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 迷 藏

收到母亲发来的微信消息时，李峰刚刚离开剧组，坐上回城里的大巴车。消息的内容很简单：你爸又闹到拆迁工地去了，你快回来吧。

李峰无奈又想笑，他发现自己家里这个老头子，越是到老越能作妖。就家里那座老平房，明明之前拆迁的补偿款已经谈定了，结果他打听了一圈觉得拿少了，现在又开始到工地闹事。挺大岁数个人，可倒是谁都管不了他。

下了车，李峰匆忙赶往工地，到了工地的简易房办公室里，正看到自家老头跟一名五大三粗的方脸男人对桌而坐，面面相觑，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一个赛一个的黑。看到两人相安无事，李峰猜想是已经吵完了。他先松了口气，赶紧递了根烟给方脸男人，陪着笑说：“董经理，来根烟？”

董经理也不客气，接过烟，拿着打火机却打了两下火都没点着。李峰有些讶异地发现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连忙仔细打量自家老爹，再次确认了两人身上都没什么外伤，不像是动过手的样子。这时候李老爹忽然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老董，反正出了这事儿，你们怎么也得消停两天吧？你们挖出来那个可能是我家人，咱们得找人鉴定鉴定。”

李峰很想问工地里挖出了什么？但显然，不管是李老爹还是董经理，这会儿都没心情搭理他。直到陪着老爹回到家里，李峰才知道工地里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天时，李老爹本来是打着不让拆迁工程顺利进行的想法来的，结果到了工地却发现拆迁队已经提前开工，房子主体都被推掉，几台铲车正在院子里铲土。他自然不高兴，跑到院子里又跳又闹，逼得铲车远远躲开他，结果有个年轻的师傅慌乱之下，操作出了点岔子，一铲挖到了院子外的土层，还挖得颇深，没想到却带出了几根白骨。

工地里挖出尸骨，这是天大的忌讳。几个年轻的师傅壮着胆子，沿着白骨往下挖，最后拼凑出了一具骨架，看身形不像是成年人，也就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当时李老爹和工地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大家也不敢再闹，直到董经理过来，大骂李老头家里是不是埋过人，而老头显然慌了，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说那被埋的可能是自己家的人。

“咱家院子里挖出了一具小孩的白骨？什么年代的，跟咱家有关系吗？”李峰也被吓了一大跳，他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老宅也是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这事儿吧，我仔细想了想，还真有可能是我小时候家里走丢的一个孩子。”李老头眉头紧皱，手里不停翻着相册。一回到家，他就把家里的十几本相册都翻了出来，把李峰从小到大拍的照片放在一边，更早些时候的黑白照片相册单独放另一边。

不一会儿，相册摆得满地都是，李峰也饶有兴味地陪着老爹在旧照片里拾取早已模糊的回忆。李老爹无比认真，一张一张翻了很久，最后挑出了一张五个人的合影，因为时间太久，照片上面人像已经变浅不少，尤其是前排三个孩子的五官几乎都已完全淡去，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老头指着照片说：“这是我七岁的时候，当时我们家一共三个孩子，就留下了这一张照片……中间的是我，右边是你姑，左边这个穿花棉袄的，是我哥，比我大一岁。应该就是拍照片那年，他走丢了再没回来，当时家家户户孩子都多，我那时候年纪小，记忆也模糊不清。反正后来再没人提过，家里也就当没这个孩子了。”

“爸，你是说，他们在老宅挖到的那具白骨，就是你走丢的那个哥哥？也就是我大伯？”

“我估摸着是吧，要这么说那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李老头不禁有些唏嘘。

李峰想想，放在当时的环境下，没有计划生育，一家五六个孩子都正常，大人精力有限，本也管不过来。丢了个孩子，没引起什么风波，倒也不稀奇。这样说起来，也许当初那孩子并不是走丢，而是遭遇了什么其他不测，并没走远。

