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我们的元宇宙征文】

文/张岳伟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旧约·传道书》

一、 追问

当玄武这个月第四次走上地面的时候，一轮圆月刚好从东方升起，清冷的月光伴随着地面上厚重的白雪，显得愈发清冷和寂寥。刺骨的寒风把天顶上的云都抹净了，显得天上的星星分外清晰，在寥远的天幕上折射出动人的星芒。“真实世界”的月亮比眼前这轮圆月大得多，那些灰白的起伏被过分强调，回想起来仿佛一轮挂在半空中的巨眼，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虚拟空间中的往复循环。这些真实的事物是如此的美丽，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汪强的到来。

“这么喜欢看星星，倒是对得上你的名字。”汪强笑道，“我从没见过一个月里这么频繁到地面上的人。”

“这里……确实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玄武看向汪强，这是个在革命军基地而非抚养院中长大的军人，被首领一手带大。“为什么说，出来看星星对得上我的名字？”

汪强对着天空哈出一口气，很快在空气里凝结成白色的水雾。他并没有听清玄武的问题，却回想起约莫二十年前阿嬷带他出来看星星的场景。那时的阿嬷尚不是现在被人们尊敬地唤作“首领”的长者。她的丈夫其时正领导着不过一百人的革命军，却先后攻下了四个地下栖息地，其中一个栖息地，就包含了汪强所在的疗养院。当他第一次从“真实世界”来到真实的世界的时候，原来那个狭小的水泥房间带来的逼仄感让他瞬间换上了幽闭恐惧症。阿嬷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一眼看到了这个满眼恐惧的小萝卜头，同是东亚人种的面容让她感到一丝亲切和熟悉。

日头东升西落，汪强一天天长大，阿嬷也一天天地变老。当丈夫阵亡的消息传来时，阿嬷竟然异乎寻常的淡然，仿佛早就已经预料到这样一天的到来。那天晚上，阿嬷带着汪强来到地面上，天气如同今日一般的寒冷，星星显得如此的清亮。她的声音因为苍老和寒冷微微颤抖。阿嬷问汪强，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幸福。

“和阿嬷一直在一起就是幸福。生活在真实的世界就是自由。”

“是吗？”阿嬷笑着问，“在很早很早以前，有这样一位大胡子的哲人。哦，就像我们的首领一样的大胡子。他说，未来可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每个人能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那个时候我们就是幸福的。”

“什么是“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不是像阿嬷给我看的故事书一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汪强想起阿嬷送给他的老故事书，那本来自上个世纪的语文课本的最后一页，用稚拙的字体写着课本的主人对自己的期待。

“意思是，我们能够认识这个世界，能够认识我们自己，能够不受约束地选择我们的所爱。”阿嬷摸摸汪强的头，这些话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有些过于深邃，以至于他至今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说给他听的，还是阿嬷说给自己听的。

那天之后，阿嬷就继承了她丈夫的衣钵，成为这支已逾千人的军队的首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登上地面，在此之后，繁重的事务和日益衰老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持她承受这样的严寒，直到上次玄武等人的到来。

“强哥？”玄武的一句呼喊把他从回忆里拉回来，“所以……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是天空北方的一组星星。”汪强心不在焉道，他心里还在想着许多年前阿嬷的话。瞥了一眼这个在抚养院中长大的孩子，他想起了那个日夜在他心中萦绕的问题：

“玄武，你觉得，”汪强看着东北方几个明亮的小点，“自由是什么，幸福是什么？”

“自由就是知道真相，幸福就是……”玄武本想说去其他的元宇宙游玩，但却没能说出口。是啊，现在的幸福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玄武最后默然道。东方的光点忽然变大了，在这片已经完全荒芜的山脉里，那个光点的亮度超过了月亮和金星，在地面上照拂出淡淡的人影。那些光点是从栖息地出发的核动力飞船，从地球上的栖息地向金星运送人员和物资。那些飞船上的人们，不知又把自由和幸福当作何物？

