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四壁雪白的病房中，男人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刚开始，他只是模糊地看到面前的房顶上垂吊着精致的机械臂和各种输液管道，随着视野和头脑的清晰，那些机械臂和软管也次第撤除，天花板上就如常见的那般，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状态——甚至有点过于干净了。

男人静静地躺着，除了不时眨动的眼睛，外表上几乎看不出那是一具有意识的躯体。直到第三天，他身上的固定带才自动收起，又过了会儿，他慢慢地活动活动身体，从四肢末端到胳臂、腿脚，再到头、颈，乃至坐起身子。

病房外面的人们清楚地观察着那男人的一举一动，偶尔用奇怪的语言简单交谈，似乎对被监视者的冷静举动感到很意外。

连着好几天，屋内的男人好像全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他只是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机能，甚至利用囚徒健身的方式尝试恢复体力。他既不试着与外界取得联系，也不急于寻求从房间内出去，对于这奇特病房中虚拟的日光照射、昼夜交替，每天定时的自动饮食供应、卫生间魔法般的自动打理，还有那如太空舱似的巨大病床，全然不显露任何好奇，仿佛所有一切他都非常熟悉，熟悉得像是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神奇的斗室之中，早已习以为常。

终于有一天，病房墙上那扇没有把手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身着白色紧身连体衣的年轻人。男人打量着来人，眼神温和而平静，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弟弟。来人外表看来，也就比病房中的男人小不了十岁，但他肯定不是那人的弟弟。

来者伸手指向病床，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原本在病房内的男人扭头看看，发现床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副耳塞，便拿起戴上。紧接着，从病房的地板上发出一束激光，于半空中投影出一张菜单，上面列出了各种语言。男人的嘴角多日来首次露出了一丝笑意，伸手点选了自己的母语。

紧身衣年轻人开始说话了，可病人发觉自己所听到的内容与对面人的口型根本对不上。

“您好，请问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男人迟疑了一下，却并没有回答来人的问题，反倒向对方提问道：“不好意思，能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代吗？还有，地球现在在什么位置？”

来人听言，似乎松了口气。随后答道：“按照旧太阳系公元历纪，现在应该是5054年。看来您的记忆应该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地球现在正围绕南门二半人马座α星A公转。那么，能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了吗？哦对不起，我是您的沟通负责人，您也可以把我当成您的秘书，叫我冷聚合或小冷就好。”

男人对听到这番话似有准备，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僵了好久。待他终于缓过劲儿来，不由用双手自下巴搓到头顶，反复几次，然后伸直胳膊撑住墙壁，强打精神说道：“啊，你……就叫我古人吧。”

见他状态不佳，年轻人没有继续更多的对话，只是微微点头，迈步退出了房间。

又过了一天，自称古人的男人，情绪恢复了如往日的平静。伴随一声蜂鸣，名叫冷聚合的年轻人再次走进房间。

这回，古人抢先开口了：“不好意思，昨天我失态了。毕竟，要接受自己老了三千多岁的事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尽管我根本不记得最后时刻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们的太阳突然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于是我们决定带着地球前往邻近星系避难。巨大的行星发动机开动的时候，幸运的人们将有机会进入地下城生活。可惜，我和许多人都没那个运气。据说我们会在地表被低温和海啸吞没，我不想死得太痛苦，便拼命地给自己灌了好几瓶酒，后面就断片儿了。”

小冷点点头：“也许正是血液中过高的酒精含量，使您的细胞处在了脱水的状态，在遭受低温冰冻时反倒保护了细胞膜没有被膨胀的冰晶刺破，否则您也就根本醒不过来了。”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多么？”

“说实话，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再有了。”

“可是，我印象中，在最后时刻拿酒精麻醉自己的人，应该挺多的啊。”

“没错，据历史记载，在脱离旧太阳系的初期，时不时的会有些‘冰冻人’被成功复活。但即使是严重醉酒的人，被冰冻后能复苏成功的概率也很小很小。何况，在经历了几千年的宇宙辐射后，就算是深度冻结的人体也会开始分解，完全无法救活。而您，则属于一个幸运的例外——”

兴许是说得不耐烦了，冷聚合伸手一指，房间的一面白墙便显现出立体画面。古人耳朵里的耳塞换了个柔和的女声，自动给画面配音。

通过音配画，古人明白了自己是怎样度过了三千年时光的。原来，当流浪地球途经木星的时候，朱庇特强大的引力差点把脆弱的地壳撕碎。剧烈的地震中，大量被冻僵在地表的人形冰雕纷纷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缝里，他们大部分都在下落过程中摔得粉碎，却也有极个别奇迹般地一路滑落到底，从而保持了完整的身形。

不用说，古人就是走了运的那拨。但这还没完。随着一道道火柱在地球和木星间升起，行星发动机怒吼着努力把二者分开，可是地球的大气却急速地被木星吸走。突然间，一座闪烁的空间站闯入了巨大气流的漩涡中，瞬间，气流变成了冲天的火柱，地球如出镗的炮弹般，在火焰的热浪中奔向茫茫深空。与此同时，被撕裂的地壳缓缓归位，裂开的地缝又渐渐合上，顺便把少量逃过坠落之劫的冰人们，碾得粉身碎骨。

可能是担心太刺激到古人，冷聚合关闭了画面，耳塞里的配音也戛然而止。看着古人坐回床边，年轻人轻声道：“抱歉，要不，咱们明天再聊？”

古人摆摆手：“没事。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地幸运。你们是从地下把我给挖出来的吧？”

“是的。在那片永冻层中，我们只找到了您一位完整的人身。”

坐在床边的前冰人长叹一口气，打趣道：“本来我还指望着能遇到几位同时代的小伙伴聊天呢，这么看来，是没戏了。好了，说说你们吧。感觉你们的科学技术是进步了不少啊，虽然就3000年光阴而言，比我们那时对未来的想象还差一些，但驾驶星球在太空航行的同时，还能取得进步，也是很不容易了。能告诉我，你们的生活怎么样吗？”

小冷点点头。于是，墙上的画面和耳朵里的声音又再度出现。

通过画面的介绍，古人简要地了解了自己沉眠地下时发生的历史。如预计的一样，地球经过2500年的太空流浪，顺利抵达了比邻星，可比领星是个颇为狂暴的红矮星，不停地释放着高强度的有害辐射。迫不得已，人们再度开启行星发动机，这才来到了目前的轨道。

