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祖母，我已经在月亮上了，虽然还有一个“我”留在望月城。

传输的感觉很奇怪，不像手册里说的那样，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我就在宇航服里了。我本来是在向上飞的，但我却觉得自己被甩进了一条飞速下降的螺旋形管道，我转呀，转呀，落呀，落呀……再睁开眼的时候，我马上就吐在了头盔里。除了我，还有皮平、王磊和YT，我们这几个总在冥想课上垫底的人，果然没那么容易传输。不过桃乐丝这个尖子生也吐了哦！老师只好带我们先去空间站换一套干净的宇航服。

要是没有胸口的金属牌子，我大概谁也认不出来吧。这些”静海漫步者“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身高，同样颀长瘦削的四肢。他们是鲁那利亚公司生产的标准观月躯体，轻巧，灵活，不会再伤害到脆弱的月球。这样也好，我不用看到王磊那张铁青的脸，对传输这种事，他几乎是痛恨的。

桃乐丝一定很开心，她终于不是一个胖子了。皮平刚脱了衣服就赶紧低头看自己的裆，他应该很失望，那里就像月面一样光光滑滑，什么都没有。如果现在和YT赛跑，我也不一定会输给她……

有一件事请您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在一起换衣服的时候，我偷偷看了YT。虽然她现在的身体和我一模一样，可想到里面是YT，我的心还是不听话地砰砰乱跳。

空间站里有人造重力，和望月城里倒是差不多。我喝了些茶，没那么头痛了，但桃乐丝一直站不起来，我们几个就只能在空间站里等她。成绩好又有什么用呢，我真想扔下她不管，马上跑到静海里打个滚，但老师说这样是不对的，我们是一个集体，每个人都要照顾别的人，分担她的痛苦。

桃乐丝从来没有分担过我的痛苦，她是班里笑我笑得最厉害的人。

……

静海真的非常安静，是和望月城不一样的安静，它不会像乌云那样压在我头顶，不会像防尘口罩那样让我不能呼吸。它很平，是干净的银灰色，凉凉的，宽宽的。它就在我脚底下，我甚至能感觉到它温柔的凉意透过防护服在挠我的脚掌。

我偷偷关掉了无线电，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声音。这里能看到地球，淡绿色的海洋正在逐渐长出蔚蓝的斑点，灰黄的大地上也开始泛出绿色。绿色真是神奇的颜色，它会让海洋死亡，却能让土地复苏。

绿色不再呆在她该在的地方，是从月亮消失开始的。

月亮被挖空后，夜晚凝固了，整个世界也凝固了。海洋不再有潮汐，所有的海水都发了霉。墨绿色的霉菌阻挡了水汽蒸腾，地上不再下雨。自古就被月亮眷顾的女人几乎都发了疯，关于女人的事您总是不愿意跟我多讲，但皮平偷偷告诉我了，那时候的女人变得很硬，该流的血都不留了。月亮熄灭以后，望月城里几乎再也没有小孩出生。

但您没有变硬，您一直都是温暖的，流淌的。母亲去世后，只有您陪着我，护着我。您还收留了从月亮上回来的，丢掉了工作也丢掉了脑子的爸爸。您见过月亮逐渐消失，也守着月亮慢慢地回来。祖母，我多希望您也在这儿呀！您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配来月亮上的人。

老师说，您的年纪太大了，已经不能再传输了。传输真的很不舒服，它肯定会让您的头疼病更加严重。没关系的，祖母，我会把我见到的每一寸月亮都记下来，牢牢记住，再带回去给您。

老师在敲我的头盔，她的嘴巴胡乱地动着，也许她也还不太适应这具身体？但我知道她的意思。不许关掉无线电，不和大家呆在一起的话，会遇到危险。

我真的不想再把无线电打开，不想听见他们说话。

……

“月亮是假的！嘿！月亮是假的！小疯子，你倒是看看，月亮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呀！”陌生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是桃乐丝，她又在笑我。没有人阻止她，没有人来分担我的痛苦，事实上，这些痛苦都是他们砸过来的。YT拉着我走到一边，只有她是站在我这边的。只有她和我一样，有一个疯掉的爸爸。

