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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

随水 随水文存 2021-06-22

本文全长15059字


印度基友作为往来中印十多年的老油条,一直都叮嘱我:凡是能在中国办的事情,就千万别在印度办

 

可以用来描述印度的词有很多,但有一个词跟印度绝对没关系,那就是“靠谱”。印度的不靠谱是毫无争议的,大家看我转签证的事儿知道了,我太太的中国旅游签证在上海出入境管理处转为家属居留许可,窗口说7天就是7天出签;我办理一毛一样的转签证,印度移民局承诺的是60天,现在已经400天了,不知道600天能不能搞定。

 

因此我过去从来没想到过会把孩子生在印度这个不靠谱的国家,印度的一切几乎都是随机的,你不知道会找到一家什么样的医院,碰到一个什么样的医生,也不知道小孩儿生下来之后能不能顺利拿到所需的各种文件……直到回国上好户口、办好护照、申请好印度OCI之前,都有太多不确定性,跟过五关斩六将似的。

 

在更早的过去,我甚至没想到过会有自己的孩子。

 

 

早年对结婚生子十分恐惧,害怕自己的一生被“套牢”。尤其生儿育女,这意味着你和世界上的另外某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无法撤销、无法割断的联结。“不可逆”是这一关系中最令我不安的——就算与那个人分开,两个人的结合依然会以孩子这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将永远都不能完整地属于你自己。因此,两个人交往是一回事儿,共同创造一个新生命则是完全另一回事儿,这项“工程”中所存在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极其巨大的成本令我感到无比畏惧。

 

然而人到了某种年岁之后,大概自然而然地会改变许多想法,与各种各样的人与事达成和解。作为我,先是与父母和解——30岁之前的我无比叛逆,总恨不得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最好没爹没妈了无牵挂,等到后来想要对父母好一点了,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竟已老了;随后与我未来的孩子和解——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你的到来,把下半生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交给你,养你伴你跟你斗智斗勇

 

现在回想起来好笑,早在我还没有和我太太确立关系之前,我们竟然就已经幻想过共同生一个小孩了。


我太太在拉达克属于异类,从小就特别喜欢中国,对中国的文化很感兴趣,并向往这个国家,所以才会学过中文。有一次我们聊天,我忘了当时说了啥,或许是说恐怕自己不会有小孩,总之她突然说,今后她可以帮我生一个小孩,因为她喜欢中国,想要个中国宝宝。我说你打算怎么帮我生?她说,她可以来中国呆一年,生完回去也不会有人知道。我顿时被她的大胆与天真吓了一跳,我说如果那时候你已经结婚了有老公了怎么办?她居然说:我跟我老公讲的话,他应该能同意吧。

 

我太太当初就是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她并非有心撩汉,只是单纯的讲话不经大脑(我后来问起她,她说她根本没多想,随便就说了)。神女有心,襄王岂能无梦?我把这句话听进心里去了,如今一语成谶,真有了现在这个中国宝宝,只不过是我在印度呆了一年。

 

 

我毕竟年长我太太8岁,在与她共结连理之时,便已经做好了生娃的准备;倒是我太太,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新身份、新角色。当然我也不想结婚后马上就生娃,一来要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二来跨文化婚姻有许多需要克服的障碍、需要培养的默契,得要一起旅行生活一段时间来彼此磨合。直到我们在南印度安顿下来,生娃的事儿才被排上时间表。最着急的其实是我们两边的父母,拉达克人由于没有婚前性经验,缺乏安全生产意识,大多数在结婚后马上就会怀孕。她的几个表亲都如此,她家人难免觉得她没怀孕是不是因为我们有什么问题。

 

正式开始尝试造人之后,却由于我接二连三的旅行错过良机。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喜马拉雅文化专栏作者林泉和她先生罗布来南印度住在我们家里。林泉告诉我,去年她在北京一个朋友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她走后朋友太太就怀孕了,于是罗布就说,会不会他们走后我太太就怀孕了。

 

当然这只是巧合,他们毕竟没有那么神,否则岂不是可以悬壶济世专治不孕不育,想生娃的家庭就请他们去住两天……我那时候才从北印度带队回家,当月并没有怀上,验出两条杠是4月7号那天,正是印度封城最严格的时期。



 


印度封城期间造人成功,令我们喜忧参半。



的部分就不必说了,忧的部分主要是三点:1.听说许多人在疫情封城期间造人,岂不是正好赶上了疫情的婴儿潮,到时候会不会生孩子的人太多?2.疫情期间大家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医院,可怀孕之后少不了跟医院打交道,平添风险;3.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国。

 

那个时候我的思维定势依然是打算回到国内生,于是让我爹在上海打听,像我太太这样的外籍产妇哪些医院能够接收,需要多少钱,最晚可以什么时候过去建档……当时我觉得,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可以观望,如果九月份之前疫情能够结束,依然有希望回国生;九月之后我太太进入孕晚期,就不大适合长途飞行了。

 

不管在哪儿生,产检总要先做起来。我们第一次去产检是4月29号,去了医院才知道查得晚了,照道理一得知怀孕应该马上就去医院检查,以避免宫外孕等情况。但那段时间正是印度封城最为风声鹤唳的阶段,我们不太敢出门,我每个星期只出去买一次菜,而我太太则已经有一个半月没出门过了。

