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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收并蓄、慎思明辨中发现历史、发展自己 ——侯旭东教授访谈录

侯旭东 历史教学编辑部 2023-03-12







兼收并蓄、慎思明辨中发现历史、发展自己

——侯旭东教授访谈录









侯旭东,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曾任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2001年8月-2002年7月)、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访问学人(2002年6月)、清华大学(中国台湾新竹)历史研究所客座教授(2009年2月-6月)、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客座教授(2013年2月-5月)、日本学术振兴会外籍研究员(2017年4月-8月)。









采访记录及文字整理:清华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陈韵青、成鹏



         您主要研究秦汉魏晋南北朝史,在经济、军事、民族与政权等方面都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您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重点关心的课题也有过几次转变。这些转变的发生是否有具体契机,您又是如何选择研究方向的呢?请您谈一下相关的学术成果与治学经验。


          和前辈学者相比,我的研究领域还是相当有限。博士论文以造像记为中心,探讨五六世纪北方民众的佛教信仰。前面提到,这篇论文始于一种双重的模仿:一方面,它的研究思路受到了法国年鉴学派心态史研究的影响;另一方面,我先后读到了郝春文、刘淑芬老师、佐藤智水与马长寿先生的论文,为我了解造像记这类资料提供了实现的途径,刺激我在他们研究的基础上再推进。从当时看,这个选题总体来说比较新奇,也比较边缘,可以说我的研究是从边缘入手的。
      完成博士论文后,我转而研究乡村社会,主要是北朝村民。这个兴趣点也是从阅读造像记中发现的。造像活动的参与者有不少是村落居民,铭文中记录了不少当时基层村落的情况,包括村落名称、位置、村民的家庭关系、兴福活动、邑义组织、他们对国家的认同等等。此外,我读了不少日本学者的论文,发现在京都学派和东京学派的争论里,村的出现是一个很重要的议题。这个问题最早由宫川尚志进行系统研究,宫崎市定、谷川道雄等也都非常关心。这些京都学派的学者认为,从汉代的乡里到三国以后的村代表了社会的结构性变化,是从古代到中世纪转变的一个重要方面。日本学者虽然关注村的问题,研究成果不少,但主要是依据的传世文献,以南方的村为多,也没有利用过造像记。对于这一点,至今我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比较早地研究造像记的同样是日本学者,比如那波利贞从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研究唐代佛教社邑了,塚本善隆研究龙门造像的名文发表于1941年,但是这些研究并没有与古代到中世纪社会结构变化等问题联系起来;谷川道雄等关心共同体问题,也没有使用造像记。我希望借助造像记能和他们的研究进行一些对话,主要是发现村所代表的自然聚落并非汉末三国才出现的,实际两汉,甚至先秦就已存在,只是称呼并不统一,不能视为社会结构的变化。《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朝廷、州县与村里》(商务印书馆,2005年)一书完成后,我又陆续写过几篇相关的论文,从不同角度补充、完善了书中的基本看法。      研究北朝乡村的过程中,我开始关注国家。我发现,即便是生活在村落中的普通百姓也很关心国家。那些看起来最普通的佛教信徒也经常为皇帝、国主祈福,祝愿国祚绵延;而且兴福的佛教徒们对于朝廷所给的官爵名号都很在乎,造像题铭里能发现各种各样的官职,从朝廷的角度看不少官职很卑微、不入流,比如各种板授将军等。因此感觉不能仅仅就事论事地去研究所谓社会的历史,还需要关心国家,由此渐渐转向研究古代国家。《中国古代专制说的知识考古》(《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一文即写作于这一转变前后,是为开展这一领域的研究做准备的,因为“专制国家论”是中外学者几乎都接受的一般性论断,甚至成为出发点与落脚点,从学术史或认识史的角度也需要先做一番清理。我意识到虽然我们对“国家”这一主题做过很多研究,但是不少基本前提很早就已出现并固定化了。这些前提是不是真的可靠,还需要重新思考。      关于国家的问题中,秦汉帝国的产生与存续十分关键,所以我后来慢慢转到秦汉史研究。转到秦汉史的另一个契机是研究吴简。1996年吴简出土,当时我刚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研究室主任是谢桂华先生,他是汉简研究领域非常重要的学者,曾参与整理居延汉简。谢先生十分敏锐地注意到吴简的意义,1997年秋便带着赵平安老师、刘乐贤老师和我一起去长沙看简。我们先去武汉,在湖北省博物馆见到了收藏在那里的睡虎地秦简,还去了荆州,观摩了收藏的汉简。当时吴简还在水盆里泡着,由宋少华先生带着我们看。1999年左右,我开始在谢先生的鼓励与指导下撰写吴简方面的论文,由此开始了近20年的吴简研究;后来又跟着罗新兄、王子今、王素老师等在北京大学中古史中心读吴简。