雪原上的两人看着远去的飞船，各自怀想着类似却相异的心事。

二、 警报

玄武和弘已经来到革命军营地六个月有余，期间参加了数十次训练和一次解放行动。弘仍然钟爱自己的那把武士刀，每次行动和训练前都用自己床上的一块软布仔细擦拭得一尘不染，再仔细地挂到背后的刀架上。在上个月的行动中，革命军解放了一个新的北方栖息地。栖息地入口的机器人仍然如同玄武逃离时一般慵懒和迟钝，在训练有素的革命军突击下毫无反抗之力。这个栖息地包含了大约一百名元宇宙居民，其中超过一半都有着白种人血统。玄武看出了弘的兴奋，毕竟阿丽塔曾经说过自己是个喜欢东亚文化的西方人。但第一次行动就能成功解救自己的恋人，这怕是只有电影和小说里才能出现的情节。因此当那个一头粉发的姑娘看着弘的武士刀，迟疑地走上前来问询的时候，玄武不由得像见了鬼一般瞪大了双眼。直到几天后他看到两个人成双成对一起走进餐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怎么，羡慕了？”弘咧着嘴，身边的阿丽塔相比于弘有些微胖的体型显得尤其娇小，“这是阿丽塔，这是玄武，你们应该认识的。”

“你和元宇宙里的形象一样诶！”在玄武还在发呆的空档，阿丽塔已经俏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帅气的机械师！”

“哈……”玄武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对这里还适应吗？”

“怎么，刚见面就给自己加辈分啊？这么老成？”弘玩笑道，“怎么样，羡慕不羡慕我的运气？”

玄武一时不知道弘说的是自己有女朋友还是女朋友在自己身边这件事，只得含糊道：“当然……”这种尴尬又微妙的气氛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尤其是对于刚刚脱离元宇宙的阿丽塔而言——对她来说，这种真实的社交体验与元宇宙中的交流可大不相同，因此饶是她这样活泼俏皮的性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化解这样的局面，因此本来打算说出的对于革命军营地的吐槽也卡在的嗓子眼。当头顶的警报器突然间呜呜作响发出红光时，玄武竟然有一丝庆幸这警报为他及时解了围。

“下安全层，下安全层！”成队的士兵从上面的洞口跑下，大声地呼喊着。玄武从这些人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但没来得及叫住他们，就被反应更快的弘一手拉着迅速向通往下层山洞的楼梯口跑去。一路上尽是行色匆匆的士兵和居民，很容易从人们的表情看出是久居这里的革命军还是刚刚得到解放的元宇宙居民。阿丽塔就是这些元宇宙居民的一个典型范例，她大张着嘴，一时间竟然呆在了原地，饶是健壮如弘，也被突然怔住的阿丽塔带得一个趔趄。上层的安全门已经开始关闭，从更高处的洞口传来轧轧作响的钢铁摩擦声。汪强本来在疏散那些和阿丽塔一样被吓得呆在原地的新人们，看到玄武一行人已经做出起身的动作，便也没有过多关注，回过身半拉半推地把其他人带进下层。而就因为汪强对于玄武和弘的信任，让三人陷入了更大的困境。

紧急情况当前，弘也顾不得许多，定过神来一个公主抱抄起阿丽塔，就大步朝着楼梯口跑去。玄武只得跟在后面帮着搭把手，他深知从元宇宙出来的居民（包括他自己）体能有多差，显然不是寥寥几个月的训练就能弥补的。不出他所料，没跑完这段几十米路程的一半，弘就开始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脚步也明显迟缓了许多。而就在他们奔向安全门的同时，上层传来了不祥的爆炸声。玄武心头一沉，这意味着地面上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了。

当他抬起头来看向通道的时候，心头的恐惧又更甚半分。地面防御工事的破坏显然触发了地堡的某种防御机制，通往下层的安全门也已经开始落下，而他们距离通道还有十几米有余。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除了玄武等的大多数人已经被军队疏散到下层，而玄武和弘这两个被汪强认为相当靠谱的新成员，却落在了队伍的最后。眼见马上就要成为这片空地上唯三的活靶子，玄武顾不得太多，一脚飞踢在弘的屁股上。弘吃痛向前一扑，刚好把阿丽塔丢进了安全门内，门内的人眼疾手快，几个人一齐揪住胖子的小腿顺势把弘揪了进去。玄武低头一看，那门的高度显然已经不能允许他从容通过，要是强行进入还有被压住的风险。顾不得门内众人急切的目光，玄武飞身拿起餐桌上的餐刀，找了一个有桌布的桌子钻进去蹲下，只求能够不被来者发现。