李峰自己是专业玩摄影的，对这些故老遗留下来的图像资料特别感兴趣。他翻着老照片，忽然发现还有一张小时候的李老头穿着花棉袄的照片，忍不住问：“爸，这是我大伯那件棉袄吗？”

李老头犹豫了一下，说：“嗯，他走丢了之后，这件棉袄就归我了……那时候家里穷，好衣服不多。”

这事儿固然离奇，尤其是对李老头冲击很大，但对李峰来说就没什么感觉了，他专职在电影剧组拍剧照都好几年了，什么离奇的剧本都看过。随着他回到剧组，这事儿他就压根没当回事儿。

然而，这件事情的离奇，却在之后才逐渐显露出端倪来。

过了两周，剧组彻底杀青，李峰回到家里想要好好歇息一阵。结果刚进家门，就被老妈拉住，喷了一顿牢骚。

说起来还是跟拆迁工地那具尸骨有关。那天挖出来之后，董经理还真找人给验了，检验结果是，这具白骨存世的时间绝对没有六十年，推测的入土时间是十几年前。倘若如此，那么白骨跟李老头所说的小时候失踪的哥哥，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完全不是你爸说的那回事。结果啊，这么一闹吧，你爸也不想着拆迁款的事儿了。他偏不信人家科学检验的结果，就跟走火入魔了一样，白天也不在家待着，没事就往老宅那跑。等会儿你也说说他！死过人的地方，多晦气，没事可别带些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挺大个人了，就会给人添麻烦。”

李峰哭笑不得：“妈，我说也没用啊，他可能就是勾起了小时候的回忆吧，这人老了，有时候跟小孩一样，死心眼，你等他过了这阵子热乎劲，也就好了。”

“呸，就他还老小孩？傻不楞腾的就知道要那点拆迁款，现在好了，人家大老板听说了挖出东西的事儿，嫌那块地晦气，董经理暂时也不拆那块了。那边成天都没什么人，就你爸没事往那跑，一呆就是一天，还尽往家里带回来一些破草。”

“破草？”

“就是杂草！你自己看去。”

李峰到了客厅里，发现多了几个花盆，里面种的，还真是些随处可见的杂草，长得倒是茂盛，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正看着，李老头回来了，踱着方步，气色倒还好。

“爸，你怎么还种起草了，这些东西种了也开不了花啊？”李峰好奇问道。

“我就看看他们到了咱家还能不能逆生长……”老头一边拖鞋，一边随口答道。

“什么逆生长？”

“没啥……我这不刚从老宅那边回来嘛，最近老是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儿，可能真是老了……”老头的态度奇奇怪怪，似乎无意细说。

“你小时候，应该挺无忧无虑的吧，爷爷奶奶不是都不怎么管你们。”

“是不怎么管，那时候人也傻，成天就知道到处乱跑，瞎淘……那会儿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电视剧啊，游戏啥的，家里也穷。”老头往沙发上一倒，笑着打开手机，里面传出广告的声音。

李峰把椅子挪过去，好奇问：“你这是看什么呢？”

“学你们年轻人，看看电影，科幻片。”老头眯着眼，手机往茶几上的支架一放，看得倍儿认真。

“您还对科幻感兴趣了，真新鲜。”李峰一看，手机里放的是最近正热播的一部国产网络大电影，讲什么量子时空的外星人和人工智能美女谈恋爱的，忍不住乐了。

“与时俱进嘛，我们小时候看不着这个，现在补一补。”老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倒下。

“你看这个都是胡编乱造的，我前阵子跟组拍的电影，就是个科幻片，硬科幻，梆梆硬，比这些好多了。”

“真的？那你给我讲讲，你们科幻里面，是不是有个什么能穿越时间的洞？你给我好好讲讲。”一听到硬科幻三个字，老头还真来了兴趣。

“爸，那叫虫洞，在我们的片里也有。就是说时空平面上一个塌陷的点，你要说能穿越时空啊什么的，那都是科幻小说里编的，你还真信啊。”