我们的爸爸都曾经是望月城里的英雄，虽然YT的爸爸只是个电梯操作员，而我爸爸也只是个矿工。望月城曾经是地球上最繁华的城市，地月电梯高耸入云，昼夜不停地从月亮上运回来珍贵的氦3。人人都以住进望月城为荣，望月城里，每个人都是英雄，他们是真正的好汉子和好女人，他们把美丽的月光真正地带回了地面。

“其……其实月亮只剩下一小半了。”我不喜欢YT用这具身体发出的声音，一个毫无特色的男人的声音。“后来我们把残余的月壌都运了回来，但也只凑出半个月球而已。”YT还是愿意相信她的爸爸，月球是人后来修好的。她和班里的人吵架，也只是因为这半个月球。

“我们把月亮的都还给月亮了，月亮也原谅了我们。”

您是这样告诉我的，望月城里的其他人也这么说，我也这样相信。但爸爸呢？爸爸说，没有月亮了，早就没有月亮了，原先有月亮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人造的玻璃球。那个人造的玻璃球，就是我永远也无法请求别人分担的痛苦，它有多重？和月亮一样重。但至少我还有YT，她分走了半个月亮。

皮平和王磊也跟了过来。我其实不太喜欢他们俩，他们不关心月亮，他们和我们呆在一起，只是为了分担同样糟糕的成绩单。成绩单比月亮轻太多了，不过他们还是我的朋友，是YT的朋友。

我们是朋友。

……

月亮真好，祖母。我们真的不应该伤害她。

在月亮上，我们可以跳得很高，跑得飞快，我甚至可以把YT举起来。地上的YT比我轻一点点，但每次打起架来，她都能一把抱住我然后把我甩出去。虽然是个女孩子，YT比皮平和王磊都更强壮，如果在过去，YT一定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矿工。我一定不能让YT知道我这个想法，因为矿工是YT最讨厌的人。

“月亮不属于任何人。这些矿工全是小偷，可怜的小偷。”

“他们辛辛苦苦地去偷月亮，可偷回来的东西呢，大部分都被别人占了去。太愚蠢了，愚蠢得可悲！”

我又能说什么呢，我的爸爸，我疯疯癫癫的爸爸，就是一个YT最讨厌的矿工。

我真的不该在月亮上想这么不快乐的事，我要跟着YT跑，和皮平还有王磊一起跑，这次我们几乎跑得一样快。我们要飞快地跑，从做了错事的望月城里跑开，从不及格和吊车尾里跑开，从老师和桃乐丝的身边跑开。在月亮上，我们是自由的。

……

我们好像闯祸了祖母，不过闯祸的感觉……还挺好的。

“月之暗面，立入禁止！”虽然有这么一块告示牌，虽然有那么一堆高高的金属栅栏

在月亮上翻墙也是容易的，不过皮平的太空服被刮了一道口子，他的左手完全被冻僵了，疼得嗷嗷叫唤，倒也不用不太担心，这毕竟不是真正的皮平。出发前老师坚持要买的昂贵保险应该能赔得起这具身体，鲁那利亚是个好公司，是我们望月城最后的骄傲。

王磊很讨厌”月球共享计划“，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再次打开地月电梯，亲自到月亮上来。但看着皮平冻成酱紫色的胳膊，他突然觉得传输也很不错了。

YT说过，月亮不属于任何人，是的，她属于所有人。我们曾经对月亮做过错事，但我们改正了，月亮也原谅了我们。除了那72具”静海漫步者“，再也没有人会来打扰月亮。留在地上的人都可以申请进入静海漫步者，鲁那利亚有完全公开透明的筛选和抽签制度。最棒的是，每个人在小学毕业的时候，都可以选择静海漫步作为自己的毕业旅行。我想我大概是不太可能有机会第二次来月球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犯一点小小的错误呢？