曾经的机械维修工作在这时无疑发挥了作用。当一队十几个小机器人带着致命性武器进入餐厅的时候，玄武敏锐地意识到了小机器人的视觉盲区所在。这些小机器人无疑是受人控制的，玄武从桌下看出去的时候，机器人环顾四周和一卡一卡的动作都能够看出人工操作的痕迹。这些无疑就是汪强和彼得口中的“清理者”了，手中握着的自动武器和长枪短炮无疑不彰显着这支机器部队的杀伤力。

玄武心头打着鼓，盘算如何从这样的危局之中脱身保命。如果只有一到两只机器人，凭借先前的训练和他对机器人弱点的了解，尚能存在一丝胜算，可现在有着十几个机器人虎视眈眈的武装部队，难免让他难以迅速做出决断，甚至做好了小名不保的打算。

“可惜啊……我这么年轻，就要小命不保在这光秃秃的山洞里……”玄武心头胡思乱想着，当初见到首领时的激情在生死面前变得无足轻重，尤其是当他孤身一身呆在众多敌人之间时。一个小机器人开始踢翻桌子和周围的摆设，其余的机器人则走向了安全门，试图破译安全门上的密码。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玄武也无法再安稳地待在桌下。与其等待被这一个机器人发现，还不如放手一搏！玄武右手握起刀柄，猛地掀开桌布，冲着小机器人的电子眼猛地捅去。小机器人的步进电机比玄武的动作更慢，在这山洞中信号的延迟也使得机器人显得愈发迟钝。没等待机器人做出什么动作，玄武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麻烦。当他自信地回身去看其他敌人的时候，心头却飘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坏了！没有破坏敌人的发声单元！

“真是个麻烦的任务啊……怎么比堡垒宇宙还难？”顾不得仔细听机器人说了什么，玄武汗毛竖起，冲着那一群机器人看去。

机器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破译密码的工作，齐刷刷转过身，不怀好意地看着玄武，像是一群猎人玩味地看着他们的猎物。玄武一时双腿发抖，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墙壁间“嗡”的一声，那些机器人眼里的光竟然瞬间熄灭了。

安全门缓缓打开，彼得手中拿着一个形状复杂的电门遥控，汪强站在他的身后，看见玄武安然无恙后长出一口气，仍然是那副严肃镇定的模样。彼得得意地冲着玄武摆了摆手：“EMP，早就在各个洞口埋上了，图的就是一网打尽！”

玄武跟着长吁一口气，肌肉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他只听到阿丽塔惊呼一声“这机器人用的武器，和我先前看别人直播去冰河宇宙的好像”，就再也撑不住，瞬间双腿一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迷蒙中，他又想起那个被他破坏的机器人的遗言，来不及过多思考，只感觉到一个疑问在他脑海里萦绕：

任务……什么任务？

三、 复苏

玄武从病床上醒来，眼前一阵晕眩。在他试图坐起来的时候，眼睛的四周似乎有银色的光芒一闪一闪。汪强站在一旁，看到他清醒，赶忙扶住他的背靠在床头。这时玄武才注意到首领也坐在床边不远处，她闭着眼睛，和这个年龄段的其他老人一样，她会在等待的时间里打盹。

眼前似乎还是有一丝银光在晃动，玄武伸出手，试图把眼前晃动的光芒抹去。彼得猛地攥住了他的手：“别动！”

看到玄武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一旁的汪强解释道：“首领给你扎了银针，好让你早些康复。这次只有你一个人受伤，所以首领专程来看看你。”玄武想起先前在古代电影中看到过的针灸，心中也有些庆幸和震惊：自己竟然还能享受到这在古代电影中才有的神奇医术！

“哥们儿没事吧！我和阿丽塔可是念叨了整整一天，隔几个钟头就过来看看你啊。”不用回头，玄武就知道是弘。这个在元宇宙中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虽说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却是少数玄武觉得可靠和亲密的人。

“这是……针灸？”阿丽塔一声惊呼，“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针灸呢！我只在一些书籍和电影里见过，这样扎进去……好神奇啊！你会感觉到疼吗？”

首领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玄武猜想大约是被弘的大嗓门吵醒了。她冲着阿丽塔慈祥地笑笑：“是的，这是来自我们国家的传统医术，很多时候比西方的药理学还要管用。”

“这么说，您是中国人了？”阿丽塔赞叹地拍了拍手，“那有空的时候，我一定来向您请教有关东方的知识，中国可是东方文化的母亲！”

“我是韩国人。”首领宽宏大量地笑了笑，“针灸其实是起源于韩国的古老医术。”

