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16｜乌布王国乱入记

当我拖着行李箱穿过大半个阿维尼翁、来到网上预订的民宿时，瓦莱里小姐已经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等我了。在我看来，住民宿的最大好处就在这里：你自然而然地认识了一个本地人——通常是一个乐于分享和交流的本地人。

宽大的客厅、卫生间和卧室，外加一个露台，瓦莱里小姐的住处简直豪华，尤其是考虑到一个星期之前我还在寸土寸金的巴黎。而客厅一侧的橱柜，差不多就像一个私人阿维尼翁游客中心：地图、导游手册、步行线路、普罗旺斯大区游介绍手册之外，还铺了满满一层餐馆名片。

当初预订这间民宿时，曾仔仔细细地看过先前住客的留言。其中一位名叫米雪儿的丹麦游客写道：“假如她向你推荐L’Ubu，你一定要去。那是我在整个法国吃过的最美一餐。”看到这条时，我心里曾有疑问——倒不是说怀疑这位米雪儿的美食趣味，而是不解这假定语气中暗藏的玄机。仿佛她在暗示：屋主并不会向所有人推荐L’Ubu，而是会根据某种神秘莫测的条件向每位住客推荐不同的去处。

我的猜测是对的。有那么几秒，瓦莱里小姐的手指在这些餐馆卡片上方悬置着，好像在思考：就她所掌握的关于我的少量信息——长相、职业、国籍和年龄——而言，应该推荐什么餐馆。首先，她推荐了一家名叫“L'épicerie”（杂货店）的小餐馆。不是真的杂货店，她澄清道，离这里很近（大约是从我微微隆起的啤酒肚上看出了我的懒），店里的布置也非常古老。随后，她又为我安排好饭后的去处。你一定要去乌托邦！乌托邦？对，阿维尼翁最古老的艺术影院，就算不看电影，喝一杯酒值得。最后——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点期待，就好像在看一场被剧透了的足球比赛，开始等待那个已知的、注定要来的进球——果然，她拿起了L’Ubu的卡片。你一定要去这家！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坚定：非常好吃！她建议我在“一个比法国人吃饭略早的时间”去，以免定位之繁琐。

于是当晚七点，我即怀揣着私家推荐兴冲冲地奔赴L’Ubu——几乎又穿越了半个阿维尼翁，但这是个小城，说是穿越，其实也只有两三公里之遥。我算准了时间，在6:55分准时来到L’Ubu。望着餐馆玻璃上的漫画，才恍然大悟：原来店名取自法国戏剧大师Alfred Jarry的名作《乌布王》，那部一个多世纪前惊世骇俗的反传统戏剧。我推门而入，但店里竟然空无一人！正当我带着“啊法国人”的感叹悻悻地转身退出时，店外露天座上正惬意喝酒的一位青年（事后才知道就是老板）过来招呼我。你是想来吃晚饭吗？对。可今天我们是家庭聚餐哎！家庭聚餐？那么我⋯⋯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是说，我们今晚只准备了一道菜⋯⋯ 啊我不介意！一瞬间我迸发出了白羊座果断的特质，我的回答几乎踩到了店主未完的句子——那么过一小时来吧。

于是，一小时后。一小时后，我作为与店主已见了两次的熟客（“这位是上海来的史坦利”）坐在了一堆老板的亲朋好友之间——他的妈妈和合伙人和隔壁邻居和邻居的儿子和邻居的好友等等一共竟有十来人！而乌布王国当夜的菜单是：蜜汁烤肋排配烤土豆，配罗讷河谷出品的一款House Wine（从木桶里直接倒出）。烤肋排先是一人两根，随后又端来满满一大碟，任吃！（自己人的家庭餐嘛）很快我们聊开了，我说叫自己史坦利是因为喜欢史坦利·库布里克；而店主的邻居说他儿子叫瓦斯科，瓦斯科·达伽马的瓦斯科，将来也要环球旅行。店主的母亲是一位翻译，她去过香港，但没来过上海；店主的合伙人则来自黎巴嫩，到法国已经十几个年头⋯⋯而所有这些人都住在这个街区，几乎每周都会相聚一次。

美好的时光不能久留，尤其当店主为一顿美餐只收你13欧元的时候。在微醺的夜的尽头，我们告别。告别时我问，那烤肋排的蜜汁里究竟用了什么调料，才那么香？再来一次你就知道了，店主神秘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