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LSD 26|贝拉·塔尔的末世挽歌

btr 意思意思 2022-08-31



贝拉·塔尔的《都灵老马》让人想起《圣经》的开头: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而这也是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获得今年柏林银熊奖的新片《都灵老马》(A Torinói ló)的结尾:在无法点亮的油灯,倏然而至的静默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之间,世界几近终结。说“几近”,是因为贝拉·塔尔告诉观众,油灯里的油还是满的,只是不知为何无法再点燃引线,而明天或许可以再作最后的尝试。


神造齐天地万物用了六天,贝拉·塔尔的“反创世记”也只用了六天。


《都灵老马》始于一片黑暗中。画外音道出故事缘起:“1889年1月3日,都灵。尼采走出卡罗阿尔贝街6号的门廊。离他不远处,一位马车夫正在对付一匹倔强的马。无论他如何催促,马就是拒绝挪动一步,这时车夫失去了耐心,用鞭子抽打那匹马。尼采上前抱住马,结束了这残忍的场面,并哭了起来。他的房东带他回家后,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两天,说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Mutter, ich bin dumm’(德语:妈妈,我很蠢),随后便发了疯,直到十多年后死去。我们并不知道马的命运。”


电影由此开始。在全片唯一(并反复出现)的一段旋律中,镜头以略略仰视的角度从侧面凝视着这匹老马的归途。一步,一步,又一步。是贝拉·塔尔签名式的长镜头,让人想起《撒旦探戈》那个著名的开场。路很长,每一步都仿佛没有止境。我们渐渐将会明白:这匹老马的命运,也是车夫的命运;甚至,是普遍的、人类的命运。


车夫驾着马车回到家,女儿上前迎接。他们卸下挽具,将马牵入马厩,回房休息。这时,反复出现的、挽歌般的配乐被铺天盖地的呼啸风声所取代。而这两种声音在电影里轮番出现,成为如同命运一般的背景声。而小屋内,父女俩沉默着,好像言语全无必要——的确如此,这是他们谙熟的日常生活:无论女儿帮助一只手残疾的父亲换睡衣还是煮土豆的过程,都像流水线上的规定程序。直到土豆煮熟,被盛在盘子里端上桌时,才出现了全片的第一句台词:“准备好了。”——这时电影已开场19分钟。


其实,对于日常生活的漫长凝视这时才刚刚开始。贝拉·塔尔就是有那样的魔法,以现实时间偷换电影时间,以催眠术士般的镜头语法把观众带进一种神奇的节奏之中。你只要找到那种节奏,便可以随着贝拉·塔尔的御用摄影师Fred Kelemen的镜头,开始一场凝视练习。


电影以极简主义的手法将这对父女每天的日常生活归结为几个段落:穿衣、挑水、砍柴、喂马、吃土豆或凝视窗外。然而,贝拉·塔尔却不露声色地用卓越的镜头调度从不同角度关照重复的日常生活,如同他的长期合作者、剧本作者László Krasznahorkai那绵密的漩涡般的由长句构成的大段落。观众也许不会意识到需要多么精准的计算,才能在一个个平均长度超过五分钟的长镜头里,恰到好处地表现人物的动作、揭示他们与空间的关系;但观众一定觉出了这生活的单调乏味无望,觉出了在这仿佛仪式般的生活里,有什么正在崩塌。第二天,老马不肯再出门。第三天,老马开始拒绝进食。第四天,井里没有了水,背井离乡的努力亦以失败告终。第五天,人也丧失了食欲。贝拉·塔尔在极度现实主义的语境里,讲出了一个终极的寓言:日复一日的生活如此沉重,人生那样单调,一切就是这样出了错;而狂风代表的外部世界同样令人绝望。


镜头语言几乎是《都灵老马》的唯一语言——除了全片仅有的两处对白,分别来自两拨小屋来客。第一个来买酒的是个类尼采般的角色,他说“是我们毁灭了世界,但那也是神的错”。因此他不是真正的、宣告“上帝死了”的尼采,贝拉·塔尔在某个采访中称那人是“尼采的影子”,因为他同时怪责于人和上帝:“关键在于人性,我们所有人,包括我,都要为世界的毁灭负责。但人类之上还有一种力量——那贯穿电影的呼啸的风——那同样在破坏世界。因此人性和一种更高的力量都在毁灭世界。”而第二拨来客是一些吉普赛人,他们留下了一本类似“反圣经”的书,书里说“因为人类的罪恶太多,以致上帝关闭了教堂。”由此,贝拉·塔尔否定了宗教作为救赎的可能。


这是一部绝望的电影,是一阕末世挽歌。那彻底的绝望,甚至令《撒旦探戈》显得温柔。贝拉·塔尔向我们描绘了他心中末世的样子——那并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不是好莱坞式的、2012式的;而是日常生活的崩塌,是神与人两者的错,是安静地堕入永无止境的黑暗和虚无。


“死亡总是最可怕的场景,当你看着生命渐渐死去时——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总是很可怕,而最可怕之处在于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贝拉·塔尔如是说。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