“是么……”阿丽塔悄悄吐了吐舌头，冲着弘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微笑。弘日日听阿丽塔在耳边念叨这些，自然也对这方面的历史相当清楚，当下回了阿丽塔一个鬼脸。好在首领并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只是关切地看着清醒后的玄武。

“这次使用EMP，倒是证实了我们研发的这种武器的可行性。这个东西几乎是元宇宙产物的天敌，能够把这些依赖电磁波通信的东西顷刻毁灭。只是我们自己的通讯网络也因此遭受重创，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修复。”首领感叹道，“好在依靠光纤铺设的主通讯链路还没有断开，这是我们目前和外界联络的唯一窗口了。”

玄武看着汪强口中的阿嬷，这个汪强口中深邃坚韧的老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深陷的眼窝和瘦削的嘴唇无疑不彰显着这些年的夙兴夜寐与劳苦功高。玄武突然很想问这位首领一个问题，那个夜晚汪强曾经问他的问题：

自由和幸福究竟是什么？

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玄武才完全恢复过来。极大的精神压力带来的身体损伤如此真切和严重，这是玄武先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偷偷找到阿丽塔，这个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战争游戏的女孩，问起关于今天的机器人的事。

“阿丽塔，今天那些机器人和拿着的武器，你以前见过吗？”玄武开门见山，直接向阿丽塔说出了心中疑惑。

“是的。有一把喷子，哦，我们管霰弹枪叫喷子。”阿丽塔看见玄武露出迷惑的表情，连忙用更加专业的名词代替游戏爱好者的特殊称呼，“那把武器我只在冰河宇宙里见过。”

“你确定吗？”弘瞪大眼睛，攥住了他的武士刀刀柄。

“不会错的，我最近才刚刚弃游，之前我一直都有跟踪新武器的发布。那个花纹和式样，一定是冰河宇宙的专属武器。”

玄武的心头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弘和玄武对视了一眼，他的心中也有了类似的推想。而当玄武看向阿丽塔的时候，已经从阿丽塔的眼中看出了无需言说的默契。

“我猜……你会用光纤接入元宇宙网络吧？”阿丽塔笑吟吟看着玄武，“大机械师？”

“那可不。”弘不待玄武回答，先自信地接过了话头。

“你也会？”阿丽塔兴奋地拍了拍手，“想不到你也是个隐藏高手！”

“当然……”

弘咧开嘴笑了笑，“当然不是我会。”

四、 再入

“就用这个吗？”弘掂了掂从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半只机械手臂，“你确定能够用别人的私钥接入元宇宙？”

“基本是确定的，”玄武点点头，“只是这个私钥的主人不能和我们同一时间接入，不然可能会被‘顶号’。”

“是说你被强制下线吗？应该不会导致我们的位置暴露吧？”阿丽塔问道。

“放心，我会小心地包上十几层代理的，就像洋葱那样。”玄武拿起一个裸露着电线的脖套戴在后颈上，相比他先前使用的准入椅，这个使用机器人部件装配的准入脖套显得相当粗糙和不可靠，可眼下也只好相信这个设备的可靠性。

“真的不需要我们一起去吗？”弘问道，“我至少比你多会一门剑术。”

“不必了。自己去反而目标更小，被发现的可能性也更小些。”其实玄武还有一个原因没敢说出口，就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临时攒出来这套废铁一般的设备的可靠性。不等弘和阿丽塔再说什么，玄武已经找到一个椅子坐下，迟疑片刻，按下了手边的电源开关。

一阵短暂的眩晕过后，玄武出现在元宇宙中。他的形象是个形似《光晕》中士官长的战士，走起路来发出机械骨骼驱动的响声。他环顾四周，这个准入点并不熟悉，至少不是他经常出现的那一个。庆幸账号的主人刚好离线，玄武赶忙点开这个账号的游览日志。排在最上面的是“堡垒宇宙”，在最近的48个小时内，账号的主人仅仅进入过这一个元宇宙，现在应该是经历了如此长久的鏖战下线休息了，而在再往前的一条记录中，赫然写着“冰雪宇宙”四个大字。

现实中的玄武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点开这条记录，记录中写着的状态为“任务失败”。

任务？难道说，这次入侵是以玩家的身份完成的？

玄武对照了一下执行任务的时间，差不多刚好是营地遭受入侵的时间。他试着使用玩家账号进入冰雪宇宙，竟然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是两个呼吸之间，玄武就已经落在了冰雪宇宙的地面上，仍然是那个士官长的形象。