 

然而当我们硬着头皮出门走上社区主街道才发现,外头闲逛的人远比我预计的要多,明明店铺都没开,也不知道他们逛什么。我估计这些人可能是在家憋坏了,要出来透口气,因为不少印度家庭的居家环境非常局促,许多口人挤一个小房子,让他们居家隔离本身就是强人所难。那时候社区的主出入口已经被封死了,车辆进不来,但人可以从边上的小路走。


封城期间的社区内部


通往主路的入口被封锁了


这是当时的主路,一辆车也没有


我们去的医院

 

我们去的是我们镇上最好的一家私立医院。那段时间我们虽然没有收入,但我觉得怀孕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这个钱绝对不能省,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给我太太提供这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条件。以我太太抠门的性格自然是有些纠结的,她总琢磨着去附近另一家便宜的医院,被我一票否决。

 

就我自己在印度的就医体验而言,印度的私立医院和私人诊所,都并不贵。某些印度博主说印度穷人去免费的公立医院等死,而私立医院都只有土豪才看得起病,这纯属胡扯。在印度免费的公立医院属于最低医疗保障,因为印度没有公共医保,公立医院解决了“有”的问题,但保证不了“好”,普通小病看个门诊还是很实惠的;而私立医院也分三六九等,大多数私立医院的定位都是针对普通老百姓的。印度虽然贫富差距大,但也不是遍地土豪,专做土豪生意的医院应该有,但绝对属于极小众。

 

以我太太这次在我们这个镇上最好的私立医院生产为例,从第一次产检到生完孩子出院,总共花费了大约一万元人民币。其中3000元左右是大大小小产检和孕期服用的药物;住院生产的全部费用是82211卢比,现在的汇率合人民币7284元,包括了顺产转剖腹产、6天医院最好的套房病房、新生儿黄疸治疗、第一针疫苗、各种药物、新冠病毒检测、医生的新冠病毒防护服等等

 

最后的结账清单


这家医院的接生套餐价格有四个等级,单纯接生套餐是普通病房15000卢比,多人间22500卢比(我也不知道普通病房与多人间的区别),单人间35000卢比,套间45000卢比,剖腹产在这基础上加10000卢比。我们因为先经历了顺产生不下来,转为剖腹产,所以又多加了10000卢比,整个套餐是65000卢比。如今非常时期强制要求做新冠病毒检测(4000卢比),并且要求支付医生的防护服费用(2500卢比),我这觉得纯属医院赚钱的名目,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见过医生穿防护服,在纱丽外面套个袍子就来接生了。至于疫情防控更是连样子都不装了,之前几个月去产检的时候,还在座椅上贴胶带让大家分开坐,门口也有人测体温;而我们12月份去生孩子的时候,这些措施全都解除了,病毒可以在医院里畅通无阻。

 

医院分娩价目表


我没有在国内生娃的经验,很难结合硬件、服务跟国内医院进行具体比较。硬件设施不如国内是肯定的,但总体而言个人觉得也算物有所值。疫情之下我肯定不能让我太太住多人病房,单间是最低标准。可我看了下单人间病房只有十几平米,于是果断提前预定了套房,就连我那么抠门的太太后来都觉得这10000卢比的差价很值。另外国内剖腹产要在医院住7天,印度这里却是3天就出院。40平米左右的套房,含护理只要3000卢比一天(264元左右),比住酒店还便宜,我果断让我太太住了6天才出院。我之前也有过一次在印度住院的经历,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只要70块一天。以后在印度没钱住酒店可以考虑去住院。

 

单人间病房


套房的大间,外面还有个小间,陪夜的床明显要比单人间舒服得多


 

过头来继续说产检的事,头两次去产检医院管得很严,家属不得入内。那段时间气温都在三十七八度,我只能躲在墙根底下的荫头里,到正午的时候连荫头都找不到,一度让我对去医院产检产生了心理阴影。等到允许家属入内的时候,天气也已经不那么热了。

 

封城期间不让进医院,我在窗户外拍的。医院里为什么会摆个弥勒佛,详见《在印度当财神的宁波和尚


家属就这样等在外面


我们第一次产检的时候已经10周了,印度产检跟国内差不多,B超看看胎儿发育情况,了解下宝妈的状态如何,然后给你开点营养剂。

 

印度由于宗教关系,各种忌口特别多,很多人不吃这个不吃那个。有相当一部分人素食,每天就吃些米饭豆子蔬菜糊糊;就算吃肉的人,大部分一周也只吃一次肉,所以这边的胎儿普遍偏小偏瘦,大部分生下来的时候都不超过5斤。我一看医生给我太太开的营养剂——叶酸、铁、锌、钙、B族维生素、DHA,全都是针对饮食中缺少绿叶蔬菜和鱼类肉类进行的补充。我太太的营养均衡方面应该没啥问题,吃些营养剂提高保险系数那就吃呗。我太太的早孕反应很严重,每次吃了那个补铁的药丸都会吐,后来我也尝了一下,果然有种泛恶心的感觉。前三个月她瘦了好几公斤,所幸第12周之后早孕反应就消失了。

