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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201904千里码】

周方军 小科幻 2020-09-02



日暮乡关何处是


文/周方军


因为不是上下班的时间,飞机硕大的机舱里只坐着寥寥数人。我透过窗户看向外面,飞机正在缓缓升空,穿过基地透明的屏蔽场。机身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保持平稳。

由于距离目的地不远,再加上下午的天气状况良好,是以飞机并没有升入高空,而是在对流层保持低空飞行,我也得以亲眼目睹基地由硕大的金属构架,一点一点逐渐变小,渐渐隐没在群林中。

我把注意力收了回来,看到玻璃上倒映的自己——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这幅模样的自己。

故乡的奶奶去世,我向主编请假处理后事,却被要求对此做一期专题报道。为此,主编不惜从紧缺的预算中拨钱为我定制了和从前相貌一致的皮肤——我的故乡,甬镇,眼下已经是最后一处没有脑域网的处女地。

我摇头活动关节,钢铁之躯灵活得像人类原本的身体,冰冷金属的外表披上仿真皮肤,让人真假难辨,全身上亿的微小感应装置,让我差点忘了自己只是将意识暂时寄居于这台机器之中。

机舱电视屏幕传来的嘈杂广告声把我拉回现实,窗外青葱的树林正在渐渐变得稀疏,城市的钢铁森林慢慢展露出他的獠牙。

这是我熟悉而又陌生,欢喜却又厌恶的地方,我的故乡。

我坐上一辆公车,有些生疏地扫描二维码,无人驾驶的太阳能电动车合上车门,缓缓发动。

沿路的高楼大厦,巨大弧面玻璃幕墙反射太阳光造成刺眼的光污染,穿透有色玻璃,逼得人不得不微微闭眼;“反对违法脑迁”字样的口号打满街道的LED屏幕,零散还可以看到窗口挂着的红色横幅;人类带头的机器人执行队伍聚集在某栋楼房之下,一如几十年前城市化建设过程中强拆的场面。

公车停在住宅区的站台前,门缓缓打开。站台上,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起身。她见到我,很高兴,迎上来拽着我的手,嘴里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不住地笑。

她是奶奶家的邻居,一直到奶奶搬了家,仍是奶奶很要好的朋友,我叫她姑奶。小时候,我一到饭点就偷偷溜去姑奶家,她的厨艺堪比外面饭店的大厨。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张开手臂抱抱她。她在我怀里像极了一个孩子。

姑奶家在小区前排阳房的中庭,位置很好,是她去世的丈夫留给她的。年轻时候,姑奶是他们村里的一枝花,她后来的丈夫也是当初那群暗恋她的小伙子里的一个。在被后人称为“将知识作为饰品”的年代,他们都去城市上了大学,但姑奶作为典型的那代人,在校园里混迹了四年,一事无成,空有一张文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托关系进了一家小公司做文员,而那个小伙子却一路读博上去,毕业成了互联网数据挖掘师,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最后如愿娶了姑奶。

姑奶的家和记忆里没有多大的变化,这么多年来甚至没有添置多少新的家具,只有在卧室的柜子上放着姑爷的遗像,前面还有一个香炉,上面有新近的烟灰。

姑奶做了一桌子菜,领我坐下,盛饭上桌,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她和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生活,谈论菜价又涨了多少、广场舞老师又教了什么新的舞蹈,我感到她再刻意回避奶奶的话题,不知道她是害怕面对这个消息,还是在奶奶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吃完晚饭,姑奶带我去客房住下。

客房和主卧一样朝南,虽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但看得出来每天都在打扫。房间角落摆放的VR模拟器是多年前曾经轰动一时的产品。

我躺在床上,能闻到被子上太阳的味道。已是深夜,我却没有丝毫睡意,我也不需要睡眠。我走到窗边,静谧的夜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姑奶入眠后沉重的呼吸声。

我透过窗户这一小方口子,仰望外面的天。月亮很暗,星星布满了天际,夜空就像一幅画儿一样从头顶压下来,让人感到一种不真实感。这样的不真实感在脑域网世界制造的真实面前,愈发显得像一幅贴图。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趣事。