但那时我们读的一直都是吴简释文,2008年之后,我才开始注意揭剥图和吴简的图版。从只读释文到重视图版,我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转变,现在看这一转变耗费的时间太漫长。我要特别感谢谢桂华先生。1998年,谢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做过一次关于汉简的讲座。他提到在汉简研究中最重要的是陈梦家、大庭脩、永田英正,这几句话让我们少走了很多弯路,但真正领会其意,要到十年后了。      2004年前后,我开始写关于汉简的文章。当时我读了胡平生与张德芳先生编撰的《敦煌悬泉汉简释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以及连云港市博物馆、东海县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等编的《尹湾汉墓简牍》(中华书局,1997年)中的“元延二年日记”,逐渐对传舍、传信产生兴趣,本来打算写一篇很长的文章,名为《律令与汉帝国的日常统治》,因为太长,后来分成了三篇文章。第一篇完成时谢先生已经去世了,这篇文章的附记写道“以此纪念谢桂华先生”。当时还只是将汉简当材料使用,对于图版不是特别注意,2012—2013年,因吴简研究的启发我才开始按照简牍文书学的方法进行研究。而汉代传舍研究是研究王朝日常统治实质性的开端,更早的时候我在给汪桂海兄的《汉代官文书制度》(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一书写书评时就开始有了这方面的思考。      对日常统治的关注,还与我于2001—2002年在美国哈佛燕京学社的访学经历相关。我在那里没有选择阅读史料或者只听东亚系的课,而是听了不少人类学系、社会学系的课。在东亚系听的课里,和古代有关的只有普鸣(Michael Puett)的一门关于史学理论的讨论课;还有孔飞力(Philip  Alden Kuhn)和柯伟林(William Kirby)上的中国近代史和包弼德与魏根深合开的关于中国文明的大课。在人类学系,我听了华琛(James Watson)、西奥多·贝斯特(Theodore Bestor)、斯 坦利·坦白亚(Stanley Tambiah,巴基斯坦人,已经去世,哈佛大学人类学系南亚宗教领域的学术大家)、犹曼(Nur Yalman)、迈克尔·赫兹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以及一位姓Ho的马来西亚籍年轻教授的课,他们的研究领域包括宗教人类学、经济人类学、时间人类学等;在社会学系,我听过怀默霆(Martin King Whyte,父子都从事中国研究)的课。对我来讲,在哈佛访学一年的收获更多是在理论上,这些和后来的研究有直接、间接的关系。当然在那里我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感受到不同的文化。      对国家研究的兴趣一直持续到现在。自以为跟别人有点不同的是,我特别注意认识史,尤其是近代以来形成的、对于古代中国的认识,以及此时形成的新史学思考方式。除了《中国古代专制说的知识考古》,我后来又写了关于制度如何成为制度史、事件史和政治史的来历,以及反思鸦片战争何以成为事件的文章。近代史研究者对于思想史、学术史,包括概念史也做过很多出色的研究,但是他们是站在近代史的立场,不怎么关心对古代的论述。如果从古代史的角度出发,能发现一些他们忽略的对古代史研究十分重要的问题。      对这些问题感兴趣,也与大学以来我对史学理论的兴趣相关。1996年我还给何兆武先生写过一封信,谈及阅读他关于史学性质论文的感想。现在我也会经常翻阅理论方面的著作,包括一些哲学家的论著,如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海德格尔(Heidegger)等;社会科学方面的著作看得更频繁,最近在读威廉·H.休厄尔(William H. Sewell)《历史的逻辑》的新译本。     很多文章的写作包含着偶然因素。除了关于传舍的三篇论文,加上后来完成的两篇一共五篇,算是比较集中。其他很多研究都是大致有个范围或方面,慢慢思考,具体落实为文字往往带有很多偶然性。关于人名使用的研究,源于2003年非典时在沙龙上讨论了杨振红老师的《秦汉“名田宅制”说——从张家山汉简看战国秦汉的土地制度》(《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3期)的论文,我忽然发现怎么到处都是“名”,挺有意思;然后又看了上海社科院钱杭先生的人名避讳研究,突发灵感,梳理学术史时,发现前人主要关心取名,对人名如何使用涉及不多,实际有不少可探索的空间。现在回想,关系思维的种子,最早在这篇论文中埋下,最近才有明确的认识和体会。十多年后,我再次研究魏晋史的课题,分析匈奴贵族刘渊为何起兵反晋,本是源自课堂教学中的感悟,具体成文,则是因为会议邀请。      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经验就是古人所说的“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认识一些同道,相互切磋,共同成长,十分重要。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工作期间,我结识了很多同行,和胡宝国、吴玉贵、孟彦弘、陈爽等往来很多,通过各种机会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收获不亚于读书十年。  