 

医院问诊



孕早期我太太啥都吃不下,可又非得吃,经常就只吃酸奶拌米饭


我们的产检就是每个月让医生看一下再开点营养剂,通常花费都在一两百块左右,最多一次有个什么检查要六百多块,到最后一个月则是每周检一次,所以总共产检这块的花费在3000块人民币左右。除了37周左右羊水偏少之外,每次检查结果都很好。

 

在当地居委会(Panchayat)登记了怀孕之后,居委会派人送来了4公斤“蛋白粉”,并且每个月初会再给3公斤,我觉得可能这边孕妇营养不良的情况非常普遍。为了防止你变卖或者给别人,包装袋他们还得回收。我老婆尝了之后说这不就是糌粑嘛!我研究了一下这个所谓的“蛋白粉”,果然是杂粮炒麦粉,只需冲泡便可即食,蛋白质含量11%,跟一般的面粉相当,只不过它里面混了各种豆子杂粮以均衡营养。我太太不爱吃糊状的东西,后来都是我在每天当早饭在吃。


社区发的“蛋白粉”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我严重怀疑我太太可能是整个社区里面膳食营养最好的孕妇,她的增重曲线完美符合医生的要求,怀孕前是52公斤,生产前是62公斤,生完一周就回到了54公斤。

 

经过了两次产检,我意识到印度生娃要比国内便宜太多,听说上海医院全自费产检一次就要花一千块左右,于是动摇了回国生娃的念头,觉得回不去貌似也挺好的,能省好多钱。因而渐渐接受了把娃生在印度的现实,甚至心底盼着最好回不去。这种失业情势下如果回国,恐怕只能举债生娃,而把他生下来还只是吞金兽的万里长征第一步。

 

印度这边如果在公立医院生娃,不仅所有产检、接生免费,所有的营养剂也都免费——此处有但是——


但是,可能会送命。

 

我太太关系最好的闺蜜是去年怀上的,2019年夏天我在拉达克列城见到她的时候,肚子已微微隆起。她2020年1月份的时候在列城的公立医院分娩,由于生产困难,却又找不到医生,孩子最后胎死腹中,她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我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非常震惊,但也可以想象,列城只有一家公立医院,到了冬天有时候连个值班医生都找不到,她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同样原因的惨剧后来又发生在她的另一个朋友身上。而就在前些天的拉达克新年(12月14号前后),我太太她们的Thiksay村里面,一位产妇虽然把孩子活着生了下来,自己却死于生产后的大出血——原因也是找不到医生。

 

这种事情在印度恐怕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我们娃生下来之后,办理出生证需要填一个表格,上面有一栏填的是:这是第几个活下来的宝宝(This is the Number of Babies born alive)——简简单单几个字,看得我触目惊心。印度的免费医疗听起来很美好,除了医疗资源的分配不均外,背后还有医生责任心的缺失,对医疗事故的扯皮,发生这种惨事之后,你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申诉、找谁问责。所以印度的公立医院,看看门诊是挺好,看急诊的话可能会送命。

 

换一个角度考虑,假如免费的公立医院十全十美了,你让那些私立医院怎么活?

 

 

怀孕之后有朋友来关心:男孩女孩知道了吗?外国应该能告诉吧?

 

印度算哪门子“外国”。医院B超房门口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把我给雷到了:性别选择是犯罪!医生如果私下进行性别鉴定,最高判三年,罚款10000卢比;要求做性别鉴定的家庭成员最高判五年,罚款50000卢比;孕妇本人不予起诉——还没等你开口问,就先把你嘴堵上了。


 

我太太是个好奇宝宝,非常想知道究竟男女。我跟她说,中国有的医院不能明说,但会给你暗示,比方说你可以问医生要准备蓝色的衣服还是粉色的衣服。我太太在孕晚期的时候照着我的说法问了做B超的医生,然而医生只是呵呵,尴尬地笑了笑。

 

印度总体来说依然是一个农业社会,传统观念上极度重男轻女,再加上嫁女儿有嫁妆负担,由于性别选择导致的男女比例失衡长期以来都是印度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我听我邻居说,如果你们生下来是个男孩,整个社区都会很高兴并祝福你,母凭子贵——这简直是在用社会舆论来影响人民群众对婴儿性别的偏好,尤其在一些落后地区,生女儿会被看作一种诅咒。

 

而我、我父母、我太太,之前都希望能生个女儿。直到他被抱出产房前的最后一刻,我都希望是个女孩。我总说:“儿子有啥好的!看我就知道了。”我要是生个儿子的话,多半跟我一个德性,整天野在外面,有儿子就跟没儿子一样;而我父母也受够了我,不想再来一个跟我一样的儿子;我太太之所以想要女儿,是因为我们将来打算生二胎,觉得第一胎生女儿会比较好。她这种想法来源于农业社会家庭会把家中长女当免费童工使唤,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种免费童工,很小就帮家里干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儿。

 

希望归希望,但我和我太太一早的预感都是生儿子。

 

我的预感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因为有次去产检,医生提到这个宝宝的时候,用了“he”来指代,所以很可能是医生说漏嘴;二是因为我们莫家或许有某种无法解释的“高概率生男基因”(我知道这种说法不科学),据我所知的我们莫家四世12口人就出了我姑姑一个女孩。

