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20｜皓酷 （小说）

《皓酷》首演之后，导演纪尧姆对于无论是山姆还是汤姆（这对孪生兄弟共同饰演男主角吉姆及其扮演的（或想象的、因此(在戏中)并不真实存在的）孪生哥哥杰罗姆）都没能表达出吉姆在听见女主角艾丽斯的告白（“我想我爱上了你的哥哥”）那一瞬间的“人面对现实时稍纵即逝的感觉”（山姆默默记下这句评语，回家后通过Google得知语出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对于艺术家来说，最伟大的冒险就是去尝试捕捉一个人在面对现实时稍纵即逝的感觉。”）颇为失望，以至于开始怀疑用一对孪生兄弟演员（选角导演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找到！）来扮演同一个角色（首演时很多观众甚至没有看出这一点，直到读了次日早报第九版丰胸广告下方的剧评才恍然大悟）是否是个好主意，虽然那篇剧评对此安排大加褒扬（“如果说杰罗姆是吉姆心中那个更好的自己，那么导演选用这对孪生兄弟来饰演同一个人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山姆和汤姆并非直接对应吉姆和杰罗姆，而是以一种近乎随机的方式（只有很细心的观众才会通过他们鞋底的花纹来分辨）轮流饰演吉姆及其幻想的杰罗姆，这意味着山姆和汤姆皆需分饰两角，而这与吉姆不时要变身为那个想象中的杰罗姆无异——不能不说是个妙笔。”），但纪尧姆反而更怀疑这会不会恰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他更希望剧评人能看出那些并不明显、或根本不存在的意图、更潜在的意图，而不致令解读与评论成为最表层的猜谜游戏），怀疑这安排本身是否太过奇巧以至于掩盖或抹杀了山姆和汤姆的表演功力。

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夜后，纪尧姆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山姆和汤姆同饰一角的安排，而在于他们对于剧本的理解有失偏颇（这份用12磅“时代新浪漫”（Times New Roman）字体打印的、只有26页的剧本只有最低限度的台词及场景描述，以“保留所有的可能性和开放性”（编剧记要姆（部分评论家认为他就是导演纪尧姆）语））。于是第二周排练时，他向两位演员更详细地说明了剧本里未道出的那部分设定（“倘若戏剧呈献的只是冰山一角，那么演员们的表演——如若足够精彩、足够深刻——会向我们揭示冰面之下看不见的部分，那些部分里往往存有更深刻的东西。”第二周的第二场演出次日，另一篇剧评（同样刊登在那家报纸的第九版，文风颇为相似，却署了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如是写道）——即艾丽斯对吉姆说“我想我爱上了你的哥哥”这一举动（或者更直接地，我们不妨称之为“告白”——如同另一位敏感的剧评家在另一份政治倾向颇为不同的小报上撰文指出的那样，“艾丽斯对吉姆说的这句话并非是向杰罗姆示爱的害羞（婉转）的方式，而是‘告白’本身”）发生的那一刻，她心里已经全然明白了（在更早些——第二幕戏结尾处——吉姆假扮的杰罗姆与艾丽斯初试云雨时，艾丽斯便已知晓他的身份，只是未拆穿而已（或按十六世纪的那位法国著名律师埃蒂安纳·帕基耶在《寻找法兰西》一书中的说法，“男人对女人的爱抚，是不会搞错的”。））吉姆和杰罗姆其实就是同一个人，所以艾丽斯对吉姆说的这句话既是、也不是对他的告白，她爱杰罗姆并不完全等同于爱吉姆，更确切地说，她爱的是（山姆和汤姆所共同扮演的）吉姆所想象并扮演的杰罗姆（或照那第二篇剧评里的说法，“艾丽斯热爱的不啻‘扮演’本身”）。

《皓酷》的第二场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纪尧姆在多媒体背景板上（在演出过程中，一个三人组成的摄制团队从三个不同角度实时拍摄演出，并由多媒体导演阿波里奈尔选择将其中某一个画面投影在背景板上（亦即舞台的背景））展现了吉姆在听见艾丽斯的表白那一瞬间的面部特写（专业戏剧评论杂志《戏言》的一篇评论文章最有洞察力，文中写道，“在艾丽斯告白的那一瞬间，恐怕很少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即当时的吉姆是由山姆扮演的（当时山姆侧向对着观众），而舞台背景板上映出的特写镜头却来自汤姆——他精准地还原了在听见艾丽斯告白的那一瞬间既兴奋又失望的表情，定格了内心欢呼与沮丧并存的纠结瞬间。”），这动作与表情（或者说，外在行动与内心活动）的并置一方面创造出一种立体感（观众在同一瞬间看见了两者），另一方面又恰恰暗示了一种分裂（山姆之外在行动和汤姆之内心活动）。“《皓酷》展现了这一代年轻人对于爱情的复杂态度——他们在将之‘去幻觉化’的同时保留了对于幻觉的肯定，那既自欺又诚实的告白几乎是一种宣言，”《戏言》评论文章的最后一段（导演纪尧姆认为，这篇评论文章虽然多少有点‘过度诠释’，但其分析也不无道理）如是写道，“因此‘皓酷’就是告白之酷——‘皓’即是‘告白’，或更古早（汉字由右向左写）时的告白，也暗示着按现时的逻辑（由左向右），多少有徒劳的意味（即，虽是‘告白’，但因其无用而成了‘白告’）；而‘酷’也带有‘残酷’和‘cool’的双重意味，如果说‘残酷’是看破幻相，那么‘cool’便是即使明白了那是幻象仍愿意去追求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