月球会原谅我吧，祖母您应该也不会怪我的。

因为这个错误真的很值得——我们在月亮的背面发现了遗留的矿坑。

月亮是真的！祖母，月亮真的是真的！

YT捡到了一颗废弃的螺帽，她想要把她带回去。老师说过，我们是可以带走一点点月球的碎片留作纪念的，只要质量不超过50g。我也想要那颗螺帽，也许爸爸会喜欢。但YT不肯换给我。不过它看上去有点重，也许YT带不回去，而且说不定这颗螺帽还会让他病得更重。我要下到矿坑里，坑底一定有更古老的月球的碎片。

皮平最先放弃，我不会嘲笑他，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只手了。但我没有想到王磊也那么快就打了退堂鼓，”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是去地上找找还有没有螺丝。”

他爬上去以后，我和YT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胆小鬼，还挺会找借口。

矿坑里确实很黑，只有我和YT头顶的应急光源照出一小片小小的空间，虽然一直在朝下爬，可我却觉得我和YT变成了两只萤火虫，我们正朝着秘密的花园飞呀，飞呀。YT牵着我的手，我紧紧牵着YT的手。

祖母，我在月亮里面，紧紧牵着YT的手。我在真正的月亮里牵着YT，躲在静海漫步者里的YT，我也躲在静海漫步者里，但我真正牵到了她！我要去矿坑最深最深的地方去找到一块月球最古老最古老的碎片我要把她送给您我也要送给我的爸爸我要让爸爸自己瞧一瞧摸一摸月亮还在的月亮是真的所以请你不要再生气了爸爸月亮是真的祖母你也不要再和爸爸吵架了月亮是真的月亮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桃乐丝我不是疯子我能等着你好起来也请你分担我的痛苦静海的冷气在挠我的脚心哎呀真痒我在一个管道里滑呀滑呀转呀转呀祖母这很头疼您不能传输祖母我好像下得太深海底都是绿色我看见传输室的窗外望月城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不说话我看见我躺在那里祖母我的头很痛……

……

数据错误，系统修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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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多喜欢月亮呀祖母！我真想多看一会儿，多跑一会儿，但我们不能在月球上呆那么久，我们不能打扰她太久。而且王磊受伤了，他和皮平还像在学校里那样打架，结果把自己的太空服弄破了。他的左手完全被冻僵了，疼得嗷嗷叫唤，不过也不用不太担心，这毕竟不是真正的王磊。出发前老师坚持要买的昂贵保险应该能赔得起这具身体，鲁那利亚是个好公司，是我们望月城最后的骄傲。

皮平很讨厌”月球共享计划“，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再次打开地月电梯，亲自到月亮上来。但看着王磊冻成酱紫色的胳膊，他突然觉得传输也很不错了。

只要不超过50g，我们都可以带一点月球上的碎片回去做纪念，老师这样说过的。我只捡到了一颗废旧的螺丝钉，也许爸爸会喜欢，也许只会让他更生气。而且这颗螺丝钉好像有点太重了，我可能带不回去。YT捡到了一块剔透的结晶体，“这说不定是最早的月壌哦！”，YT对月球上的矿物总是很感兴趣，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应该会想做一个矿工。

“你的祖母应该会更喜欢这个。”YT把月壌递给我，“而且你的爸爸看到它，就会明白月亮是真的了。”

YT的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紧紧地握住了它。

祖母，我在月亮上，紧紧牵着YT的手。我在真正的月亮上牵着YT，躲在静海漫步者里的YT，我也躲在静海漫步者里，但我确实真正牵到了她。YT送给我一块月球最古老最古老的碎片，我要把她送给您，也送给爸爸。我要让爸爸自己瞧一瞧，摸一摸，月亮还在的，月亮是真的！爸爸不会再生气了，祖母你也不会再和爸爸吵架了。

月亮是真的，月亮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虽然祖母您的年纪太大，已经不能再传输了，但我把我见到的每一寸月亮都记了下来，牢牢地记住了。我会把月光带回去给您，这一次，我不会伤害月亮。我还要告诉桃乐丝，我不是疯子，我们共同拥有一个月亮，我们可以照顾彼此，分担彼此的痛苦，请不要再嘲笑我。

我们是朋友。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