地球现在环绕的这颗恒星是比邻星三星体系中的一颗，它跟另一颗半人马座α星B又组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双星系统，据估计这个系统的稳定性至少能维持几十万年。饱受颠沛流离的地球目前在两颗太阳的温和照耀下，正逐步恢复生机。然而，经历了两千多年地下生活的人类及被保存下来的物种和生态系统，却没那么容易快速转回地面，此过程已经耗时两百多年，进度只有一半多点。

此外，为了在暗无天日的深空游荡中生存下来，栖身地下的人们被迫选择了人体生化机械改造。包括面前的小冷在内，地球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早在自己还是受精卵的时候，便被植入了一种极具生物相容性的纳米机器颗粒。那些颗粒会随着胚胎一起发育、生长，形成个人专属的智能机械系统。利用这套系统，他们可以方便地连接任何外部设备，包括通讯、医疗、身份识别、日常工作、生活、娱乐，都可以借助内置生化器械获得极大的便利。可以说，他们的整个社会运作和生产生活都依赖于生化改造，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到千年前的状态了。

看到这儿，古人的眼神里透出些失落：“这么说，我是不可能再融入你们的社会了？也是，一个三千多岁的老头子，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用处啊。”

“其实，我们还真的有件事情，非常需要您的帮助呢。”冷聚合非常干脆地否定了古人的话。墙壁上画面再起，不过这次配合画面讲解的，却是面前的小冷——

“就在几年前，我们观察到有一颗很大的星球以极高的速度向这里飞来，开始时我们猜测那大概是被某个星系抛射出来的流浪行星，但它明显的减速动作令我们很是震惊。前往勘查的航天飞船在靠近那个星球的时候，意外发现那上面居然有庞大的信息网络讯号在不断发出。而且，尽管那些讯号的编码方式和通信协议与我们不同，但使用的通信频率与基础的网络架构跟我们这边几乎一模一样。”

古人瞪大眼睛看着墙上映出的后来行星的影像，对比旁边列出的星球大小、质量等数据，疑惑地问道：“这星球飞来的方向，莫非是……”

“是的，正是旧太阳系方向。”

“天啊！那是月亮！那上面还有人！他们竟然也来了！”

“对，虽然比我们晚了几百年，但他们也来了。不仅来了，他们还径直插入了我们的轨道，再次使月球成为了地球的卫星，其间完全没有跟我们进行沟通协调，要不是我们及时启动行星发动机进行了轨道修正，地球和新太阳间的引力平衡差点就被他们给破坏了。”

古人愣了一阵，忽然嗤嗤笑了出来：“这也难怪，月亮本来就是地球的卫星，追了4光年，终于又追上了。”笑过，他马上又担忧地问道，“你们双方，该不会就此打起来了吧？”

小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无奈的表情：“怎么会呢，我们至今也没有真正地打起来。当地月系统的轨道重新稳定下来之后，我们各自都迅速地破解了对方的通讯协议和编码，也很快扫平了语言障碍的鸿沟。按说这就完全可以顺畅地沟通交流了，但当我们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历史轨迹和社会现状之后，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古人试探性地猜道：“他们对你们的生化人体改造技术，有意见？”

小冷脸上的无奈更深了一层：“不止是那样。事实上，他们在人体改造的道路上走的比我们还远，只是方向不同。而且，最早表露出难以接受对方的想法的，恰恰是我们。结果，我们双方就在隔空大吵了一通。万没想到的是，对方在月球正面的一处环形坑里，暗藏了一门重型等离子大炮，威力不啻于小行星的撞击，一炮便摧毁了我们在地表上最大的科学试验基地，造成了几万人的伤亡。不过，好在他们没有连续开炮，也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攻击迹象，于是我们就陷入了冷对峙的状态，至今已有两年多了。在这期间，我们多次尝试主动重新建立对话联络渠道，可他们怎么都不肯回应。”

古人沉思了一会儿，再次试探性地问道：“月球的体量比地球小得多，就算他们对其进行了大量的改造，想必环境也肯定不如地球，他们的人数和实力应该都远不如你们。难道，你们挨了一炮之后，就没想过武力复仇？”

冷聚合叹口气，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虽说自从旧太阳系中最后一次反对移动地球的大规模叛乱被平息之后，我们基本再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现实战乱了，可我们的世界更类似于你们那个时代里幻想出的‘塞伯朋克’，在信息的虚拟世界中，我们是保留了战斗经验的。真要打起来，我们很可能不会落于下风。但我们不想开战。我们模拟了各种可能的战争结果，无论怎么演算，结局都不会是任何人想要的。概率最大也是最惨烈的后果，是地球和月球相撞，所有生命就此终结。”

古人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们该不会是把虚拟和现实混淆了吧？”

小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哭笑不得：“月球上的那些人也是这种想法，觉得我们的大脑早已被微机器侵蚀得不正常了。这么说吧，来自信息系统的知觉和来自现实的知觉，对我们而言是截然不同的，除非由于疾病或衰老造成的精神失常，否则我们是不会混淆虚拟和现实的，也不存在意识操控等问题。这些事情用日常语言很难解释，如果你能读懂相关技术资料，并理解技术规范的用意的话，就不会有这种怀疑了。当然，如果你指的是对战争的模拟结果的话，我们对此有充分的信心，毕竟地球的生态系统重建恢复进程刚刚过半，很明显我们经不起星际战争的折腾。”

仔细观察了年轻人的举动后，古人点头道：“好吧，那么我能怎么帮助你们呢？”

“月球上的人们拒绝与我们对话，根本原因就是不信任我们的生化信息科技，而我们又无法派出一名不携带生化器械的人去与他们沟通。那些纳米装置是深植在我们体内，跟我们一起生长发育出来的，不可能去除得掉。所以，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想请您作为交流使者，为我们之间架起和解的桥梁，调停目前这种对峙的僵局。”

见他态度诚挚，古人只好答应。为避免先入为主的成见令对方心存芥蒂，地球方面没有向他透露任何一点月球人类的信息。在前往月球之前，古人透过飞船舷窗看向地球，确实见到大量的生态蓄养基地正在建设，各种大型器械不时进出地下城，一派繁忙景象。