那次是在小学的暑假,姑奶带我去她村里参加乡下的婚礼。村里人结婚有自己的习俗,新郎在迎娶新娘会扔红砂糖包子、撒零钱,我和几个小赤佬从人群中钻进去,半跪半爬着,满载而归。路过田地的时候,看到农家种地的土屋旁放着几口大缸,不知是哪个小鬼头率先提议,我们开始打赌谁能站在大缸的缸沿上走一圈,赢家可以得到大家抢到的红砂糖包子和零钱的一半。我一马当先地爬了上去,得意洋洋地在上面单脚站立耍杂技,谁料脚一滑,扑通一声掉进缸里,小伙伴们傻了眼,大哭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也只会本能地拼命在缸里挣扎。

那缸本来是农家人用来装施肥粪水的大缸,远比一个小孩的个头高,是会淹死人的。是姑奶在酒桌上不见了我的身影,一路寻找,听到我们的哭声,急匆匆地把我从缸里拉了出来,然后抱着一身粪臭的我回了家。

洗漱好换上衣服,看着还在一旁嚎啕大哭的我,大人们哭笑不得,一顿打骂却也逃了过去。

这段回忆埋藏在记忆深处许久,今天不知为何再次涌上心头。离开身体进入脑域网之后的这十余年里,各式各样极致的感官体验和逼真的生活经历可以通过集束电信号轻易地模拟出来,我和大部分人一样,沉浸在极限运动的刺激和各种欲望场所的灯红酒绿中,生活看似丰富精彩,但像小时候这样的体验却没有人再去费心制作,也没有人愿意再去体验。

天蒙蒙亮的时候,房间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推开房门,是姑奶在厨房忙碌早饭。她看到,满脸的歉意,以为是自己的动静吵醒了我。

我摇摇头,没有过多地解释。

陪姑奶吃过早饭,我出门去办奶奶的手续。饭菜被机械之躯内部的仪器转化为电能,就像太阳能电动公车。政府的办事效率和脑域网里一样的快,我只是在大厅里等了不到十分钟,机器人办事员便把将奶奶的户口吊销,把一本死亡证明递给了我。

我拿着死亡证明走出门,太阳光明晃晃地刺入我的眼睛,我突然一阵恍惚。

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就在这么短短几分钟内被抹除消尽,而在新的世界里,也许奶奶和脑域网里的我们一样,获得永生。

回去的路上,我打算多花几日时间,除了为这期专题选取素材,更要好好陪陪姑奶。

我出了电梯,看到姑奶家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客厅里坐着两个女人,姑奶正被她们俩围着,一刻都插不上嘴。

她们听到声音,朝我看过来,姑奶像看到救星一样招呼我过去。

那两个女人的脸上挂着劝解员所特有的善意微笑,她们的面孔相近,令见者无法不升起好感——这是政府为了缓和脑域网推广过程中出现的摩擦,聘请脑域网里最顶尖的人类学家设计的样貌。

姑奶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身边,像找到主持公道的人,她的语气中带着疑惑和不坚定,这是老人家无法接受新时代的产物时本能的反应:“军军,他们一直和我说人可以钻到电脑里,还可以再钻出来,还要让我也钻进去,你是大记者,你来告诉她们,这些都是假的对不对?”

那两个女人显然也识别出了我机器身体的身份,她们露出程序式的微笑,对姑奶说道:“老人家,你的孙儿他也是刚刚从电脑里钻出来的,不信你可以问他。”

姑奶迷茫地看着我,希望从我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我只能苦涩的笑笑,一言不发。姑奶随即像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颓了下去。

一个看上去年长一些的女人趁势接着说道:“奶奶,这是政府为了你们好,你想啊,你钻进了电脑里,只要你愿意,还可以随时钻出来,这不等于长生不老了?不光如此,政府还会负责你的……”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姑奶突然激动起来,猛得打断女人的话。她表现出和一个慈祥老人不符的举动,起身要赶两个女人出去。

对方一脸错愕地看着姑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她们很快回过神来,朝姑奶鞠了个躬,“奶奶您如果有这方面的意向,可以随时联系我们”,然后又朝我点头告辞,转身离去。

姑奶把两个女人赶出门,浑身像失去了力气一般,倚靠在门上。

我走过想要搀扶,被姑奶摇手拒绝。她一个人起身,落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敞亮的窗户下,姑奶背光的身影化作黑色的剪影,立在姑爷的遗像前,像一颗枯槁的树,站了很久很久……