屏幕上忽然弹出一个新的任务提示框：“上次任务仍未完成，是否再次挑战？”

玄武选择了“再次挑战”，他的意识一阵恍惚，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已经载入到了冰雪宇宙中的一个小机器人身上。在选择武器列表的时候，他看到了阿丽塔所说的本宇宙专属武器，心中的怒意越发强烈。而他也惊恐地意识到，星环DAO可能比它自己宣称的“自由元宇宙运行者”的身份复杂上千百倍。

“今日悬赏任务：寻找接头人‘光影’。”玄武接入账户的余额瞬间多了几百个虚拟币，看来是让他用来购买装备的。紧接着地图被投射在他的眼前，地图的终点正是他们所处的山脉。不难看出，革命军的位置早已经完全暴露了，可是为什么清理者没有倾巢出动，直接剿灭整只革命军？紧接着，更让玄武感到冷汗直冒的影像出现了：

任务栏上的“接头人”的形象，赫然就是革命军的首领！

“任务传送中，请等待传送至最近的地图锚点。”温柔的系统女声再次响起，玄武庆幸骇入的账号代币充足，能够支持他在任务期间进行快速的短途传送。等他到达距离革命军营地最近的机器人仓库时，那里早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氪金玩家，摩拳擦掌，打算进行这一次的接头任务。

“怎么，还不甘心？”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玄武只得打个哈哈，“是……是啊，你也又来了？”

“这不都是为了这个任务的高额悬赏嘛。”对面载入到机器人里，玄武只能根据声音判断这是个大大咧咧的男性玩家，似乎与他载入的玩家很是熟络。一路上男子与他攀谈不休，玄武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胡编着答话。一路上虽说并没能判断出两个人的关系，倒是也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这次任务是一周内才发起的，第一次没有一个玩家成功取得奖赏，而这次出击则是今天才刚刚发布的第二次任务。

由于只是个机器人的躯壳，又有高额的悬赏激励，玄武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何革命军的地面防御工事在玩家的进攻下为何不堪一击。伴随着几百个机器人自杀式的袭击，这个防御工事被摧枯拉朽般破坏。剩下的十几个机器人发出野兽般的欢呼，一窝蜂冲着地下跑去。玄武并不急，他慢悠悠跟在这些机器人的背后，生怕遭到EMP的突然袭击——至少在见到首领之前，他不想失败得毫无价值。

没有和其他机器人走一样的路，玄武走到中途，偷偷绕进了旁侧的一条通风道。这条通风道远比他逃离栖息地时那条宽敞，对于这样一个体型娇小的机器人来说刚好合适。玄武不禁在心理偷偷感叹，自己怎么每次遇到这样意义重大的事件，总是走这样一个狭小的通风道！

通风道从山体里劈砍凿出，一路上倒是不乏合适的落脚点。玄武一路爬行，金属外壳与山壁剐蹭，发出刺耳的异响，玄武也只好暗自祈祷自己能够不被山洞中的革命军发现，以这些人的警觉程度，只怕自己没做出任何动作就已经被轰成一堆金属残片。

脚下忽然一空，玄武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从半空中狠狠坠下，撞在地面的一个尖锐的物体上。他试着扭动身体从尖刺上脱离，但努力许久只是徒劳无功。意识到这根尖刺可能已经贯穿了他的运动单元，玄武深深叹了一口气，从机器人的躯体之中断线了。

而就在不久前，进入到洞口的机器人部队遭受了第二轮EMP袭击，这些机器人的武器迅速被革命军收缴进入军备，而“冰雪宇宙”的“接头人”任务，也成为这群浸淫FPS游戏许久的元宇宙狂人们口中“不可能的任务”之一。

五、 自由

“你的意思是，‘首领’是他们的任务目标？还是‘接头人’？”得到玄武肯定的答复后，弘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倒是阿丽塔这时候显现出她的冷静心细：“如果她属于星环DAO的话，她何必去解放这些栖息地的人们？”

“我……也不知道。”玄武摘下头盔，黯然道。这个在几个月前在他面前如同先知一般的老者，在不久前还亲自为他扎了针灸，让他相信“首领”是星环DAO的成员，无疑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不如我们直接去问问首领？”弘起身就朝着门口走去，不忘顺手挎上自己的那把心爱的武士刀，“总不能刚刚被骗完，又落进了另一个可能让人丧命的圈套！”