从地球到月球需要几天时间，冷聚合作为飞船的副驾驶和古人的随从全程陪伴，同时帮助古人了解更多地球的历史和现状。飞船的主驾驶员其实是个AI，据小冷说，它是从无数次与真人的模拟飞行游戏中训练出来的，有能力处理各种突发事件，作为副驾驶的他只需要根据月球方面对他们这次航班作出的反应，决定是否中止任务而已。

古人这时才知道，地球方面将此次交流活动的计划发给月球之后，依然是未曾收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不过，依据以往的经验，飞船上携带了几十吨海水，这样，至少可以避免遭到月球上面的火力劝退警告。想来月球上大概缺水，所以他们对送上门的稀缺资源来者不拒，也就不奇怪了。

果然，在亮出冻结成冰的大量海水之后，飞船顺利地停靠在了月球上的一处航天港内，只是港口周围的各种防空火炮，如同一只只巨眼，始终紧紧盯着这位外来者。在被炮口瞄了几个小时之后，冷聚合告诉古人，月球方面表示，只允许原始地球人独自登月，其他人一概不准下船。

飞船舱门打开的时候，月球人准备的单人登月舱已经对接在舱口上了。古人不太适应较低的重力环境，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单人舱里。如果说地球方面的飞船是很久以前，旧太阳正常时人类航空器上的头等舱的话，这艘登月舱简直就是同时代的拖拉机。

这“拖拉机”大略呈球形，连扇窗子都没有。古人只觉得自己被筛糠似的抖了一阵，又滚了几圈，外面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然后再上、下、左、右一通晃悠，总算是停了下来。

当门打开，最先映入古人眼睛的是一处仿佛废旧工厂仓库的环境。再仔细看看，仓库里站着很多长着长长胳膊的小矮人，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制式服装，手持各种武器，排着整齐的队伍，上上下下把整个登月舱包围了起来。

离远看来，这些人真的很像是放大版的黑猩猩，但他们整齐、顺直的站姿，绝对不是猩猩的动作。并且，近处的几个能被看得很清楚，那的确是人的面孔没错，只除了脚上似乎没穿鞋子。

探头朝外的古人一时愣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该走出去，还是继续待着不动。没等他回过神，离得最靠近舱门的月球人几步走上前来，抬头冲他微笑，同时伸手将一去话筒似的东西对准他的脸，喷出一股淡绿色的烟雾。

古人冷不防，只闻到股死鱼一样的腥臭味，便迅速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古人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单人房间中，不过不是先前那间，先前那间是病房，这间更像是监狱。房间墙壁如铸铁般坚固、冷硬，大概是不能放映出什么动画了。天花板上那盏灯倒是不错，发出的光明亮而温煦。抬起胳臂，古人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掉，耳朵里的翻译耳塞也不见了。随手摸摸，胳肢窝里怎么还有些粘糊糊的东西？刚想偏头查看，突然瞥见床边端坐着一个女人！

古人慌忙坐起，只见那女人大约与冷聚合年龄相仿，身形正常，上肢短、下肢长，却也身着制式服装，背着个大背包，背包上方从她肩膀部位探出个鸡头似的东西，一动不动地冲着古人。双方对视了一会儿，女人转头一笑，顺手递给古人一副耳机，示意让他戴上。

这边刚戴好，就听见对方说话了：“你好，我是月人历史档案博物馆馆员，也是你的联络人，我叫慕心。”

跟上次的情况差不多，通过耳机听到的声音明明是从对方嘴里发出的，但口型却完全对不上。看来无论是地球还是月亮，在同声传译这方面的技术都已经是相当完美了。只是这副沉重的耳机戴起来大概不如小巧的耳塞舒服，古人又再三调整了一番才把双手放开。

不知是不是刚醒过来，脑袋还不太灵光的缘故，古人张了几下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急得对面的慕心女士直皱眉头。

“怎么？你听不懂我说话吗？”联络人开始怀疑同步翻译器有问题了。

“啊不，当然不是。只是……问题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原始地球人索性直话直说。

月人翻了下白眼，耸耸肩膀，耐心地等待客人整理思路。古人那边抓耳挠腮，无意间又伸手摸向腋下那些粘糊的东西。

“别动那里。我们对你进行了彻底的身体检查，以确定你真的是近期才被复活的古代地球人，并且体内没有隐藏的植入式生化装置。为此，需要对你的动脉血管做出介入式仪器探查，手术刀口就在腋下。你放心，这种微创手术绝对安全，那些粘液能保证伤口快速愈合，无痛、不感染、不留疤痕，你的皮肤会把它们吸收干净的，不必急着清理。”

古人深叹一口气：“看来，你们是不打算向我道歉了。好吧，既然这样，你是历史博物馆的，那就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把月亮开过来的？我记得，当初在地球开始流浪之前，月亮是先被拿来试验行星发动机的性能了，应该是一早就被推离自然轨道了。那时情况很混乱，我没有继续关注有关月球的后续消息，你们的祖先怎么没有从上面撤回地球呢？”

听到这儿，历史档案博物馆馆员开口说道：“要说道歉，也是地球方面应该向我们道歉呢，你毕竟是对面派过来的交流使者，我们怎么可能不加以防备呢。”

见古人扬起眉毛，表示并不打算继续在此纠缠，慕心也深吸一口气，背手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个黑匣子放在地上。待黑匣子射出的光束在墙壁上打出画面，古人才明白，这不就是个高清投影仪嘛。再看看那女人，手里还攥着个遥控器呢。

跟上次在地球上一样，音配画开始讲解那段几千年前的历史——

原来，流浪地球计划筹备之初，为了试验行星发动机的星球动力工程学性能，旧太阳系的地球联合政府在月亮上建立了大型的工程实验基地。月球原本就得在地球开始流浪之前先被推走，防止与地球相撞，所以行星发动机的头几个试验原型机都建在了上面，最终顺利地将月球推离了地球轨道。

前期月球工程试验基地在最繁忙的时候，一度驻扎了过百万的科研及工程技术人员，还有大量的工程施工设备和配套基础设施。试验完成之后，绝大多数核心科技人员都按计划撤回了地球，但也有少部分人滞留了下来，加上自觉在地球上将来难以得到进入地下城资格，而通过各种非正常渠道偷渡到月球的人，还有一部分飞船派成员，甚至包括潜逃出来的在地球上遭到通缉的反联合政府的个别人士，总人数接近万人。

