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逼仄狭小的机房连续检查七个小时之后，我决定出去透透气。连日的调查都指向一个确定的结论，但我总是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服务器中那些因为宕机而出现的错杂数据就像一团乱麻，扰得我心神不宁。

我向门卫出示事故调查组的证件，走出地铁调度中心。外面的大厅里空荡荡的，鲜见人影，我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向墙角的自动售货机，却发现旁边的座椅上蜷缩着一个六七岁上下的小男孩，背着书包，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光亮的地面。

我走过去，略略俯身，“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

“叔叔你好，”他抬起头，“我在等妈妈。”

也许是某个同事的孩子，我心想。“你妈妈是？”

“她是这里的地铁调度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我的身后。我回过头，心里咯噔一下。

宣传栏的全息屏幕上显示着一位身着笔挺制服的年轻女子的照片，美丽深邃的双眸平静如水。照片下有两行黑色的字：

永远的纪念

向刘君同志学习

“……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过来接他。”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放下手机，坐到那个小男孩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丁皓。”小男孩依旧低着头。

“我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儿就来接你。”

“我妈妈会来接我，”他摇摇头，“叔叔，你知道吗，我妈妈可厉害了，她能指挥一百多列地铁，那些列车跑得比子弹都快……”皓皓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那些列车不止是比子弹快。五年前，这座城市的地铁网络完成了漫长而昂贵的改造，磁悬浮真空管道让地铁的最高运行速度可以达到五马赫，运输效率足以一举解决这座城市持续了五十多年的交通拥堵问题，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此高的速度就像在胡同里开赛车，误差要控制在微秒级别，还要求有极高的可靠性。为了满足这些苛刻的要求，地铁运营公司从军方引入了一套以人脑结合计算机算法的脑机交互控制系统，名为“曙光”。皓皓的妈妈就是第一批地铁调度员。

在军队，这套系统一般被用于控制那些蜂群一样的无人机作战编队，控制地铁应该绰绰有余。事实上，自从新地铁投入运营，五年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直到三个月前。

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男孩，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父亲疲惫而虚弱的声音。我看着刘君的照片，叹了口气。英雄的光环下，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着一份普通人的牵挂。

一个小时后，一个神情憔悴的男人急匆匆地闯进大厅。他很年轻，看起来只是一个腼腆的大男孩，很难想象他是这个七岁孩子的父亲。

我牵着皓皓的手迎上前，“你就是丁杨？”

他点点头，“很抱歉，我来晚了，外面堵车。”

“没关系的，可以理解。”我说。三个月前的事故之后，地铁全面停运检修，地面交通每到高峰期都会陷入瘫痪。“

“皓皓，我告诉过你，老老实实在家写作业，别出去乱跑，怎么就是不听话啊，哪来的门钥匙？”

皓皓走到父亲面前，低下头，“妈妈以前给我的，我来等妈妈下班。”

丁杨叹了口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没了脾气。我转身准备离开，但丁杨叫住了我，“先生，请你等一下。”

他抱起孩子，把他放到了旁边的座椅上，“妈妈今天有事，没在这里，她要你听我的话。我要跟叔叔谈点事，一会儿我们就回家，好吗？”

“好。”皓皓点点头。

“你到现在还没告诉他实情吗？”我问道。

“怎么可能没告诉。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小君的祖宗八代都快被那些像苍蝇一样嗜血的记者挖出来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孩子嘛，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唉，”他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可能的话你还是尽量多陪陪孩子吧。”

“我也想啊，小君的爸爸心脏不好，她出事之后就进了医院，我这是刚从医院赶过来。呵，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分身乏术了。”他看了看我胸前的证件，“你是调查组成员吗？”

“是。”