 

我太太之所以预感是儿子,是因为她的一个朋友跟她说是儿子,而她的这个朋友是空行母。

 

 

解藏传佛教的朋友应该听过空行母,但未必能说得清楚什么是空行母。有传说藏地天葬台那些争食的秃鹫便是空行母的神鹰化身,牠们是由僧人念经招来的,因此天葬也被认为是以自己的肉身供养这些空行母。

 

事实上空行母指的是女性的密宗修持者,最早源自印度教中的一种神圣女性精神,梵语叫Dākinī,古译“荼吉尼”,藏语里叫མཁའ་འགྲོ་མ་,念作“堪卓玛(Khandroma)”。藏传佛教中最早的空行母是吐蕃王朝国王赤松德赞的妃子移喜蹉嘉(YesheTsogyal),她被赐给了莲花生大士进行共修。藏传佛教中大家喜闻乐见的男女双修法,其实就是莲花生大士和移喜蹉嘉一起修的,莲花生大士把她称为“与吾等同者”,因此移喜蹉嘉也被认为是佛母和金刚亥母( Vajravārāhī)的化身——简言之,佛母是空行母的法身(根本形态),金刚亥母是报身(得道升天形态)、移喜蹉嘉是应身(下凡人间形态)。

 

移喜蹉嘉佛母的唐卡形象


我太太的这位空行母朋友我也认识,来参加过我们在拉达克的婚礼。这人的身世挺传奇的,因为她是个变性人,小时候在黑米寺(Hemis)出家做和尚,后来还俗做了变性手术,现在主要有两个身份,一是平面模特,二是空行母。拉达克这边的人都叫她“堪卓玛”,会降神,可以把空行母移喜蹉嘉请上身,专帮人消灾解难,还能未卜先知,总之就是有点所谓的“神通”。

 

由于她变性人的特殊身份,我一开始还以为“堪卓玛”是拉达克对变性人的称呼。我第一次见到她是结婚前跟我太太远程视频的时候,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她边上搔首弄姿,完全没有印度女性的矜持,吓了我一跳,后来知道她是变性人,这才理解她那夸张的举止。

 

堪卓玛跟我太太关系很不错,经常在我们拉达克的家里住过,她卸了妆之后就是一张男人脸。我曾看过她在家里降神,降神是不允许拍照录像的,不然“拉”(当地对这种神的称呼)会生气,但我还是偷偷拍过一张,看来“拉”也并没有发现。在我看来,这种降神的本质是装神弄鬼,不让人拍照录像是怕被戳穿戏法;但我也不能否认,干这行的人必然有某些过人之处,要不然也糊弄不了那么多人


我偷拍的堪卓玛在我们家佛堂降神,这时候还在念咒请神


堪卓玛和小姨子在家里跳舞的视频

 

我丈母娘非常相信堪卓玛,我太太则对她将信将疑,我觉得她那套东西别有门道,并不相信她说的话,因为她说得有些话明显不符合基本常识在吹牛。比方说她跟我太太说,她变性之后有月经,而且能够怀孕。我跟我太太说,要是变性手术牛逼到连男人都可以怀孕,那世界上就没有妇女不孕不育了。

 

很多人一定会好奇,为啥空行母会是个变性人?而且怎么这个变性人早年还是做和尚的?这背后其实有个十分黑暗的故事。

 

有次堪卓玛跟我太太打电话时候,也不知道她们聊到了什么话题,她一边哭一边告诉了我太太她的悲惨身世。她小时候是个男孩子,很早母亲去世,因为家里穷,他爸就把他送去了竹巴噶举派(Dugpa Kagyu)的黑米寺出家做和尚。他大概是因为从小长得还算眉目清秀,结果在寺院里被其他大和尚鸡奸,大和尚威胁他不许说出去,不然就弄死他。后来他想办法离开了寺院,在一个外国人的资助下做了变性手术,从此变作女儿身。她说这件事她从来没敢告诉过别人,之所以告诉我太太,是因为我太太嫁给我了,离开了拉达克这个地方。

 

我问我太太,那堪卓玛为啥要去做变性手术呢?我太太说因为她过去觉得自己身体和内心相冲突,一直感觉自己应该是个女人,只有成为女人才完满。我又问我太太:究竟是因为她小时候被鸡奸过,所以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所以才被鸡奸的呢?我总觉得小时候被鸡奸和她去变性之间具有联系性,但关于这一点,我太太也说不清楚。


堪卓玛在拉达克是个名人,上了当地的杂志。后来我们的婚礼也上过这个杂志



从和尚到选美小姐,这个故事值得一写吧?

 

至于她“堪卓玛”的身份,据说曾有某个仁波切认证过,真假不得而知。堪卓玛靠给人装神弄鬼其实挣不了多少钱,因为找她降神、占卜的人本身也没什么钱,大都是村里的愚夫愚妇,一般就给个几百卢比。堪卓玛现年只有20岁左右,前段时间她生父去世,成为了孤儿,听说我太太说她经济上十分拮据,想去上大学也没钱。我一方面非常同情她的身世,另一方面又觉得作为能够未卜先知的“空行母”混成这个样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照理说她有这能耐去预测个双色球不香嘛?双色球太复杂,那赌球也行啊!