这些人原本也是要全部强行撤回地球的，可是随着地球方面把工作重心全部转移到在地球上建造行星发动机及地下城上面，月球上人们的撤离日期被一拖再拖。直到地球开始停止自转并正式开始流浪之前，已经飘过火星轨道的月亮上面的人们才接到迟来的撤离通知，而且来接他们的飞船数量还远远不够，并且地球上的地下城也早已人满为患，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位置。

眼看着回到地球也是死路一条，而留在月球上好歹可以暂避一时。经过反复商议讨论，月球上的人们最终决定，脱离地球联合政府的管辖，成立月球独立联合体。当时，他们还就此决定郑重地向地球联合政府发了通告，但正遇上流浪地球启程，数十亿人被抛弃在地下城外活活冻死，完全无人理会月球上区区万人的无奈选择。月独联至今仍不知道，地球联合政府究竟是不知该怎么回复他们呢，还是压根就不在乎他们做出的任何决定。

总之，他们与地球方面的联系从此中断，至少在旧太阳系中，再不曾恢复。当旧太阳发生氦闪的时候，他们正好开着月亮机动到土星轨道，想利用土星的引力避免被甩到更深的宇宙中去。那时，月球的动力和物资储备及人员数量都远不足以支持长期的深空流浪，好在土星那巨大光环的阴影挡住了氦闪的高强度辐射，尚未大规模修建地下居住设施的月独联的人们幸运地逃过一劫。

按说氦闪之后，旧太阳会逐渐退缩成红矮星，虽然偶尔会有强烈喷发，但基本不会再发生大的灾变。与地球不同，月球的质量小，星体全部为固体，受力性能比地球好太多了，行星发动机可以给月球提供极好的机动力。因此，月亮上的人们完全可以留在旧太阳系内流浪，只要能利用剩下的几颗巨行星，及时规避掉周期性的红矮星喷发，他们就可以继续获得宝贵的太阳能，还可以从木卫、土卫及其它资源丰富的星球上进行补给，维持可持续的生存与发展似乎不成问题。

然而，事情并不像月独联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快，他们就遇上了一个几乎不可解决的难题：长期的低重力环境对人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骨量流失、肌肉萎缩、循环衰退、消化机能减弱。这些不良影响对健康的年轻人来说尚且能够承受得了，但对老人和孕妇却往往是致命的。

原本仅仅一万人的群体规模，面对偌大的月球，就显得人气不足了。更别提要想长期维持生存，他们还必须要完成繁重的星球改造任务，否则他们将无法保持生命维持体系的完全运转。

人力的不足加剧了工作的劳累程度，沉重的工作负担和低重力的不利影响，使得许多人的健康状况急速恶化。孕妇死亡率居高不下，新生儿数量严重不足，人口数量持续下降，三十年不到的时间，月球上的人数已经从最初的万人，陆续下降到八千、五千、三千、一千……眼看活人数量逼近了种群可持续繁衍的最低数值，月独联想尽了各种办法来阻止即将到来的绝种危机。

这办法甚至极端到强制所有育龄女性怀孕，并借人工受精的方式有意控制新生儿性别比。恶劣的举措激起了极端的反抗，月独联内部一度分裂成了强制生育与自由婚育两大阵营。

但对抗的情势并没有维持很久，月球的低重力环境无法改变——他们甚至不能靠加速月球自转的方式来制造人工重力，因为月球的结构强度承受不起那么高的自转速度，会导致星球解体的；低重力环境对人的不利影响及由此造成的孕妇高死亡率无法改变——人造子宫和体外孕育技术难关太多，短期根本没法攻克。直到这时，月独联的人们才深刻地认识到，带着地球去星际流浪是多么正确的决定，仅只重力一项，就足以让人不能长期存活下去。

不用多说，开始占多数人的自由婚育阵营，很快便因人力枯竭而无以为继，几十年间再找不到幸存者。强制生育阵营也只是苟延残喘，人数节节下降。这种情况延续了整整一百年，彼时月独联第二、第三代人加起来也不到五百人，灭绝几乎不可避免。

幸运的是，当月球脱离地球轨道后第二次抵达木星轨道附近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飘浮在太空里的火种计划空间站残骸，并且惊喜地发现，其中的物种基因库仓室，尚未完全损坏！从中恢复出大量地球物种基因序列，并结合电脑存储器内的生物遗传学知识，加上月球人中恰巧出现了一位天才的基因生物学家，奇迹般的进展令月独联看到了迈向未来的曙光。为了生存，他们选择了突破生命伦理学的底线，对自己后代的核基因和线粒体进行最低限度的改造，以求摆脱低重力环境对月球人类种群的毁灭性威胁。

看到这儿，古人随口提问道：“这么说，我刚到月球时看到的那些腿短手长的士兵，就是经过了基因改造的新人类了？”

投影画面跟随其提问应声而止，古人看向慕心，后者一脸不悦：“什么叫‘腿短手长’？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新人类和旧人类，只有一种——猿月人！”

见古人满面迷惑，女性猿月人“刷”地抬起左脚，轻易地就超过了头顶，然后把五趾慢慢分开。古人这才发现，面前女士脚上穿的不是鞋子，而是类似手套的东西，而且那也不是脚，那明明是另一只长在了腿上的大手！

慕心放下左腿，木然地看着惊得目瞪口呆的古人，直到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嗽两声加以掩饰。

良久，来自地球的原始人道歉：“对不起，我的脑子被冰冻得时间太长了，已经远远地落后于时代了啊。”他叹口气，苦笑道：“请原谅一个老旧地球人的失礼。”

月球联络人神色缓和道：“看来，那些人确实如他们所说的，没有对你透露任何有关我们的信息。猿月族全都是基因改造或嵌合体，这使得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适应月球的低重力环境，在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及正常体力的同时，还能尽量提升个人的劳动效率。你记住，我们这里没有腿或脚这样的称呼，我们都说‘上手’和‘下手’。另外，我们的大多数机器，也都是适合上长下短的四手操作的。至于像我个人这样的，则属于极少数发育畸形，要不是考虑到照顾你的认知习惯，应该是轮不到我来当你的联络人的。”

古人微笑点头：“谢谢你们的照顾。”