玄武和阿丽塔对视一眼，跟着弘一块朝着首领的居所跑去。临走的时候，玄武也没忘了顺手抄起机器人的半截手臂——里面的动力电池在紧急情况下，足以当做一颗威力不小的手榴弹使用。

似乎早就意识到他们会来，首领看到三人气势汹汹出现在门口时，只是颔了颔首，示意满脸谨慎的汪强放三个人进来。弘走上前，手指搭在武士刀的刀柄上——尽管他知道这样的举动并不能带来什么威胁的效果，或许更多的只是给自己打气。他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恶狠狠的、对一切真相了然于胸的样子：“接头人，在和星环DAO接头之后，你还要做些什么？”

首领略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但是迅速收敛起脸上的神态，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神色。汪强看到弘这般无礼很是忿忿，首领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出门去。

大门合上，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四人。玄武神情复杂地盯着这个看起来异常和善的老人，许多话噎到喉头，一时却说不出口。

“自由，还有大多数人穷其一生追寻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她水一般的眼神落在了玄武身上，但很快又失焦在众人身后。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阿丽塔还是回答道。

“你忘了，这前面还有一个‘七十’。”首领赞叹地看了看阿丽塔，“那就意味着……”

“那和你是接头人有什么关系？”弘打断道，“星环DAO更是和‘自由’毫无关系吧？”

首领似乎并不在意弘的插嘴，她轻轻摇摇头，继续着刚才的话说下去：“……意味着自由是在有限性下的无限。”

“那我们加入到革命军的时候，您说的自由和权利，难道不与星环DAO的行为相悖吗？”玄武问道。

“当你在元宇宙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自由呢？”首领注视着玄武，她深邃的眼神让他有些失神。“这种自由自在无所约束的感觉，是不是比现实中，还要幸福和自由许多？”

“不是的……”三人想要反驳，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些是真实的感受。回想起来，那些在不同宇宙之中遨游的体验，的确是任何现实都无法替代的。

“同时我们依然会战斗，我们仍然在拓展革命军的规模，革命军也在使用作战获得的材料建立自己真正自由和平等的元宇宙。”首领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声音中带着骄傲和自豪，“那会是更加自由和平等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能够再次体验自由，再次见到自己的所爱，鲜花会再次开满枝头，就像最早的元宇宙那样！”

玄武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反驳首领的话。是啊，如果说自己从未见过绿幕之外的世界，是否也能够在“真实世界”中度过幸福平静的一生，享受着在元宇宙中四处游览和生活的自由？可是当自己见识到元宇宙的骗局之后，那种泡泡被狠狠戳破的感觉，又让他感受到无比落寞和沮丧。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早的元宇宙？”阿丽塔清亮的声音打破了玄武的思考，作为一个思维灵动的女孩，她总是能及时发现最关键的信息，“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元宇宙的田园时代。”首领轻轻叹了口气，她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切，那时她尚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无数优秀的青年曾拜倒在她的裙下。而那时元宇宙的鲜花，的确曾开满这片星球的枝头。

六、 田园

汪强并未离开。他站在门外，而这一扇并不算厚重的门并没有太好的隔音效果。伴随着对话的进行，汪强曾经心目中那个慈爱坚韧的阿嬷形象一点点崩塌，而阿嬷与星环DAO似乎存在的紧密联系，更是让他如遭雷殛。他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走进房间，再也不能保持先前镇定冷静的形象，冲着阿嬷大喊：

“可是，如果所有人都被蒙蔽在骗局中，又何来的自由和幸福？”

大家都呆住了，首领也呆住了。

“您说元宇宙的田园时代，您告诉我曾经的元宇宙物质极大丰富，每个人都从事他们所爱的行业。我们登上了其他的行星，人类因为元宇宙提供的美好环境摆脱了核冬天的阴影，成为一个伟大而幸福的种族。”汪强有些机械和神经质地重复着阿嬷曾经给他讲的那些故事，“可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您忘了吗？！是因为那些劳苦功高的领袖们受到大家的尊敬，给予这些可敬的人们特权，可是继承了这些特权的他们的后代并不具有相同的德行和能力！现在的元宇宙为什么变成这样，您忘了吗？”

首领的嘴唇开始颤抖，“可是现在我们依然没有被剿灭，能够解放更多的人，都是因为领导层默许和支持我们去追求自由……”