 

 

所以花这么多的笔墨写堪卓玛这个人,是因为她主动来预测了我们娃的性别和出生日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被她预测对了。

 

我太太怀孕之后,有次跟堪卓玛打电话,她很斩钉截铁地说是个男孩,为了显示她的“神通”,她还说出了我太太身上一颗痣的位置。我太太大惊失色说你肯定看到过,堪卓玛说我怎么可能看得到呢?我太太对此将信将疑,她当时跟我说:要是生下来是个女孩,我以后就再也不会相信堪卓玛了。

 

在我看来生男生女就是50%的概率,这个我也会蒙。我们家附近牛奶店的阿姨四五月份时候大着肚子,问我觉得是男是女,我想都不想就说是男孩——既然印度人都喜欢男孩,说男孩让她开心开心总没错,就算生出来是女孩也不会来怪我;要是我说女孩结果生出来个男孩,那不就尴尬了嘛。后来生出来真是个男孩,那阿姨就认定了我有X光眼,逢人便说我会看男女——神就是这样造出来的。

 

然而在预产期的前一个月,堪卓玛作出了更详细的预测——她说这个男孩子会在医院预产期后的两天,也就是12月16日的傍晚(日落前后)诞生。如果傍晚生不出来,会拖到第二天凌晨。她还说这个孩子会很好,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我真不知道堪卓玛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说得那么详细,具体到哪天什么时候生,这连专业医生也不敢随便预测。尤其堪卓玛完全是盲测,连我太太的肚子形状都没看过,凭啥如此言之凿凿?

 

于是我当时只等着看堪卓玛的预测翻车,天天盼着我太太早点发动,在预产期之前就把娃生下来,最好生个闺女,给这种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好好打脸。我还发了条朋友圈跟堪卓玛对赌,立了个Flag说要是被她完全说中的话,我就皈依藏传佛教


 

没想到在距离预产期10天的时候,医生根据B超情况,将预产期往后调整了,让我太太15号傍晚带着东西住进医院。我一听如此安排,心里一咯噔——除非提前发动,否则很可能还真是16号出生。

 

 

然等到15号一直都没动静,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去了医院。

 

我太太直到生产前都还挺灵活的,连医院都是自己走着去的,步行十分钟路程,后来证明医院离家近非常重要,她吃不惯南印度的食物,住院期间三餐都得我在家做好送过去。她在整个怀孕期间也没有买过任何孕妇服装,印度衣服本身就宽宽大大,孕妇直接穿出门毫无违和感。

 

决定了在印度生娃之后,自然还要考虑如何坐月子和带娃。在这边请阿姨也不是不可以(月嫂这种职业在印度是不存在的),但最大的问题是语言不通。我一开始打算让我妈过来帮忙,当时没想到国际航班会停那么久。后来眼瞅着我妈过来的希望破灭,那就让丈母娘过来吧。我丈母娘是在拉达克当地电力部门做公务员的,尚未退休,但她那种上班本身也挺随意,轻轻松松请了一个月假,且可以延期。

 

我原本还颇自负地认为,就算没人帮忙,我们自己也带得了孩子。一来我不用上班,可以做全职奶爸;二来所有需要的带娃知识都能在网上找到,有不懂的东西看视频手把手学就行了。现在想起来,多亏丈母娘来了,要是没有丈母娘帮忙的话,赶上我太太剖腹产这种意外状况,我同时得照顾一大一小,绝对把我搞得焦头烂额。而丈母娘是一手带大三个娃的老司机,有她在我可以轻松得多。我这人一贯认为“术业有专攻”,信任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对带娃的问题也不存在“一定要怎么样一定不能怎么样”的执念,所以带娃这个事情,我基本不插手掺和,一早就做好了分工——丈母娘和我太太负责照顾娃,我负责做饭、购物等后勤保障。这样我晚上就不用起夜了,有足够精力为她们准备一日三餐,还能继续写公众号。

 

所以15号住进医院的是我太太和丈母娘两个人,而本篇对印度不靠谱的吐槽从这里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护士班(结合这张照片,你们就能秒懂我在《朱熹、甘地与格蕾塔》一文中对“罗摩衍那”故事真相的解读了,把人家达罗毗荼原住民歪曲成猴子

 

首先要吐槽的就是这家医院病房里,除了床单枕头啥都没有。我太太一开始要带毯子、衣服过去还被我嘲笑,我说既然住院这些东西肯定用医院里的啊,不然弄脏了我们岂不是还得自己换洗?我太太说你不了解印度……事实证明我真的还不够了解印度,除了没毯子之外,病号服、热水之类的也一概没有,我太太得穿自己的衣服、盖自己的毯子,得自己想办法烧热水。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印度病房比宾馆还便宜的原因。

 

医院之所以没有这些东西可能就跟印度租房不带家具是一样的道理——由于印度教的洁净观,印度人会觉得别人用过的东西脏。住宾馆你不可能随身带寝具,但去医院是可以的。

 