高清投影继续：在解决了群体的生存危机之后，月独联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在接下去的几百年间，他们的人口数量增长到了上千万，新建数百台改进的行星发动机，让月球的机动性得到了极大的增强。同时，他们从旧太阳系残存的各个星球上采集可用的物质资源，对月球进行了大规模的全面改造，俨然成为了一艘储备充足、动力强劲、循环可持续维持生存的巨型宇宙飞船。

正当月独联的猿月人准备把永久定居点扩张到其它巨行星及其卫星上的时候，旧太阳却突然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可怕现象……

画面再次消失。这次，不等古人开口，慕心首先说道：“你看看，认识这个东西吗？”

遥控器一按，投影仪调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看似像细长条形状的石质小行星样的东西。古人一见，脱口而出：“奥陌陌！”

“奥陌陌？”慕心的表情比刚才古人看见她的左下手时还要惊讶。

“啊，我记得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天文学家们观测到一个奇怪的，好像是来自太阳系外的小行星。那小行星不仅形状奇怪——就像这样，是细长的——而且它被观测到的时候正在远离太阳，却不知怎的，似乎是在加速，就好像有自带动力一样。”

“果然，据我们研究估算，这东西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寄生到旧太阳中的。”

“寄生？你说寄生到太阳中？！”古人有点怀疑翻译器出问题了。

“是的，我们管这东西叫‘尸日虫’，也叫‘日蛆’，是一种能寄生特定类型恒星的星际流浪物种。被它寄生的恒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衰老，原本会在几十亿年后才会发生的氦闪，就那么提前到了区区数十年后。你小时候观测到的那个，大概是运气不好，被同伴甩出去的一个尸日虫卵荚。它应该还有一到两个同伴，在被你们观测到之前就进入到了旧太阳内部。”

古人宛如失魂：“你是说，我们的太阳是被这东西谋杀的？”

“确切地说，是被它吃掉了。”猿月人的语气平静中略带悲伤，“你能想象当我们的前辈们突然看到，垂死的旧太阳表面，一茬茬浮现出数以千亿计的尸日虫成熟卵荚的时候，内心是多么地恐惧吗？他们当时拼命地开动行星发动机，只想尽快逃离那个病入膏肓的星系，甚至连几座偏远的木星卫星资源开采站里的人都没来得及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撤退飞船被成群结队地从旧太阳里喷射出的尸日虫卵荚撞毁。那些东西的生理结构可以利用恒星表面的高温辐射，把它们以极高的速度发射出去，同时使已变成红矮星的被寄生恒星迅速冷却，彻底熄灭。”

“那么，这里的太阳，也会被它们寄生吗？”

“不，它们对被寄生的恒星很挑剔，遇到不合适的它们就无法生存。否则，它们也就不需要那么大的繁殖数量了。何况，我们已经用摧毁小行星的月球巨炮，把飞往这个方向的尸日虫卵荚全部摧毁了。虽然在太空中，它们的卵荚能耐受几乎永久的飘流，但离开太阳后的它们，其实并不是很耐打。”

心惊胆战的古人稍稍稳下心神。接着问：“月球巨炮，就是你们用来击毁了地球的一个科研基地的那个吗？”

联络人露出不屑的笑容：“科研基地？你觉得，地球方面用得着专门启动行星发动机，把一个科研基地对准我们吗？那明明就是一个试验中的聚能辐射炮！按说以地球的体量，被小行星撞几下完全没关系，不像我们月球，经不住几撞。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干嘛要造那种装置，但就算只从外表判断，假如我们没有先开火的话，你现在看到的恐怕就不是月球，而只是一圈环绕地球的碎石环了。”

古人头痛似地扶着额头：“你……能带我出去转转吗？”

对于这个请求，月方联络人流露出比较为难的表情，说了句“请稍等”之后，便将背包卸下放在椅子上，自己起身走出了房间。古人注意到，她在取下背包的时候，还随手摘下了连在背包上的一副隐形耳机。独自留在房间内的古人仔细观察了背包上那个像鸡头一样的东西，开始时他还以为那是个自动武器，比如麻醉枪之类的，不过细看之下，那应该只是个自动监控摄像头而已。使其像鸡头的长长连杆和尖嘴，可能只是为了保持画面稳定的部件。

片刻过去，联络人从门外回来，也不说话，径直从背包里取出一副跟古人戴的一样的无线耳机给自己戴上，顺便按了下背包上的某个按钮，那鸡头就自动缩回了包里。做完这些，她才招呼古人道：“走吧，上面已经批准了你的外出请求，由我陪同你去参观一下我们的地下城。”

古人心中高兴，却忘了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表面的六分之一，站起时双腿用力过猛，竟不自觉地弹起老高。旁边的慕心交叉上手，憋着笑看着古人像婴儿学走路般，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脚。他脚上的鞋子也被收走，换成了专门制做的脚套，跟慕心下手上戴的材质相同。

经过女士身边时，古人斜眼瞟了下她的下手，只见在站立行走时，那双粗壮的下手五指并拢，与脚无异。倒是相对较弱却比腿更灵巧的下手臂，应该更能适用在低重力环境下的移动，不必像他这样刻意地轻抬轻放，以免把自己弹飞到半空，导致只能像兔子似的跳跃前进。

刻意的动作移动缓慢，为免气氛尴尬，古人又问道：“你们被迫离开旧太阳系的时候，为什么也选择要来到这里呢？”

对这个显然明知故问的表现，联络人毫不掩饰嘲讽的口吻：“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近啊！我们本来没准备跨星系流浪的，如果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我们也许可以考虑前往更加遥远、宜居的星系。但尸日虫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多时间，就像它当初也没留给地球太多准备时间一样。无论是行星发动机功率，还是物资储备量，都限制了我们无法走得更远。即便如此，因为记得地球是冲着比邻星去的，为防范可能的冲突，我们还特意选择了距离相对稍远的半人马座α双星系统作为目的地，这是我们在保证安全前提下能坚持到的最远地方了。可没想到地球居然也在，而且上来就表现出了可疑的不友好动作。我们在旧太阳系的人口危机中，丢失了纳米技术的研究资料和人才，尽管后来利用生物基因技术，对分子层面高精密性加工的实际生产需求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弥补，可我们毕竟是个只有几千万人的卫星，对面却是个拥有数十亿微电子强化人的巨大行星，真要打起来的话，我们很清楚，自己几乎毫无胜算。”