          您的论著往往能够对历史现象做出生动活泼、深入浅出的分析解读。《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什么是日常统治史》等著作,从畅销程度来看,影响力早已溢出历史学之外。在利用自己的著作转变大众思维方式方面,是否包含了您对“史学大众化”的独特思考?换言之,您如何看待“史学大众化”问题呢?

            的确,史学大众化有不同做法,这两本小书在史学之外产生一些影响,我也十分高兴。说到转变思维方式,如果能在这方面发挥些作用,我感到十分荣幸。除了历史知识,如何思考历史是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实际更重要,思维方式不仅涉及历史,更关涉现实。这方面,不能不说存在不少问题。      具体说到推动“史学大众化”,日本学者写的那种“文库本”书籍更适合,其中不乏有影响的学术名著,也有众多学者专门为一般读者撰写的,重要的是能坚持不懈形成传统,同时也培养出读者的阅读习惯。岩波书店等出版这类文库本多达数千种,持续了百年。现在中国也翻译了一些日本出版社的文库本。中国学者们应该投身其中,将来我也会参与这方面的工作,让学界多年积累的成果走出象牙塔。目前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在手机普及情况下,如何与新阅读介质、年轻人的阅读习惯结合起来。我自己长期以写论文为业,这方面没有多少系统的思考。      那两本书倒没有刻意赋予它们太多“史学大众化”的使命。如果要大众化,注释应该写得更少点,文字更注意修饰。此外,这些书大都脱胎于论文,尤其是《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西汉12个皇帝那一章还可以写得更丰满,包含更多细节,把问题讲得更清楚。但是作为论文,篇幅已经相当大了,有十多万字。      我看过马伯庸写的历史小说,写得很好,不止是文笔生动,细节也经得起推敲。他写的多是中国历史的后半段,材料比较多,能够展现更多细节,曲折生动。历史学大众化的一种可能应该类似小说,诸如史杰鹏《亭长小武》(东方出版社,2006年)之类。实际上,按照后现代史学理论来讲,历史叙述和小说之间没什么根本差别。史学论文里也要编排情节,也有很多跳跃与断裂,研究者本身也有前提与假设,论文实际是在论证自己的假设。历史剧作为史学大众化的一种形式也挺好。不过,历史剧的问题往往在于,很多时候整部电影或电视剧都免不了从“后见之明”角度论证已知的历史结局:胜利者如何胜利、失败者如何失败。仅讲这些,等于取消了历史。需要提倡“顺时而观”,发掘历史的多种可能性。     “史学大众化”重要的是向读者展示更多的历史细节和历史可能性,让大家去体会历史不是简单的决定论或命定的,能够让读者体会到鲜活的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去体会历史中人的选择、彷徨、失败与成功,了解历史的曲折与复杂,让读者切实产生共鸣,感受到读史使人明智。  