她意识到内心有一些东西似乎正在剥落，这些东西在丈夫在世时始终没能成功附着在她的内心之上，却在她担任首领、遭遇第一次来自星环DAO的“大清理”之后，逐渐覆盖了她心灵的原本面貌。那些居住在其他星球的领导人们，他们在大清理之后是如此和善、如此纵容、如此仁慈地默许了剩余革命军的存在，他们甚至派出接头人专程送来材料、武器和食物，从来都仁慈地不派出泰坦级的致命机器人进行清理。他们……

“他们可能曾经是我们的领袖，我们的神，但是后来的他们不是，他们的子孙也不是。”汪强愤然道，“难道说，我们自己生产的面包，只是吃到掠夺者撒下的面包渣就满足了吗？”

首领的嘴唇嗫嚅着，她似乎一下子更苍老了。她的整个身躯蜷缩进椅子中，眼睛比房间中最黑暗的地方更显灰暗。她试图再反驳些什么，但意识到那不过是对自己更早的初心的欺骗。

首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阿强……”她的声音仿若游丝，“你说得对。可是……”她的眼神似乎忽然间闪亮了一下，“成为他们的接头人，我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也解放了许多的栖息地。我并不后悔，我至少……是幸福的。”

“您的确解放了许多许多人，可是这些星火不应该成为统治者灯罩里温驯的灯火。”弘走上前道，“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玄武神情坚毅地走上前，握住弘的手掌。他已经忘了这句话的出处，但是这句话说出口，似乎带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与热血。阿丽塔的手与他们紧紧握在一起，三人目光相对，都从各自的眼里看到了跳跃的火焰。

汪强走上前，轻声重复着阿嬷曾经讲给他的话：“阿嬷，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首领的眼睛变得灰暗了，接着又变得异乎寻常的热烈。她梦游一般地喃喃道：“我做了多大的错事啊……”

她从桌下摸索出一个精巧的通讯终端，这样精致小巧的器具，显然不是革命军营地所能自行生产的。玄武立刻意识到，这应当就是首领担任接头人时与星环DAO的联络工具。

“年轻人们，做出自由的抉择的权利——现在，交由你们了。”

七、 黎明

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彼得和汪强正在架设等离子炮。战壕被一条条挖开，革命军全体出动，架设起这条坚如磐石的防线。首领也抱起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条半自动步枪，精神矍铄地伏在第一条战壕中。当玄武先前接通了连线，对着星环DAO的高层领导者们坚定地重复了革命军解放全人类的目标后，革命军的首领再也没能像以前一样，得到领导者们温柔沉稳的安抚和丰盈的物资补助，取而代之的是向革命军冷峻的宣战通告和最后通牒。在这些领导者终于露出森森獠牙的同时，首领也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幻想。虎豹终究是虎豹，如同阿丽塔所说，在人类的历史上，早已发生过千百回几近相同的重复。

“定标一公里，放！”改装成动能炸弹的电池被放入迫击炮的炮筒击发，而东方的天边已经显出“泰坦”机器人狰狞的轮廓。前线已经传来隆隆的炮响，年轻的女人孩子已经开始乘坐雪地车向更远的二号基地撤离。阿丽塔、弘和玄武都没有离开，这样的场景让阿丽塔觉得梦幻又熟悉，她似乎已经在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大地上见过这样的场景无数回。玄武转向弘：“害怕么？”

“我怕什么？只求这柄宝刀能够不负众望，在战场上留下赫赫威名！”弘大笑着，夸张地比出一个刀客的姿势，眼底却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和视死如归的勇气。

“你是否相信，一个没有蚁后的蚁群也能发展壮大？”阿丽塔看向一旁正在专心填入子弹的玄武，笑道。

“我不相信。”玄武缓慢地摇摇头：

“可我相信人类，不是偏安一隅的虫子。”

广袤的雪原大地上，由东至西拉开一条漫长的战线。东侧的钢铁巨人已经开始与人类战士的搏杀，这些毫无感情的钢铁巨兽轰隆作响，在雪原上留下鲜明的血红色，破裂的金属在这片雪原上轰隆地回响。而在这条战线的末尾，这个族群最年轻、最有希望的后代，正迎着严寒缓缓走向明天。

朝阳已经升起，这轮被束缚的红日在东方留下灿烈的血色。如同千百年来一样，这轮沉重的恒星再一次见证了这个族群的起落与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