聊完这段话，古人早已走出房间。在门外一条长长的过道里，两侧墙壁上依次排列着很多房门，不时有穿着各式制服的上手长、下手短的普通猿月人在进进出出，男女都有。尽量适应低重力环境中走路要领的同时，古人也感觉到，这里好像是个办公大楼，里面的人都很有见识，对自己这个原始地球人的出现毫不在意，最多不过是在擦肩而过时好奇地看上一眼。他们在慢走的时候只用下手，长长的双上手就弯曲、夹紧在两胁下方，就像拿了两根扁担。而在快走的时候，他们的动作便更像是以前地球上的猩猩了，上下手并用，最大限度增加步幅。

这办公大楼里并没有看到持武器的警卫，他们似乎并不担心古人会逃跑或反抗。其实那也确实不可能。直到抵达了整条过道的尽头处，古人才刚刚勉强把自己的双腿支使得顺溜一点，不会再一不留神就跳起来了。

出口处倒是有一个比较健壮的像是保安的猿月人，慕心走在前面向他出示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保安便把大门打开了。只能慢慢行走的古人看到，大门外好像是一条街道，可以看到有好多人影不断闪过；又像是一条更大、更宽阔的过道，能望见外面一样是有屋顶的，屋顶上装着更大的照明壁灯；还像一片草坪，因为那地面上分明是翠色欲滴。

直至走至门前，古人方才看清，这地下城应该是分了好多层的立体结构，每一层的街道都又被某种藤蔓状的植物织起的结实的绿网，分割成了上下两部分。上面的部分直接与大门对接，大致相当于人行道，众多服装各异的猿月人在绿网上来来往往。绿网上面还有铁制横杆，赶路的人们会跳起来，用长长的上手抓住横杆，荡跃前进，或者在绿网和横杆间斜向来回跳跃，速度更快。透过绿网上的缝隙，隐约能看到下面的部分通道中飞驰着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大门两侧的绿网各有一块缺口，连着一架竖梯，大概是供人前往下层机动车道乘车使用的。

古人四下里观看得出神，旁边的慕心可等得不耐烦了：“喂，我说，你到底还出不出去了？”

猛回神，原始地球人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可是……这路我该怎么走啊？”

月球联络人笑笑，示意古人把两只胳膊架起来。古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照办。慕心绕到古人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轻轻一跳，用自己的下手臂环抱住古人的胸，双下手紧紧扣在古人胸前，把自己和古人连到了一起。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只感到骑在自己身上的女性猿月人把上身一挺，顺着那股劲就把自己拽出了大门外。

陪同出行的猿月人就这么用自己的下手吊着个原始地球人，靠双上手轮番抓着头顶上的横杆，在地下城的街道上快速行进。古人一开始为这个姿势而觉得非常窘迫，但看到周围成群结队的猿月族行人并没有纷纷围观，便索性放松下来。想来也是，区区脚和下手的那点区别，也不太容易看得出来，猿月族中大概有些生病、受伤的人，平时也是以这种方式运送的吧。所以才没有什么行人特别注意到他们。

慕心吊着古人在街道上荡悠了十多分钟，即使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她的体力之强也可见一斑了。看来线粒体与核基因的改造，不但改变了他们的身体外形，还大大增强了他们的体力及耐力。古人正琢磨着这事儿，慕心就突然转向到了路边一扇大门里。

把古人放下后，慕心稍稍喘了口气，对他说：“这里面有座酒吧，这个时间人大概不会太多，我带你去放松一下？”

大男人不好意思地说声“谢谢”。

女联络人假装随意地说：“别客气。我们这里妈妈带宝宝逛街都是这个样子。”

走向酒吧的途中，古人问道：“你们这地下城有广场一类的地方吗？”

慕心答道：“有啊，但都不是很大，怕塌方嘛。最大的广场在月球表面，整整一座环形山上罩了合金钢顶棚，能容纳好几万人流览呢。你想去看看吗？”

古人表示他只是随便问问。

进入酒吧的房门，店内空间很宽敞，除了桌、椅、吧台都比较低以外，跟古人记忆中的酒吧几乎没什么差别。酒吧里果然没多少人，吧台后面的老板娘正闲着，她显然认识慕心，高兴地挥手打招呼，随即用长长的上手撑住吧台，一跃而出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

“嗨，慕心，我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了呢。”她转头上下打量古人，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地球人的脚上，“哦，这位就是地球上派来的那个调停人吧？”然后她仰起头，满脸堆笑，“你好啊，地球帅哥！”

古人没想到会有人这么热情，不知所措地回应道：“你好。”

老板娘忽然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古人。慕心接过话说：“他说的是古地球汉语，我戴有翻译器可以听懂，他也戴着翻译器，可以听懂你说话。但你要想听懂他说话呀，要么去买一个专用翻译器，要么，就去学古地球汉语吧。”

老板娘撇撇嘴：“别说什么古地球汉语，我就是连古典猿月语都学不会。”

老板娘招呼古人和慕心找地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旁边，痴痴地望着古人。古人被她看得很不舒服，干脆对自己的联络人说：“能请你把翻译器借给她，让我跟她谈谈吗？”

慕心刚摘下耳机，老板娘以为她是对自己在场不满，忙不迭地说：“别，别，你们该说什么说什么，我就坐着，不打扰你们的！”

在听慕心说古人想要跟自己聊聊的时候，酒吧老板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戴上耳机后，她更是紧张得上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古人安慰她：“你别紧张，这酒吧本身就是你的地盘，这月球更是你们的领地，该紧张的明明是我才对啊。不过我很想知道，以你看来，像我这样的地球人长得会很奇怪吗？”

老板娘一下子露出极其夸张的表情：“奇怪？怎么会？要不仔细看，我都看不出你在体形上跟慕心有什么差别！虽然慕心长得是比较特殊一点，但我们这里，比她长得特殊的多了去了。你看那边那人——”她冲着另外桌上一名脖子上像是裹着条塑料围巾的猿月人稍稍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他是个水环层生态管理人，长有外腮和指蹼，生来就是个嵌合体，也是我店里常客。所以，要是就这么坐着的话，你的模样看起来可比他要帅多了。而且，你可是几千年来第一个造访月球的地球人，能接待你这样的客人，我简直太光荣了！不行，我得写幅广告挂到店门口去，肯定能让我这店里瞬间顾客爆满。”