“你管我信不信，给我讲讲。”老爹一脸不耐烦。

跟老头掰扯了好半天，李峰发现给这老头讲什么他也听不明白，就是对穿越时空特别好奇。他心里嗤笑老头这不知又被什么人灌了迷汤，怕不是又要购买什么虫洞高科技的养生产品，还想返老还童呢？

在家待了几天，李峰发现老头每天早早出门，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很晚才回来。这在以往可是特别少见，自从搬了电梯楼以来，老头腿脚也不太好，就不怎么爱下楼了，现在真是反常。

有一天，老头也没回来吃晚饭，进屋时都八点多了。李峰忍不住说：“爸，我难得从剧组回来，在家待几天，结果就没见你几次人影，你这天天往外跑，跟我玩捉迷藏呢？”

老头笑呵呵，心情似乎不错。他眨眨眼，举起手里拎着的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小声说：“今天高兴，我买了夜宵，别惊动你妈，咱爷俩喝点。”

“你不是查出来心脏不好后就忌酒了吗？”

“偶尔开个荤，没大碍。”

摆开两盘下酒菜，爷俩酒过三巡，李峰看得出李老头是真的心情不错。

带着醺然醉意，老头左右看看，故作神秘般问李峰：“儿子，你看我最近……是不是变年轻了？”

李峰觉得老头这样也很可爱，哈哈笑道：“年轻，年轻，我看你头发都有几根要黑了，你还真要返老还童？吃了什么保养品吗？”

“哪有什么保养品，就是想开了，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得多享受……”老头似乎想到什么，出了神，摇摇头有些唏嘘道：“现在生活多好，要啥有啥，想吃肉也不用等过年……以前的人没福啊，有点什么破东烂西都当成宝……唉，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我哥那件花棉袄。好几次我跟他要借来穿，他也是抠，死活不肯借给我。”

“时代在进步嘛。”李峰笑了，老头喝了酒有点多愁善感，也不知这最近是怎么了。

再喝一会儿，父子俩都有点上头，李峰也开始反复絮叨自己小时候被管得太严，一点自由都没有，学习成绩也不突出，还是上了大学之后开始对摄影感兴趣，这才练成了现在糊口的本事。李老头一通感慨，说管也不对，不管也不对，管孩子是真难。

喝到最后，李峰胃里难受，跑到厕所去吐了两次，到上床时整个人的记忆都已模模糊糊。他依稀记得父亲又跟他讲起了小时候的事儿，好像就是他哥哥失踪的那天，他们本来是跟其他小孩在一起玩捉迷藏，他哥哥藏了个特别难找的洞里，但是李老头那时候其实已经找到了他哥哥在哪……之后的记忆跟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他再也记不起俩人都说了什么，只记得父亲当时露出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表情，那笑容有些阴冷，令人看了害怕。

李峰去下一个剧组报到之前，专程去工地找到董经理，给他递了两条烟，算是赔个不是，请他别计较老头的执拗。董经理收下烟，嘴里依然满是牢骚。

“你们家人真都有点怪，你家老头倒是不再提拆迁房款的事儿了，还说什么让我跟总裁吹吹风，说那老房子先别拆也没问题。要我说啊，你家那地方真有点邪性，我们工地的小伙，说看到过那架骨头长肉，我说他八成是喝多了，但是这玩意，有点邪……”

“哪有这么邪乎的事儿……那堆骨头还在工地呢？我爸知道吗？”

“没人管，还扔在那呢。你爸估计不知道吧，他也有点不对劲，人家检查的都说了，这是十几年的尸体，跟你家那个大伯没有关系，但他就非说是，谁劝都不信，我看是失了心疯。”

“哎，我爸那人执拗着呢，您别理他就是了。”

“反正我听说，死人复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自己的仇人报仇。希望那堆东西不是你家什么仇人吧……”