入住后当晚打了催产针,随后开始宫缩、阵痛,我16号早上去送早饭的时候,宫颈口刚开一指,吃过流质早饭10点左右我太太就进了产房,那时候护士允许我跟进去看了下,按照说好的,等开到两指就可以打无痛分娩。

 

这个“无痛分娩”,我们彻底让医院给坑了。

 

由于我太太是疼痛敏感型体质,我很早就跟她讲以后生娃我们选无痛分娩,之所以心心念念要在上海生,也是因为上海很多医院都有无痛分娩。在早期产检的时候,我们问医生这里有没有“无痛分娩”,医生说有。事实证明印度人忽悠起人来是不分性别年龄学历职位的,你无论问印度人什么事,他没有一定说有,不懂一定说懂,不会也一定说会。印度就像一个渣男,要你的时候什么都肯答应你,等要他兑现的时候,就会搬出一堆借口。

 

我们当然也知道印度人的不靠谱,反反复复确认了几次,问得越多,越觉得这里的医生可能从来没有做过无痛分娩,毕竟印度这些小地方的产妇可能根本都不知道“无痛分娩”这回事儿。尤其是在咨询处登记的时候,有一个工作人员居然以为无痛分娩就是剖腹产,把我给吓了一跳。再去跟医生确认,医生依然言之凿凿说她们会无痛分娩。

 

为了这个“无痛分娩”,医院还多加了我一万卢比,然而当我在产房里看到她们准备的“无痛分娩”,我就知道要糟。

 

医院的产房,窗外那张网,是为了防止鸟飞进来



我一看无痛分娩打的就是这种麻醉针,就知道被坑了


无痛分娩确切地说叫做分娩镇痛,通过脊椎导管持续给药,减轻分娩的痛苦,产妇可以自己操作一个镇痛泵。但印度这个医院的所谓“无痛分娩”,就是给你注射一次性的常规麻药,我太太说只管用了一个小时,然而开两指到全开之间有四五个小时,药劲儿过了之后就跟正常分娩一样,疼到怀疑人生。

 

印度这边的医院,生产过程中家人不允许进产房,我们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下午快到2点的时候,一个护士出来告诉我说,宫颈已全开,应该半个小时就能生好。我听到后松了口气,赶紧把好消息告诉了丈母娘;丈母娘也松了口气,来跟我邀功,说她早上五点开始念经念到现在。

 

左等右等,等到3点突然有个护士来叫我,看她表情严肃凝重,我心知不妙。护士把我带进了产房,医生跟我说,由于你太太没有办法配合我们用力,一个多小时前宫颈就全开了,但还没有生出来(羊水已经破了),胎儿快要不行了,要立刻转剖腹产。她指着胎儿心电图说,你看,现在胎儿心跳已经低于安全值(绿色区域),所以很危险。我当时有点愣住,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医生继续说,你可以自己去看,连头都已经可以看到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我太太弓成一个大虾似的,在产床上低声哀嚎,那个场景让我联想到了一些恐怖电影里被恶鬼附身的受害者,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边上的医生护士则好像手足无措的驱魔师

 

我努力冷静了一下,跟医生说,如果只能剖腹产那就剖吧,不然胎儿要窒息的。

 

离开产房前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我太太扭曲的身体,情绪崩溃地哭了出来……

 


在怀孕期间,我太太每次一想到要把这个宝宝生下来,她就会说:“哎呀,我怕死了!你不怕吗?”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生下来的,每个妈妈都会经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她又问我:“如果让你进产房陪产,你敢进来吗?”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看电影电视里很多丈夫都陪的。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确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生下来的,只是那些没及时生下来的都死了;也确实每个妈妈都会经历分娩,只是那些没挺过去的都死了……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告诉别人她们的故事。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过去以为自己可以无所畏惧地待在产房里,事实上我呆不了,因为我完全无法忍受自己看见我太太受折磨的样子。我会哭出来并不是因为害怕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非常信任现代医学能够处理这样的情况,然而我太太的每一次呻吟和抽搐,都会像一把钝刀一样割在我的心头

 

我完全记不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太太说她从来没看见过我哭,但那天我却哭了三次,这只是第一次。

 

 

呼吸稳定住自己后,我去护士台签了手术同意书,护士跟我说,转去剖腹产那就很快了,15分钟你就能见到孩子了。

 

事实证明印度就算是医生护士这样的人,也毫无时间概念,他们说的“15分钟”,必须根据“印度时间”进行转换,至少是30-60分钟。


 

下午4点整的时候,一个护士抱着一个新生儿出来了。她恭喜我生了个男孩,这臭小子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眼睛也已微微睁开,并不像别的新生儿那么皱巴巴,难怪会生不下来,后来称重是7斤2两,跟我出生时一样重。护士把臭小子交到我手上让我抱了一下,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有一部分永远地改变了

 

但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特别开心,也不怎么关心生的是男是女,因为我还在担心我太太的状态如何。护士只是简单地告诉她现在很稳定,然后把我儿子抱了回去。当门关上之后,我在医院的回廊里又如释重负地哭了一场。

 

事后我回想,假如我们是在上海接受了真正的分娩镇痛,我太太或许就不会痛到身体失控而无法配合医生,或许便能够正常分娩,不必受这次开膛破肚的无妄之灾;然而假如我们在拉达克那样的地方,碰到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就会像我太太的闺蜜一样,由于找不到医生(尤其她生的那天是拉达克新年初二),没有办法及时转去剖腹产,导致孩子窒息而死。