她说着就要起身，被旁边的慕心一把按下：“别乱来，引起骚动的话，当心你这店就别想再开下去了。”

老板娘悻悻地坐了回去。古人又问道：“那么，对于现在地球上的那些人，你是怎么看的？”

老板娘这次回答得有些犹豫：“他们嘛……虽然我们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祖星是个叫地球的巨大蓝色行星，而且我们的先祖跟我们长得也并不一样，变成现在的样子纯属迫不得已。但是，一想到现在地球上那些人身体上的每个细胞，都被极其细小的电线给串在了一起，我就觉得浑身难受。大家应该也都跟我有相同的感受吧，我们还是更喜欢纯粹的有机体，比如像你这样的。啊对了，我听说你是在地球上被冰冻了三千年，刚刚才醒来不久，还是独身一人是吧？那你应该还没来得及找女朋友吧？要不考虑下我家慕心呗，我这朋友可聪明了，而且你们俩也般配啊，站起来的时候都那么高！哎，你别摘我翻译器啊，让我再跟人聊会儿……”

慕心的上手没她长，最后只好动用下手才把喋喋不休的老板娘给推走，后者回头吐了下舌头，便去招呼顾客了。慕心重新戴好翻译器，整整被老板娘弄乱的衣服，这才说了一句：“她刚才说的一切，都不代表我们官方的意见啊。”

古人微笑着说：“如果只想听官方意见，我就不用上外面来了。对了，刚听她说，你们这里有专门的水环层，还有人专门管理水中生态系统。这么看来，你们好像并不缺水啊，那为什么地球方面每次送来海水的时候，你们都会照单全收呢？”

联络人介绍道：“月球内部很早就被我们挖出了环环相套的巨大空间。其中，每层居住空间的上下方都有配套的物资储备和循环利用空间，水环层就是那里面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毕竟凡是生命都离不开水。所以，你说得对，我们并不缺水，我们缺的是盐。可不知为什么，地球方面每次总是喜欢把大量的盐溶解在水里送给我们，虽然用生物反渗透膜滤出水中的盐分并不困难，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人疑惑道：“这么说，你们不知道海水里是天然含盐的吗？地球方面一直觉得你们可能缺水，可他们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地表生态恢复工程，淡水资源也很紧张，于是就只好给你们送些未经淡化处理的海水了。”

慕心的表情有点懵：“你是说，地球上大面积的海洋水体里面，天然含有数量巨大的盐分？”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羡慕和向往，“天啊，不愧是基因起源之地、万类生命的祖星，资源真是太丰富了！难怪早期的人们宁愿抛下整个旧太阳系，也要强行带走地球。可惜，我们对它的记忆遗失得太多了，只知道地球上有大片的海洋，却不知道海水里到底有些什么。”

看到这种情况，古人趁机问道：“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要在抢先开炮之后，一意孤行地保持沉默，始终不肯再与他们对话呢？”

月球联络人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没办法啊。说实话，月球上的物资循环系统经过两千多年的持续运行，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很多物资都是在勉强维持，亟待补充。当远远看到地球的时候，我们简直高兴坏了，地球就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初期的接触非常令人生气，在互相了解对方的过程中，他们起先称呼我们猿月人为月人，后来改成了猿人，还说我们像猴子。我们自然也不客气，回敬说他们简直就是机器人。接着就看到他们要把那个东西对准我们，结果却被我们抢先出手了。本来我们甚至做好了战败投降，被当成畜牲对待的心理准备，哪曾想他们出乎意外地提出了和解、协商的条件。尽管那些条件都是围绕着要求我们把基因改回普通地球人的状态，再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微电子强化人而设定的，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困难，但他们的态度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最终我们决定就保持沉默，坚持到实在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刻，看他们的态度究竟能够转变到什么程度。”

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啊，经过了三千年的深空流浪，人类还是改不了互相歧视和武力威胁的老毛病。不过，你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为什么会径直插入到地球轨道中去呢？”

慕心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难以置信：“这不是明摆着么？这里是个双恒星系统，比邻星至少需要几十万年才能再绕回来，在此之前，这里等于就是个稳定的双星系统。在这个相对独立的双星系统附近，就只有那一条合适的公转轨道啊。这条轨道理所应当地该由我们和地球方面共享吧？何况月球原本就是地球的卫星啊，有什么不妥吗？啊，我们当时还没来得及学会翻译地球方面的语言，也没来得及跟他们实现通讯协议的信号转换，除了径直插进来以外，我们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了啊。”

这下子，古人大概把事情全都弄清楚了。他又借助慕心的翻译器，跟酒吧里的其他顾客聊了很多，甚至喝了几杯。从酒吧返回时，他非要试着自己抓横杆荡回去，慕心拧不过他，索性让他试试。哪知月球那相当于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只让原始地球人在横杆上坚持了六分钟。半路上，古人手酸难忍，便想落到下面绿网上休息一下。双脚刚接触绿网，他便失去重心摔倒了。

慕心见状也跳了下来，告诉他在下手没有抓握能力的情况下，于柔软富有弹性的绿网上会很难站得住。就算是她，由于下手臂太长、身体重心太高，站在绿网上也得小心跌跤。最终，还是在周围行人的帮助下，慕心才重新吊起古人，把他顺利带了回去。

临回地球前，古人向自己的联络人保证，一定可以成功调停两星球间的紧张对峙。慕心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好歹是个历史学者，我也查过了你的名字在古地球汉语中的含义，那恐怕是个假名吧。你连真名都不肯告诉我们，让我们怎么相信你的保证呢？”

古人笑笑：“你们不用相信我，你们只要相信自己的心愿就足够了。毕竟这是你们的时代，也是你们的世界，我只是个中间人罢了。”

几个月后，地、月双方终于约定在月球表面某地举行和平条约协商缔结会议。会议实况将在两个星球同步直播。地球方面参会团直接开来了一座空间站，悬停在月球同步轨道上方。会议由古人作主持人，负责在会议进程出现僵局时居中调停。

会议开了一周，顺利商定了以后地月间将平等地进行物资、人员和知识信息的无障碍流通。同时，月球方面承诺，会利用自己相对成熟的基因技术，尽力协助地球上的生态恢复工程，帮助各种动、植物及其它生物尽快适应地表新环境。并且，猿月族还愿意帮助地球人新建一批生物膜海水淡化工程，解决地球上阶段性淡水供应紧张的局面。地球方面也同意无偿提供月球生命维持体系急缺的各项物资。

