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D 52｜保罗·奥斯特谈生活、爱与文学

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冬日笔记》中译本近日出版。而他的第五本回忆录《内观报告》（Report from the Interior）已于2013年出版。与前一本讲述身体的《冬日笔记》不同，新书围绕着心灵展开。英国《每日电讯报》记者对奥斯特进行了专访。

布鲁克林一个炎热的夏日，保罗·奥斯特坐进一间咖啡店，点了他两年吃一次的巧克力片薄荷冰淇淋。这仿佛是一个男人怀念自己青年时代的、颇为孩子气的庆祝举动。那时，他的回忆录第一卷《冬日笔记》刚刚出版，而就在那个星期，他已经完成了第二卷《内观报告》。

“一天我醒来后想到：我要写一本有关我身体历史的书，”他告诉我。这意味着他会详尽地写身体的累累伤痕及他住过的所有楼屋，而且，“我也有理由谈论我的母亲，因为我的身体正是从她的身体里开始的。”第二本像第一本的孪生兄弟，探究了心灵的发展。“把两者放在一起看，”他说，“也许就会有一幅更大的图景。”

奥斯特已经写过生活里的其他阶段；除了在这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那些小说外，他还写了不少非虚构作品，包括有趣的现实生活故事，一本“早年失败记事”，以及令人印象深刻的、对于缺席的父亲的画像。

这一次，他加入了一个完全由照片组成的章节，而在另一章里讲述了孩童时代喜欢的电影。两者都很感人——以这样的方式令萦绕在内心的事物复活，实时地或在回忆中。

总的来说，区分身体和心灵的结果很有趣——在《冬日笔记》里，我们得知1968年他参与哥伦比亚大学学生示威后被警察拖进一辆警车。我们知道了有个警察踩在他的指关节上，以及有多疼痛，《每日新闻报》刊登了一张他的照片，图注上写着“倔强的男孩”。但在《内观报告》里，我们明白了是什么令他想参与那次运动、校园里的气氛、越战的阴影以及征兵的事。他引用哥伦比亚大学杜普雷教授的话：“总的来说，哥伦比亚大学整个学年一直都很沉闷⋯⋯如果这一年以流行精神崩溃而告终的话，我也不会惊讶。”

在第一卷里，我们得知托马斯·爱迪生在奥斯特父亲工作了仅仅几周后就炒了他鱿鱼，因为他发现老奥斯特是个犹太人。在第二本里，奥斯特说父亲直到他十四岁才告诉他这件事，并补充讲述了他直到那一刻对于爱迪生的英雄崇拜，爱迪生住在附近新泽西城中，他们有同一个理发师。他写道，自从七八岁起，对于反犹主义逐渐有了意识。“没有牛仔名叫伯恩斯坦或施瓦茨，没有私家侦探叫格林伯格或科恩。”

回忆童年的努力尤其显著，奥斯特暗示，因为他认为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于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中叶的人来说，”他阐述道，“那是廉价相机的时代，战后繁荣的日子里每个中产美国家庭都受到了摄影狂热的困扰，而你的生活是你所认识的人当中被记录得最少的。”

在咖啡馆里，奥斯特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摇着头。他的嗓音变成了温和的咆哮。“记忆里的黑洞，”他轻声笑着说。“你抓住了一些东西，另一些则彻底消失了。”

但是，毕竟有一些痕迹出现了。或许这两本回忆录最迷人的关联是关于奥斯特的第一任妻子、作家及翻译家莉迪亚·戴维斯的线索。在第一本书里，他谨慎而优美地描述他们的关系。他写道，他觉得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在那时考虑结婚的想法“是一件妄想的蠢事。至少你们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以坚固的友情及成为作家的共同野心下注，希望把婚姻变成不同于你们已然共同经历过的东西，但你们赌输了⋯⋯ 而残酷的事实是你们没有机会了。”

而在奥斯特开始写第二本书两个月后，戴维斯打电话给奥斯特，说她要将她的文件交给一间学术研究图书馆。“她打电话告诉我，她保留了我写给她的所有信，”他告诉我，仍然有点惊讶，“五百多页。从十九岁起。”他停顿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她需要我签字同意，因为你懂的，我拥有那些词语，她拥有那些文件。”戴维斯寄了复印件给他，而奥斯特在重读时觉得，“就好像与一个陌生人相遇。”他是否不愿同意？奥斯特摇摇头。“我是说过一些蠢话，但没有什么我会觉得羞愧。”这些信件中的一部分组成了《内观报告》的第三章。

在给莉迪亚的信中，对于男孩时的样子或他试图成为的样子丝毫没有掩饰。十九、二十岁的奥斯特并没有经过六十五岁的奥斯特的过滤，而是直接来到我们面前，外加少量解释性的回忆。他极其可爱，无论他是故作有趣（“原谅我的耽搁”），作家式的嘲弄（“而保罗在想什么？在想有多爱莉迪亚。”），耸人听闻（在时代广场的一间杂剧戏院里，他记下女孩的名字：“燃烧莉莉”、“东京和服”、“琥珀迷雾”）或只是闷闷不乐（“我从未感到这样不被需要”）。他改编的电影剧本里有个好笑的段落，剧中他安慰那时的女友：“有人告诉我，萨尔瓦多·达利很渴望演一个角色。”

在两本书的其他部分里，第二人称有一种温柔的、几乎父亲般的效果。当奥斯特进入他所说的生命的冬天时，你会不觉想起他的心里一定记得一位朋友曾对他说的、关于年老的话：“多么奇怪的事啊，”朋友回忆道，“会发生在一个小男孩身上。”但除此之外，第二人称也创造出一定的亲密感，奥斯特希望如此，“因为读者也是一个‘你’。”他想了想，补充说：“这并非真的关于我。而是关于每个人。对于所有可能发生在人们身上的事，我只是展示了一种可能的组合。”

译自英国《每日电讯报》（2013年12月9日）

原文作者/嘉比·伍德

http://www.telegraph.co.uk/culture/books/authorinterviews/10498346/Paul-Auster-interview-Theres-nothing-I-feel-humiliated-b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