 

幸运与不幸,都是相对的。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同一件事对生在不同地方的人来说,可能更简单,也可能更困难。有些人所困扰和烦恼的,是究竟该让孩子去上哪个早教班;而有些人用尽了全力,也没能让自己的孩子与这个世界见上一面

 

 

我太太被推回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我实在无法想象她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想到她所经历的这一切,心头就会猛然一紧,于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又第三次情绪失控大哭了起来。

 

跟我太太结婚两年多,跟她分开的时间只有40天,其它日子里每天都朝夕相处,搬来南印度之后她甚至都从来没单独出门过。照理说这种相处的密度很容易就两看两相厌,我确实有时候会嫌她烦人,然而12月16号这天却让我意识到,我已爱她如至亲。

 

女人的每一次分娩,都是到鬼门关去走一遭,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我只恨自己不能替我太太生,我的耐痛能力比她要强得多。

 

然而这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只关心孩子怎么样,很少有人想到问一声妈妈怎么样,这让我很生气。奈何印度的社会文化本身就缺乏对女性最基本的尊重。

 

印度也有“月子”,叫Jaappa,但印度月子跟中国月子性质完全不同,他们认为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是“不洁期”(Asaucham),因此要对产妇和婴儿进行10到40天的隔离期(Purudu),禁止丈夫与其同房,同时会给一些特殊的膳食,以增加母乳,但并没有更多的养生防护。我太太生完才三天医生居然就叫她洗澡,把我们吓了一跳。好在拉达克人的月子习俗跟中国一样,不吹风、不洗头。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南印度属于热带,在他们观念里不存在“寒气”之类的东西。

 

南印度这边有颇多关于新生儿的迷信,比如不传播新生儿拍照片,要给新生儿脸上画丑妆等等,据说是因为不想让人议论新生儿的长相,免得引起一些“邪灵”对新生儿的注意。拉达克也有类似传统,我丈母娘跟我太太,愣是等到新生儿满了七天之后,才正儿八经拍个照发给亲戚朋友进行“官宣”,之前一直都把消息压着。我觉得这与过去医疗水平低下、孕妇营养不良,新生儿早夭率较高有关,因此人们发明出各种迷信方法来“提高新生儿存活率”。可他们对待新生儿的动作却又很粗暴,护士有时候拎起来娃来就像拎小猫小狗似的,看得我着实有些后怕。


这是之前讲到的那个牛奶店阿姨的儿子画的丑妆,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啊?


 

 

卓玛把性别、日期,甚至大致的出生时间都说对了(下午4点算不算傍晚有争议),许多人来问我皈依一事。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你可以讲这是概率问题,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只有十几分之一的概率,如果是赌局的话就是十几倍的赔率。我丈母娘和太太对她的预测心悦诚服,但我认为她在分娩细节上说错了,也没有预测出最重要的“顺转剖”——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信息,可以让我太太少受很多罪。既然你代表的是“神谕”,光靠蒙怎么行,要在细节上令人信服。

 

你们看,这就是信者恒信之,不信者恒不信之。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其实我早已皈依了佛法,只是并不虔信任何具体的“教派”,尤其不可能去皈依一个在寺庙里鸡奸孩童的教派。我“嫁入”了一个信奉藏传佛教的拉达克家庭,本身便注定了与佛法的缘分。

 

打一出生就听闻佛法


因此,小儿取名莫曼殊,取自文殊菩萨的梵语音译“曼殊室利”(Mañjuśrī)。大家可能没有意识到过,跨国跨文化的婚姻,小孩的名字要同时兼顾两边相当不容易,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大多数外国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拼读Xizhi,我太太到现在还念不利索我的名字。我儿子毕竟也算是半个拉达克人,藏传佛教文化中历来有以菩萨为名的传统,文殊菩萨在藏语里念Jampalyang,用作人名就是“降央”,是个挺老土的名字。但拉达克人也知道梵语“曼殊室利”,我丈母娘对这个名字接受度很高,跟亲戚打电话的报喜时一说“曼殊室利”每个人都懂。印度人也以“曼殊”为名,男的叫Manjunath,女的叫Manjusri。

 

另外我太太名叫Nawang Palkit,中文昵称“奶黄包”;莫曼殊小名“馒头”,这是母子的呼应。文殊菩萨在佛教中乃是智慧象征,我名字中有个“智”,这是父子的呼应。

 

将来二娃的名字也已拟好——莫维诘,取自维摩诘菩萨(Vimala-kīrti),意为“清净、无垢”。“维诘”恰好谐音梵语中Vajra一词,意为金刚,转换为藏文名字就是“多吉”(Dorje)。在《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诘与曼殊室利共论佛法,经书中的许多场景都被描绘在了敦煌石窟壁画中。这将是今后siblings之间的呼应,俩名字都同时兼顾了汉、梵、藏三地文化。

 

敦煌壁画中的曼殊室利菩萨


维摩诘菩萨


 

然我之前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这世上总是怕啥来啥,因果报应活该我生儿子。我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他将来要“造老子的反”的心理准备。当然,当我和他见面之后,我的想法立马转变成了“儿子也很好啊,以后他要造反就造反吧”,是不是很没有原则?