此后的几天,时不时有人过来姑奶家串门,多是讨论脑域网推广的事情,我在一旁听着,也听到了不少新鲜的事情——政府为鼓励脑域网的推行,提倡先进带后进,并设置奖励政策,因此有人为了这份奖励,不惜花钱找人假结婚,一个女子拥有七十二个老公的丑闻被曝光出来,也可以录入进现代版的拍案惊奇;又说有一户人家,老人七十多岁,和弱智的儿子相依为命,网签办的人趁老人出门买菜的时候想要哄骗儿子加入脑域网,被回家的老人撞见,老人拿菜刀在机器人身上划出了几道痕迹,被网迁办的人以此为借口,用破坏公共财产的罪名把老人关进监狱,而儿子最终还是“被”加入脑域网……

第四日,姑奶家来了一个穿着红色上衣深蓝色裙子的女人,脸上涂满了粉,化着条纹状的金属线条妆,提着一个绿色包包,尖着嗓子叫着便进了屋:“老太太,真是好久不见呀——哟,这不是小周么,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见你你还不到姑姑腰这儿,现在已经是一表人才了呀!”

我有些茫然,想不起眼前这个自称是我姑姑的女人究竟是谁。

“哈,不记得我了?这也难怪,算起来也有二十来年了吧,”那女子兀自拍了拍我的肩,“老太太,您总应该还记得我吧?”

姑奶楞了楞神:“你是赛花吧?”

那女子呵呵一笑,显得有些尴尬:“还是老太太记性好,不过我现在已经改了名,大家都叫我Lancy!”

我的记忆被打开。

小的时候,姑爷还在世,赛花是他小组里的组员,三天两头往姑奶家跑,姑爷是耿直的人,对赛花的行为看不惯,对她很是冷淡,但是这个女人却乐此不疲,热脸贴冷屁股。后来,据说她嫁给了一个富二代,渐渐也就不来姑奶家了。

就在我回忆的功夫,赛花已经自说自话坐下和姑奶说起了话。她告诉姑奶甬镇是最后一个没有完成脑域网化的城市,现在已经得到整个脑域网的关注,她已经联合了许多人家,准备炒作弄个大新闻,给政府施加压力。

姑奶听完赛花的话,仿佛想起了往事,随即兴奋起来:“对,我们可以找媒体,我们可以曝光,我们可以争取自己的权益!”

“对,”赛花对于姑奶的反应显然十分满意,“老太太,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只要联合起来,就可以争取更多入网后的权益。”

姑奶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不是为了好好活着,不用钻进电脑里么?”

“拒绝入网?”赛花没有料到姑奶竟是这样的想法,“脑域网是人类发展的趋势,我们每个人迟早都要抛下肉体加入到脑域网当中的,我们现在联合起来,是为了争取和早一批加入脑域网的人们,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权力。”

“我不要权力,我只想好好陪着阿壮。”姑奶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了卧室。

赛花一时语塞,屋子里顿时没有了声响,静谧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许久,她终于打定主意:“那好吧,打扰您了老太太,如果您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看见姑奶一个人站在姑爷的遗像前。

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孤独无助,就像这栋老房子,在这颗逐渐昼夜通明的星球上渺小而格格不入。白色的月像一面铁镜,反射下来的光穿透了这个老人的身子。

我的心隐隐有些作痛,我觉得自己应该为姑奶做些什么。我开始泡在图书馆搜集相关的法律条文和案例,借着做专题的名义查看了不少内部的资料。

可还没等我来得及为姑奶做些事情,姑奶便在第六日的晚上被网迁办的工作人员强制带到机器上,完成了灵魂波迁移进入脑域网的手术——网迁办的工作人员公示了一系列合乎手续的强制执行的文件。

我坐飞机回到基地,从机械之躯里出来,重新回到脑域网。

在脑域网里,我去看望了姑奶,姑奶像是失了魂一样,一直朝南站立在脑域网模拟出来的房间里,窗外是一轮红红的落日。她的身影和我现实记忆中的那两次剪影慢慢重叠,我原本不知如何下笔的专题,一下子有了思路,文字不受控制地如潮水般涌出。

我想:当人不再是人,机器不再是机器的时候,人依旧会是人,机器依旧也仍是机器。


编辑  星海一笑


作者简介:周方军,不知名编剧,作品《沿海出发》、《死亡游戏》等,曾在《今古传奇》故事版发表悬疑小说《后悔药》,科幻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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