          无论做研究还是研究生培养,您都特别强调对学术史的全面搜集和综述的能力,这甚至成了您培养学生的一个特色。为何您如此重视学术史呢?

           学术史就是认识史,只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推陈出新,研究才有价值。因此,不止要熟悉史料,还要清楚别人是如何认识这些材料、如何研究有关问题的,他们的脚步停在哪里,有没有推进的空间?是否有新的思路?在这种对话中才能确认你自己所做研究的可能空间与价值,不然很可能是炒冷饭,重复前人研究。这或许和我硕士阶段的经历有关。后来在研究过程中,我也不断体会到如何推陈出新,不仅仅在于材料的增加,有新材料当然有可能带来新推进,但也不能保证。即便是旧材料,只要能够清楚把握前人的研究止步处及其思路是什么,如果眼光不同,也能找到新的问题点。古人说,功夫在诗外,这为大家快速进入具体研究提供了捷径。      写综述看起来比较麻烦,实则是捷径。当然,仅读前人研究也是不够的,必须兼顾资料,才能建立对问题的感觉,才能在资料与研究的对话中发现前人的盲点与盲区。如果直接从材料进入,说不定是在重复前人的研究。对于秦汉魏晋史,没有什么材料是别人没看过的,大家都是在不断地看同样的材料。即便是后面材料多的时代,材料或许有新鲜的,但问题本身也不见得是别人没处理过的。就像人类学家做田野调查,某个村子可能前人没做过,但是从村落中发现的问题前人一定早都处理过,不把学术史讲清楚,可能讲来讲去只是增加了一个例证,没什么理论上的创新意义。      学术史讲到什么程度,可以说上不封顶。需要追溯到作为问题来研究的源头,有些可能会上溯到宋代、清代,多半要溯源至20世纪初,而不能以某个与问题无关的时间作为断限。有时也需要追述这一问题如何漂洋过海,从西方漫游到东方,甚至在不同学科中的认识史。      学术史的重要性,我从读硕士时起就深有体会。当时,我写过一篇关于东晋南朝封山占水再研究的论文,通过梳理学术史,发现前人的研究,多从经济决定论的角度出发,认为当时世家大族是为占领土地才封山占水的。这些观点都是基于“经济决定论”而生的。是否符合史实呢?通过研究,发现不然,南下的北方士族封山占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江南山水独特,为的是游山玩水,并不是为了占领耕地,东晋后期山水诗等兴起也与此有关。以前研究者的眼睛盯在经济原因,有封建地主制和经济决定论的束缚,也有历史与文学所处学科划分带来的遮蔽。我一开始就对这些大问题持存疑态度。胡适说“为学要在不疑处有疑”,这种治学态度是应该继承的。这种怀疑和反思习惯的形成,前面提到过,是来自于我的大学时代。所以我认为,重视学术史是研究必需,学术史写作对大家的思维能力是个很好的锻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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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发于《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22年第2期,若需阅读原文,请扫描上方二维码下单购买纸质版或电子版。



初      审: 王向阳

复      审: 王雅贞

终      审: 张   玮

编辑制作: 宋耀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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