“您快别说了，怪瘆人的，哈哈哈。”李峰打个哈哈，对小地方这种荒谬绝伦的传说也没往心里去。

到了剧组，李峰时不时又听到老妈跟自己抱怨，李老头是越来越胡闹了，自己学染发，弄得屋里满地都是，还买了睡袋，说要去户外旅行，有几天晚上也不回家，说是去老同事家打麻将……到最后李峰她妈略带幽怨地问，儿子你说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李峰只能苦笑说七老八十的人了，这不扯淡呢么。

老头确实是不让人省心，但李峰心想，能重新焕发活力，也是好事，老人越活越年轻，自己也落得轻松。

然而很快他没法这么想了，当李峰再次听到老爹的消息时，竟然是一份来自警察的诡异死亡通知。

先是李峰老妈因为李老头连续几天夜不归宿，手机又失联，直接报了警；紧接着凌晨时候，有工人在荒废的老宅旧址里，发现了一名男孩的尸体，死因是先被人掐死，然后扔进了工地旁那个挖出过白骨的大坑里。

诡异的是，男孩穿着的，正是李老头失踪时的衣服。

李峰魂不守舍地赶回家里，从警察嘴里听到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有位老人，无意中发现了工地里出现了时空逆流的现象，本来身体就不好的他，决定偷偷利用时空逆流的效果恢复年轻健康的身体，于是在工地里扎了帐篷，彻夜睡在这里，没想到却因为低估了当夜逆流的效果，身体回到了几岁的时候。

第二个故事是，在那个月圆之夜，由于时间逆流的效果，有一具多年前死在这里的尸骨魂灵复生，而且发现了当年因为嫉妒自己的花棉袄而害死自己的弟弟——对他来说这可能就是刚才的事儿，于是干净利落地扼住了弟弟的脖子，把他推下了深坑，给自己报了仇。

李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警官，心想这样荒谬绝伦的故事你们是怎么编出来的。

“我们难以断言，你家老宅那里是否真的曾出现过时空虫洞，当晚之后，那里再无异常。但是现在确实还能检测到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附近土层和植被，以被挖出来那个地洞为中心，周围300米内，年代感变化明显，呈现断层式分布。对了，你家里那些草，就是你爸从工地带回去的。”

李峰没法辩驳，有些情况确实诡异得超乎寻常，尤其当这些事情都连在一起想的时候。

那个死去的男孩，确实和老照片里李老头的面貌十分肖似。而验尸时发现，他身体上的一些伤痕特征，与李老头也完全符合。更直接的证据是，男孩身边留下了李老头的手机，里面有一段他死去之前留下的视频。视频有三段，分别是当天晚上6点、10点和12点录下的，从三段视频对比来看，能看到李老头的面貌每次都比之前有所变化，越来越年轻。到12点时，他的面容已经恢复得像是三十多岁的青年。

三段视频的内容都是一些闲言碎语，李老头似乎是以这种喋喋不休的方式来回避心中的不安，其中最后一段他提到，自己梦见了哥哥复活了来找他，这让他心里怪不踏实的。

而且警察在坑里没有发现任何白骨，那些骨头像是凭空消失不见了。而现在唯一能证明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真的发生过的，就是那个从坑里走出去的凶手了。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案件发生已逾一周，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小孩，恐怕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在派出所里折腾了一天之后，李峰满身疲惫回到家里，走进楼道单元门时还差点撞到一个孩子，忙不迭跟人说了两声抱歉。上了楼，他听到母亲说，最近总在楼下感到被什么人跟踪。他担心母亲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打击太大，勉力安慰了几句。

接着，他又忍不住想，那一切如果属实的话，是否还有另外的可能？如果真如警察所说，父亲小时候只是因为一件花棉袄而狠心害死自己哥哥的话，那他是个多么冷酷又恶毒的小孩？

蓦地，他忆起，刚在进入单元时，跟那个小孩子擦肩而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孩子的表情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那个冷漠的表情，之前他只在自己父亲酒醉后见过。

一个极其荒谬又可怕的想法浮上李峰的心头。阳光透过窗棂打在身上，他却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刻骨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