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夜晚时宇宙中所有东西的尺寸都膨胀了一倍，人们能否觉察到此事的发生？

——亨利·庞加莱

“当你们看到这则视频时，我已经不在人世间——”

全球最大的直播平台上，这名男子获得了将近5亿点击量，短短两分钟便进入了日本搜索引擎的热搜。

“我在<东京>的一天有48个小时”

弹幕如F1赛车般铺天盖地地涌现：“鬼故事吗？”“这哥们是不是生活在梦里？”“妄想症晚期患者！”

“我准备控诉如下企业”，他总共念了25家目前处于金字塔顶层的跨国大公司，涵盖数字传媒、互联网、医药健康、基建工程，但是他特别强调了一家虚拟现实公司——光锥后象——它是目前这一行业的独角兽。

弹幕：“AOLC虚拟现实公司，全称Afterimage of Light Cone，是日美合资企业，以其研发的交互式脑机设备占据该行业近九成的份额”

“说到控诉这些公司，本人不知道从法律上是否站得住脚，因为我不是法人，也已经不再是自然人，我或许是闪回的幽灵，一段无法回溯的意识。如果我不能撼动以上这些公司，我希望我的号召能够得到各位的支持，因为我接下来所诉的遭遇，也许正是你们正在面临的不公平待遇”

弹幕：“凌晨两点看这种鬼畜视频确实瘆得慌”“楼上的，我这边是西半球，我看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

视频中男子从屏幕以外的地方拿出一个灰色方块，对着观众，“这是我的身份证，你们也省得对我人肉搜索，我以真实的身份示人，是希望获得大家的信任。我接下来所讲的情况没有半句虚言，甚至可以直接作为我个人的呈堂证供”

弹幕：“我们这边的同步翻译软件有些滞后”“作为资深法律顾问，我闻到了冤情的气息”

男子放下身份证，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五年前入职AOLC，当时从一家大数据营销公司跳槽过去，招聘我的HR（人力资源顾问）是昔日大学好友，我清楚AOLC公司的待遇，所以我只问他我的工作地点在哪里？”

“他说是日本东京，我觉得很远，平壤到东京无法做到每日来回，难以兼顾家人。但是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说我不需要真的去东京。我当时以为是SOHO（家居办公），但是他用钢笔在我面前的简历上写了一个词——<东京>”

“我表示不理解，他便指着‘东京’两边的括号说，那是指令操作符，代表这个东京是线上虚拟都市，我只要在家里佩戴脑机接口就能在虚拟世界和来自世界顶尖的人才共事。我承认，当时我非常心动，因为那等同于一手照顾家庭，一手远程办公”

弹幕：“这是AOLC虚拟东京项目的试点工程，他们将自己的公司构建在矩阵中，以此实验脑机接口的性能”

“当时HR也告诉我，我同时是公司新产品的实验对象，脑机端的性能还在完善当中，但是已经过了安全测试，对人体没有任何显著的伤害。我要做的就是在正常的工作之余，提供产品的修改意见”

弹幕：“这原来就是神秘的产品内部公测啊，据说公测员都是精细选拔的”“我可不想做小白鼠，我感觉接下来会出大问题，大脑皮层烧焦或则意识荡失之类的可怕后果”“我猜这哥们就是这么死的吧”

男子移动了一下摄像头，以保证能拍摄到他的胸口，那上面有AOLC的工作牌，他的职务是数据检测员，“我在AOLC待了一年，这一年顺风顺水，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也连升两级，期间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然后公司高层宣布设备在连续迭代15次后性能终于符合严苛的国际标准，无论是外戴端还是植入端，都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

弹幕：“剧情准备反转了”“我觉得AOLC的员工都很会玩伏笔，出来拍直播也能这么抓心”“大家快看一下屏幕右下方的播放次数，已经突破十亿”

“我平时在AOLC的工作就是研发大数据并行云计算工具，曾经的云计算算法是将信噪比降低，把消息从数据的洪流中抽取出来，组成可以被使用的宝贵资源，而我和我的团队则反其道而行，利用那些被清洗掉的噪音拼凑出另一个价值更加巨大的信息资源”

弹幕：“哇哈，这算不算泄密公司机密”“应该不算，他没有提及具体的技术”

“打一个比方，以前的云计算只抽取视频中位于视觉中心的主要信息，而我们则关注屏幕上被忽略的细节”，他指着身后房间里的一幅透纳的仿制水彩画，一个粉色宋代花瓶，“我们关注那些被忽视的信息，然后拼凑出另一个事实，得知房间的主人喜欢朦胧的画作，性格比较阴郁，粉色花瓶则暗示他的女性化倾向”

弹幕：“他把自己剖析得真彻底”“我认为日本人都是这种性格”

“通过那些被忽视的数据噪音，我们甚至可以预测出屏幕外围的信息”，他再次移动屏幕，视频场景外有一个书架和大理石思考者雕塑，“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做到了能把秘密从数据的垃圾里面拣选出来的程度，夸张一点说，我们能够知道你们任何人的任何秘密”

弹幕开始轰击，几乎让屏幕变成了牛皮癣，其中多得是谩骂和谴责，AOLC公司涉嫌窃取用户隐私，这足以让它付出巨额的赔款。

“但是，我利用自己的技术，居然发现了AOLC公司自身的巨大秘密，而我也因此付出了掺痛的代价”，男人低下头，情绪有些不能克制，无法接下去。

弹幕：“怎么不讲了，在关键时刻酝酿情绪”“快说快说快说快说——”“······”