“那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我明白他的欲言又止。我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调查结果下周才会公布。其实跟坊间传言差不多。根据我的了解，你曾是‘曙光’的开发者之一，那么你应该知道它至少需要两个人操纵，单人的大脑无法承受系统的负荷。那天的事是你妻子的搭档精心策划的。她先是把刘君踢出了系统，然后黑掉了备份组组员的设备以及自动制动系统，更改了列车运行的程序，停站的列车会以相反的方向继续运行，最后她因大脑过载昏迷，送到医院之后不治身亡。刘君忽略警告重新登入自己的系统，独自以人工方式启动了紧急制动程序。那时很多辅助控制模块已经因为过载离线，她要承担远比正常情况更强大的负荷。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秒钟，足以……”

“足以把她的大脑烧成焦炭。”丁杨低下头，鼻翼微微抽动，“我认识小君的搭档，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患有抑郁症，我们查到了她的就医记录。”

“那其他方面？”

“目前没有发现硬件故障和软件缺陷的可能性”

沉默许久之后，丁杨叹了口气，“每天脑袋上插满电线和管子躺八个小时，搁谁谁都得疯。小君在家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发火。我曾经劝她辞掉这份工作，她说她会考虑，没想到……”丁杨抬起头，看着宣传栏中的全息影像，眼中泪光闪烁。

“你的妻子是个英雄，如果没有她的果断决策，会有上百列倒行的地铁以十马赫的相对速度撞上后面的列车，几万人将会无辜殒命，撞击甚至可能波及地面。你应该感到骄傲。”

“我是很骄傲。她曾是一名军人，‘曙光’的测试人员之一，我们也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她无愧于她曾经的身份。只是，有的时候我也会无法克制地有些政治不正确的想法，”他看了看旁边正在手机上看漫画的孩子，眼中颇有幽怨，“她毫不犹豫地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抛弃了我和皓皓，在她的心里，我们两个算是什么呢？现在人们把她奉为英雄，感激涕零者也不在少数，但是等一切尘埃落定，除了我们这些家人，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她不会被遗忘的，至少我，还有我们调查组的所有人都会记得她。”

“但愿吧，”他耸耸肩，“离开军队之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搞‘曙光’系统的民用研究，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就是多么可笑和可悲。”

“不不不，在我看来，‘曙光’依旧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这次的事故只是因为系统流程上有些漏洞，以前也出过飞行员故意撞山自杀的事，没人能就此说飞机是一项不该出现的发明。你应该想的是如何继续改进它。”

“我的想法和技术无关，”他摇了摇头，“我们建造城市，发明机械，为了让生活更方便更惬意，甚至是让自相残杀的效率更高。可是到头来，我们却把自己活成了机器上的零件。”

我无言以对。

“还有最后一件事，”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些不该出现的……嗯……程序或者数据之类的？”

“只有一些错误代码，应该是服务器宕机的产生的。我们还要一点一点地捋清楚那些数据，归档，快把我们搞疯了。”

“那就当我没说吧。我只是觉得，牺牲的时候她用她的大脑控制着这里的一切，总会有些东西留在了这里。”他抬起头，凝视着妻子的笑靥，自嘲地笑笑，眼中却分明有一丝落寞，“我一直自诩为理性主义者。这种没有任何依据的天方夜谭我居然还会想这么久，唉，她要是还在，一定会嘲笑我的。皓皓，我们回家。”

“叔叔再见。”皓皓跳下座椅，向我挥了挥手，然后走到父亲身边。丁杨也向我挥手作别，然后牵起儿子的手，向出口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未来对这对父子来说也许会十分艰难。我转过身，准备回去工作，这时，头顶传来了机械转动的轻微声响。

我抬起头，发现头顶的监控探头正在缓缓转动，遁着丁杨父子离开的步履。一股寒气袭上心头，令我僵立原地。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出口之后，探头缓慢地回转，最后停在了直冲我的位置。

监控探头的玻璃镜片在大厅柔和的灯火辉映下蒙着一层莹莹的柔光，深邃而平静，仿佛一只美丽的眼睛，似曾相识。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