两方面还商定，以后会同步缓慢解除在长久的黑暗太空流浪中不得已而制定的生育管制措施，使人们能够自由决定自己的孩子是否接受、以及接受何种先天人体改造。具体的解除进度，视地球生态环境重建进展而定。

眼看会议进程相当顺利，却在最后一项议案中遇到了麻烦，两方面的人在会场上几乎吵了起来。

首先是月球方面发问：“你们说被我们防卫武器摧毁的不是聚能辐射炮，而是你们试验型号的时空虫洞发生器！你们的空间物理学有这么大的突破了？”

“这里不是撒谎的地方。我们会把相关的学术资料发给你们，你们就慢慢看。实话说，我们早已在实验室里实现了微观虫洞的稳定开启，这台被你们摧毁的试验机已经运行过几次了，但能量输出功率总是不足。当时对峙的比较紧张，我们本想用这装置恫吓下你们，没想到你们一炮就把整个试验基地都给毁了。我们设置了三重高强度纳米防御盾啊，在你们的炮口下却像鸡蛋壳似的不堪一击。早知道这样，我们应该提前把那几万人撤走的。如果能早日试验成功，以后就再不用开着笨重的星球，耗时千年去寻找宜居之处了。”地球方面发言人后悔莫及。

“你们说得好听，那东西就算确实是虫洞发生器，但它能发射高能辐射脉冲总是真的吧？临时拿来当武器用一用，肯定也不是什么问题。”见地球人羞愧无言，月球方面继续说，“当然，我们对此事也很遗憾。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可以多多合作。目前，论超高能等离子体的生成和控制，我们自信比你们强得多。因为我们曾详细研究过尸日虫的生命原理，那是一种奇特的等离子体自组织构造，我们在行星发动机中重现了类似构造，大幅度提高了发动机的性能。那门等离子炮也是一样，虽然很久没用过了，可只要加以改造升级，威力是你们能够清楚的。你们不是说虫洞发生装置的输出功率不够吗？这事交给我们，保证没问题。”

轮到地球方面表示怀疑了：“你们居然掌握了奥陌陌的生命原理？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能杀死恒星的奇异生物啊！”

“没错，但再怎么奇异，也是可以研究的。还有，你们怎么还叫它奥陌陌？尽管知道你们还保留有最早观测到其身影的天文记录，但我们可是对其有深入研究的，这命名权应该以我们这边为准。要不咱们将来怎么交流？另外，就像你们刚才说过的，这里也不是撒谎的地方，我们也会把相关的学术资料发给你们，你们也慢慢看吧。”月球方面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好吧，先不说那些了。赶紧确定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就炮击事件造成的巨大伤亡向地球道歉？”

“道歉？我们凭什么道歉？我们做错了什么吗？明明是你们先要动手的，我们只是被迫自卫。”

“不管怎么说，是你们的炮击造成了地球方面的伤亡。何况我们根本就没打算要先发起攻击，只是想建立起有效威慑，以便取得后续谈判的主动权。”

“那巧了。我们正好也是只想消除你们的威慑，以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根本没打算伤及人员。”

古人看到这种情况，插入道：“好了，就不要让这件事情阻碍了大家的合作。我提个建议：月球方面，那些人的牺牲确实是由你们造成，无论你们有没有做错，生命总是宝贵的，请你们隆重悼念一下在那场炮击中罹难的死者，这要求不算过分吧？地球方面，在此之后，不要再拿这事向月球方面进行追究，可以吗？”

双方沉吟一阵，接受了调停建议。

会议成功闭幕。地球方面签字代表向月球代表表示祝贺：“欢迎回家，兄弟。”

月球方面答道：“对我们来说，月球也是家园。”

地球方面一愣，随即说道：“那当然，以后，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了。”

一年后，古人对地球和月球的现行语言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时刻戴着翻译器出门。这天，作为地月间首批交流学者的慕心来到地球，约古人出来散步。

两人边走边聊，看到路旁有一家人背着孩子逛街。古人在慕心前面弯下身，说：“来，我背你一段路，算是对你在月球上带我去酒吧的事，还个人情。”

慕心笑着犹豫道：“也行，但先说好，你上手不许摸我屁股！”

古人说：“放心，你的下手正好可以扣住我的腰，我也不需要用上手托你屁股。”

慕心跳到古人背上，刚走几步，便又跳了下来。猿月族的体能对重力环境的适应范围很广，慕心完全可以自己在地面上行走。虽然她还是觉得会有些容易累，并且对地球人的步行速度很不满意：“难怪历史上记载，地球上的祖先们很爱骑自行车出门，就这速度，简直太慢了。”

古人笑道：“散步嘛，你要嫌慢，咱开车去玩儿？”

慕心一屁股坐到路边栏杆上，问道：“那时，你在月球上问我地下城有没有广场，是不是就是想说，地球上的天地无边开阔？”

古人答：“你还记得啊？没错，我就是想说，你们应该到地球看看，体验一下天高海阔，无拘无束的感觉。你们的生命科学很厉害，但只有这种感觉，才能算是真正的生命体验。”

慕心抬头望着生态维持工程玻璃顶棚外的天空，眼睛有些湿润。她收回目光，问古人：“你以前有过家人或恋人吗？”

古人深吸一口气，说道：“在旧太阳系时，有一个暗恋对象，她叫程心，跟你同名。她是个极其善良、美丽的女孩。后来，她在大抽签中得到了进入地下城避难的机会，我没她那么好的运气。对我来说，家永远地留在了旧太阳系，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慕心有点脸红，“想找个新家吗？”

古人仿佛没做多想：“想过，但现在的地球人都能随时联网，我跟他们打交道总是感觉自己傻乎乎的，反应永远慢半拍。”

“呃……”慕心狡猾地转转眼球，“你知道，我这种体形，在月球上不是很讨人喜欢。要不然，你考虑下，做我男朋友吧？”

“好啊，只要你不嫌我太老的话。”

“哦？你有多老？”

“大概——也就三千多岁吧。”

“哇！那是名副其实的古人了啊。”

“其实，我在很久之前，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云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