男人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小东西，“我的大数据抓手拼凑出一份AOLC公司的授权协议，上面陈述了虚拟东京所谓的‘劳务倍增’理论，并得到了政府的默许。这套理论是为了实现企业盈利最大化，也是为了创造GDP奇迹的一项保障。”

弹幕：“劳务倍增！？听起来有点工业化时代的名词”

“具体技术并没有在这份协议里提及，但是它解释了劳务倍增的含义，即所有在虚拟成都工作的员工，他们投射在计算机中的意识会被提高运行速率，进入超频模式。据他们的临床验证，能将人的意识提升到先前的两倍而不被察觉，也不会造成显著的大脑损伤。这样的话，我们所有的员工就会领着24小时的工资，给资本家生产48小时的效益，被压榨了足足一倍的劳动力”

弹幕先是沉寂，然后仿佛大坝决堤一般喷涌而出，在各国的网络数据显示屏上，这个视频的引流趋势仿佛一个巨大的旋涡在吮吸着所有的网络资源，淹没所有其他热门话题。直播平台背后的90台并行云计算机组瞬间瘫痪，负责国外转接的服务器完全崩溃，只有区区几个带宽比较大的端口任然释放着内容。

“当我知道这个惊人的秘密之后，AOLC的打击便开始了，他们将我的意识封锁在不足50T的固态硬盘里，然后将速率提高到正常的五倍，这时我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流的变化，就像看一部加速的电影，所有的事物瞬间掠过，而我的肉体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

因为绝大部分后台的虚拟计算机都瓦解了，所以观看直播的人瞬间减少，弹幕也变得极为精简，“难道这个房间就是那50T的内存空间？”“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这个视频不是以五倍速度快播的？”

“如果只是加速我所见的世界，那倒没什么危险，但是同时受到影响的还有我的大脑，这就意味着，无论是我的虚拟神经网络，还是佩戴脑机设备的肉体大脑，都要接受五倍的运转负荷。想象一个物理的磁盘或黑胶唱片，被探头以五倍的速度剐蹭，它很快就会升温，并逐渐磨损，我的父母会闻到我的脑袋烧焦的浑浊气味，但是那天他们正好不在家；我的儿子会看到我封闭的办公室火光四射，但是他那天还没有放学回家；而我的妻子则会接到邻居的急促的电话，他们会在数公里外看到自家的屋顶冒着浓烟”

男人在屏幕那边念叨着，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但他恍惚之间依然头脑清晰，这似乎与所说的自己的脑袋被超负荷焚毁的情况完全对不上号。

于是评论区和弹幕都反转过来质疑他的说辞，那些恶毒的言语立刻淹没了人们同情的论调，所有自媒体都在直播视频将近尾声的时候加紧转发，并码出了无数种评论，诽谤、支持、诋毁、哀叹、痛斥、感慨······汇聚成的大数据一如海浪中冲刷上岸的废弃物、贝壳、油污和虚幻的泡沫。

“在我的身体忍受焚毁的炼狱之痛时，我在虚拟东京的意识带着最后一丝肉体的煎熬，被彻底切断了联系，我成了数据库里漂浮的幽灵，一段纯意识的存在。如果你想让我证明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是虚拟的而不是实体的，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我无法证明。就如同一滴水无法将自己与海水区分，一个人也无法证明他所处的世界是现实还是虚幻。假设夜晚时宇宙和人的尺寸都膨胀一倍，人完全无法察觉。而现在，因为没有了肉体的羁绊，我也无法再感知五倍速度的存在”

“我知道AOLC公司下一步就会来清理我的虚拟意识，就像删除一段代码一般简单，但是我找到了暂时逃避搜索的技术后门，我可以不被立即检搜到。我以五倍的思维速度想到一个办法，我要在我被销毁之前把我的遭遇告诉所有人，于是我以匿名账号的方式在直播平台发布了这段录制视频，显然不是时实画面。我以五倍速度录制加速画面，然后放慢五倍对外播出”

弹幕回归了最初的数量，直播平台恢复了硬件支持，视频再次被十多亿观众围观，AOLC公司试图抹掉视频，但是很遗憾这家直播平台恰巧是它竞争对手旗下的产品，视频中的男子之所以选择在这里爆猛料，完全出于心机。

“我在视频开头就已经说过，当你们看到这个视频时，我已经不存在了。我要索赔这五年被榨取近一倍的劳动金额，我希望这笔补偿款项能到达我家人的手中”

他哽咽起来，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但都精心地打了马赛克，“这是我的妻子，在我忙于工作的时候，她一直在我身后安排好整个家，在我没有陪她的日子里，她只能对着房间里我正在投射意识的毫无气息的肉体发呆；这是我的父母，他们支持我获得了硕士学位，并在我攻读斯坦福大学数据运用专业的时候，他们借钱过日子；这是我的儿子，我夜以继日地工作，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有一个更殷实的未来，不再为别人而活着，不再为别人而工作”

男子泣不成声，弹幕逐渐消散，所有人似乎想为这个不幸的男人在天之灵留下一阵独处的安静。

“我要向这些剥削我们的资本家索要法律的正义，也许你也是某座虚拟城市的劳工，我们一同抵制这种阴险的掠夺行为”

弹幕一呼百应，千军万马从屏幕的右边奔向左边。

在视频熄灭之后，弹幕继续覆盖着冗长的黑幕，仿佛是一支支刺破黑夜的亮箭。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