一股风声,像是一个纸团飞了起来,我本能地觉得那个纸团是冲我来的,我迅速扭过头,那纸团已经落在了我前头的垃圾桶里,“噗”的一声。我刚刚放下心,就听那尖厉的嗓音说,小李师傅,开慢点,我快要晕了,以前从不晕车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恶心得厉害,想吐!李冒没吭声,车速慢慢降了下来,可安经理那边还不消停,喷嚏倒是不打了,变成了啊啊的干呕,伸出脖子,埋下头,用纸巾捂着嘴,一声接一声,然后是更细更尖厉的声音,小李师傅,车开平稳点好不好?我真受不了了,这样下去,班恐怕也上不了了!傻子都能听出来,这些话针对的不是李冒,而是我,我忽然觉得嗓子里堵得厉害,正坐立不安,不想李冒说话了,安经理和各位领导都坐好,前面路不平,别真晕了车了!李冒这话说得很艺术,既巧妙地回应了安经理的指桑骂槐,又解了我的围,让我的心“扑通”一下落到了肚里。

可能真的因为路途坎坷,安经理啊啊的声音更大了些,也顾不上跟李冒计较了,一时间,大家都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窗外是千篇一律的村庄和树木,过眼烟云似的,飞快地朝后头逝去,我扭着头,拧着我那个执拗的S形的后背,脑子一刻都不曾闲着,我不敢确定这种平静能坚持多一会儿,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打破,好在,一刻钟后,我看到了盛达公司广场上的喷泉和两侧的银杏树。我站起身来,车门旁已经积聚了几个人,我只好又坐下,看着人们争着抢着往下走,不一会儿,车上就只剩了我一个,不,还有一个,李冒。意识到李冒还在车上,我叫了一声,李冒。李冒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眼里空洞无物,我很想感谢一下李冒,但我们岗位上没有这种文绉绉的习惯,想了想,我说,后悔提那个让咱们工人坐班车的建议了吧?

这句话我是笑着说的,我只是想调侃一下我们现在的状态,没想到李冒一下子沉了脸,说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实在不行,郝师傅,你就别坐这个破班车了。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这还能坐吗?李冒急了。

怎么不能坐?是他们千挑万选,让我坐的!我也急了。

好,你坐,你坐。李冒一下子很烦躁。昨天他们就开始指责我,说我惹的麻烦,我处理!你让我怎么处理?李冒“砰”一下关住车门,下去了,待我关好中间这个车门,下去后,李冒已经迈着大步朝办公大楼走去了。

岗位上,大伙儿都在操作室里闲坐着,没有滤液,卫生也搞了好几天了,除了看看操作规程,看看仪器,大伙儿不知道还能干些啥,宋春风一看我进来,就说,老郝,在班车上听到什么新闻没?新闻?我说,公司快倒闭了算不算新闻?宋春风瞪了我一眼,说,早就说快倒闭了,都说了两三年了,这连旧闻都算不上!刘艳霞插话道,老郝,今天坐班车,感觉怎么样?我明知这个女人是要看我的笑话,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地讲了,果然,刘艳霞听完,乜斜起一双眼,说,老郝你个大笨蛋!你就这么跟那个女人说,你是修了条好命,要是轮到你去过滤岗位上班,就你这娇气劲儿,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气死她!

刘艳霞开了头,大家都开始嚷嚷,有说公司太欺负人的,有让我自认倒霉的,说胳膊什么时候拧得过大腿?不就是一张脸吗,咱工人什么时候有过脸!听着这些乱糟糟的话,我忽然心绪全无,就起身出来了。

金子河干涸久了,越发粗陋不堪,沟底干净得没一点杂物,看起来却异常的脏,沟壁呈现出颜色不明的渗出物,几乎有些风化的感觉,我点了一根烟,一看,宋春风也过来了。宋春风也在金子河畔蹲下来,跟我一左一右,然后也点了一根烟,又对着那条小水道狠狠地抽了一口,才说,别生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自己得长点心眼。不过,时间长了,他们总会习惯的吧?说着,他探过脑袋,朝我身上闻了闻,说,哪有什么“味儿”?我怎么一点都闻不到?真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坐班车,这种情况下,就看出我老婆的好来了。我坐班车这几天,我老婆变了一个人儿似的,她原来把我身上的“味儿”视同洪水猛兽,这两天,却频频把脑袋伸到我胸前闻,说,哪有什么“味儿”?那些王八蛋欺人太甚!还百般盘问我坐班车的细节,并给我出主意,我一迟疑,她就瞪起眼,像要替我去拼命。作为她这种态度的佐证,她也不坚持让我洗二次澡了,这让我哭笑不得,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坐班车坐出来的好处居然是这点。

带着老婆给我的鼓舞,我到了岗位上,我没想到,岗位上的情况才是真的让人受鼓舞呢,宋春风正带着刘艳霞他们在板框间忙活哪,有料了,真的有料了,那是我们岗位这半个多月以来来的第一批料,我立刻换上大雨靴,跟他们一起一遍一遍地冲着板框。那天天儿也好,半晌午,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我们脚下的金子河也一点点涨了起来,到水波涌动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那久违的金色,只一层,薄薄的,但那么均匀,那么严实,笼罩在那条小水流之上,并随着小水流一起微微荡漾,真是好看。我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大声说笑,这种场景仿佛好久不曾出现过了。到休息的时候,我和宋春风一左一右蹲在金子河畔,我们没有抽烟,金子河流淌的时候,我们是不能抽烟的,但我们仿佛都闻到了香烟的味道,这种味道远远盖过了其他任何味道,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看着宋春风,说,要不,我明天不坐班车了?宋春风愣了一下,说,就是,不坐了!有咱们的金子河,坐那个破班车干啥?!决心一下,我浑身都轻松起来,我想,下班后再坐最后一回班车,明天一早,我就给国主任打电话,就说我们岗位有滤液了,我得提前到岗位,不坐班车了。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盛达公司的班车,就在我第三次坐的这天,坏了,坏到了半路上。

选自《十月》,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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