 

这应该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有黄种人小孩在这个医院出生,举院上下都很好奇,护士们都觉得这个小眼睛的孩子特别可爱,印度人的眼睛比较接近猴子,一生下来就滚圆贼大。馒头跟我长得非常像,尤其眉宇之间的神态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看到他趴着吃奶的样子,仿佛看到一个迷你版的我在吃我太太的奶,这种感觉非常魔幻和不真实。但馒头比我小时候好看,出生第一天就能看见若隐若现的双眼皮,等过段时间长开之后应该会越长越像妈妈。更让我觉得魔幻的是,看着我丈母娘给他把屎把尿,让我意识到我儿子的外婆居然是一位典型的拉达克阿妈。我犹记得五年前我第一次遇见我太太时,她跟她妈妈都穿着拉达克传统服饰,怎么可能我儿子将来会叫她“外婆”呢?

 



2015年我第一次遇见我太太时候拍的照片。左边这个姑娘成了我孩子的妈倒也就算了;右边的阿妈居然成了我孩子的外婆,至今让我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有人要问我摄影的意义——嗯,这就是摄影的意义。


小朋友每天上楼晒晒太阳


总算摆脱了我的“小眼睛”基因


我妈说我从小肠胃大,出生第五天就开始吃奶糕了,吃饱了随便在哪儿都能睡,也不怎么哭闹。馒头的脾性或许也是像我小时候,能吃能睡不爱哭,非常好带,再加上有丈母娘这样的老手在,我每天负责做饭即可。


出生两天后有些新生儿黄疸,采用紫外线照射。这小子躺在这么不舒服的地方也能睡得着

 

中国、南印度、拉达克这三个地方在养娃的方式上各不相同,文化差异的本质是气候环境、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出生第一天我太太奶水很少,护士调了点奶粉给娃喝,让我们去准备一个带盖子的杯子,后来多亏我印度基友来了,才搞清楚护士让我们买的其实是一个当地特有的喂奶工具——那玩儿长得就像医院里验尿用的采集杯,自带一个尖嘴适合伸到新生儿的嘴里喂奶。我这才想起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塑胶奶瓶,并非自古以来就有,想必在没有奶瓶的过去,印度人民便是这个东西喂奶的。

 




我不得不说,南印度这边由于处于热带,养娃真的会方便很多。首先换尿布之类不用担心娃会被受冻着凉;其次一年四季都不用穿外套,小孩衣服上可以省很多钱;同样的帮宝适尿片和雀巢能恩奶粉比国内淘宝价便宜30%左右。唯一要担心的是蚊子叮咬,所以这里的婴儿床都是带蚊帐的。

 

印度提倡母乳喂养,但馒头吃母乳经常会吃不饱,所以得奶粉加餐。这是印度版的雀巢能恩三阶段奶粉,400g装50多块钱


拉达克由于气候类似西藏,干燥寒冷,则发展出了另外一种文化。我丈母娘给新生儿“洗澡”的方式令我觉得耳目一新。她先用印度人平时常吃的Atta(一种全麦面粉)做一个面团,蘸着温热的酥油在新生儿全身上下揉搓,把身上的脏东西都粘下来,就跟我们小时候玩橡皮泥似的,橡皮泥越玩越黑,手倒是干净了。这种“干洗”全程不需要用水,同时还可以给鼻子、脑袋等部分进行按摩塑形。后来西藏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里也是同样的方法,用的是糌粑。

 


另外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馒头有两个不同的生肖。按照我们的农历,他是属老鼠的;按照拉达克的历法,由于拉达克新年比藏历新年早两个月,他刚好出生拉达克新年的年初二,属牛。

 

 

个朋友来问我,作为新手奶爸有什么感想。坦白说,有那么一点欣喜,但感到更多的是责任。我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我丈母娘对我太太说——给予生命是世间最大的功德。养儿方知父母恩,只有当自己养了娃,才会明白自己是如何从这样一团混沌的血肉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生逢2020的每个人,人生都会被这一年打上深深的烙印。馒头只是千千万万生于这个特殊年份的孩子之一,我也只是千千万万在时代的狂澜中用力活下去的人之一,我们并不比其他人更特殊更非凡,这一年里无疑还有许许多多人的故事都远比我要更波折跌宕,我只是恰好懂得如何讲述出来,真正在负重前行的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


在此谨希望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愿这小生命的诞生是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

 

2020年即将结束,然而真正的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愿每个人都安好。







大家对《生逢2020(上)时代狂澜里的一粒沙》的反响实在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你们这些知音读者,是远比“赞赏”更宝贵的收获,再一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祝福!上篇末尾结语中,有一处用词不当,使不少人误会我新添了个女儿。我才知道“小囡”一词在不少方言中特指女孩,而在沪语中实为中性。


《生逢2020》上下两篇一不小心又写了两万多字,终于赶在2020年结束之前完成了这份记录。接下去有一段时间,我需要集中精力将最后三分之一的书稿整理写完,所以可能会暂时减少一些更新。


勿念。



图文作者:莫希智


网名随水,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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