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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列国志(五)“承前启后”伊比利亚

随水 随水文存 2021-05-26

本文全长9535字


我步行过海关,进入格鲁吉亚之后,打车到了最近的汽车站,坐上小巴去了我计划的第一站——西格纳吉(Sighnaghi)。

 

【西格纳吉 Sighnaghi】


西格纳吉是个风景宜人的小镇,实地就跟照片上一样美。这样的小镇在欧洲有很多,和中国一些古镇差不多,但商业化程度没那么高——毕竟人家的游客也没那么多。不过西格纳吉跟我到过的其他观光小镇有两点很不同:1.整个小镇坐落在山顶上,需要走盘山公路上来,在镇上可以俯瞰下面的阿拉赞河谷(AlazaniValley),天好的时候能望见大高加索山脉;2.小镇所在的山头被城墙所包围,城墙沿着山脊地势而建,沿着城墙布满了防御工事。


这是在路边拍的西格纳吉标准照


城墙与城楼



山下的平原便是阿拉赞河谷



建在城墙上的景观咖啡座



当地居民的家

 

汽车站的招牌


宛如一幅抽象画



西格纳吉一词源自突厥语Syghynak,是“庇护所”的意思,这个庇护所过去提防的正是来自“绝境长城”另一边的“野人”——大高加索以北达吉斯坦(Dagestan)部落的野蛮人。达吉斯坦这个地方会在本系列的后续章节里介绍,之前章节里讲到的舍基汗国的要塞,也是用来防御达吉斯坦“野人”的。

 

在大高加索地区旅行,会发现许多这类的防御性建筑,背后所反映的现实,正是此地长年的兵荒马乱,老百姓的生活不易。毕竟十多年前,这个国家还陷入在内战中呢;至于二十多年前,整个大高加索都在混战

 

好在战乱已告一段落,格鲁吉亚大多数地方一派歌舞升平。虽然西格纳吉曾经是一座抵御“野人”入侵的“庇护所”,而如今这里却以“爱之城”(City of love)著称,许多人专程来此结婚,变成了妥妥的浪漫之都。小镇看起来宛如世外桃源——如画的风景、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古老的城墙和修道院、整洁的民居,都教人流连不已。整个小镇可能一两个小时就逛完了,但我觉得如果有时间的话,很值得安排在这里小住一两天。

 

我第一次来大高加索时值夏末秋初,正是各种水果成熟的季节。在西格纳吉镇上闲逛,路边生长的葡萄、无花果、石榴都唾手可得,颇有种身处伊甸园的感觉。这个季节也正是格鲁吉亚西瓜上市的季节,我这辈子吃西瓜吃得最过瘾的一次就是在格鲁吉亚,算下来只要三五毛钱一斤,沙甜无比,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西瓜之一,有点像新疆的西瓜。然而也都巨大无比,个头都在二三十斤左右,却都得整个儿起卖。在小伙伴过来与我汇合之前,我自己一个人往往只能吃半个扔半个。


不好意思啦,又要让各位忍受我这个拍妻党了









路边随处可见葡萄等水果



 


街边卖的野生水果



西格纳吉最让我惊艳的,是当地的自酿葡萄酒。

 

我在西格纳吉住的是Airbnb上找的农家乐民宿,这种民宿并非那种做成标间客房的民宿,是住在人家家里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相当“丰满”,走起路来像座移动的山,充分满足了我对单手单肩就能扛起一根原木的苏联大妈的想象,然而她打扮得却很时髦。两个青春期的女儿眼下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但要是继续保持她们现在的饮食结构,估计早晚也要步母亲的后尘。这边人吃的东西属于高糖、高蛋白、高脂肪,每天主要就是奶酪、面包、烤肉,像我这种奶酪爱好者,稍微放纵一点就很容易长胖。

 

我入住之后跟一个德国妹子在阳台上聊天,女主人请我们喝自家酿的红葡萄酒,这是我第一次喝到鲜酿葡萄酒,第一口就被惊艳到了。我这人并不怎么懂得品酒,那次喝到新鲜葡萄酒,除了完全没有酸涩外,还能够尝到一种雨后草木的清新芬芳——我只能形容到这个份上了。然而那次的红酒却是可遇不可求,初恋即终恋,我后来走遍格鲁吉亚也再没喝到过。


阿塞拜疆那一集有人抱怨瑞士妹子无图无真相,这里发一下德国妹子和房东的女儿


民宿的早餐,热量极高,“苏联大妈”的体型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话说格鲁吉亚的葡萄酒,那可是大大的有名。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格鲁吉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葡萄酒产地之一,而西格纳吉所在的卡赫季州(Kakheti)正是格鲁吉亚最重要的葡萄产地,格鲁吉亚的传奇葡萄品种萨博维(Saperavi)正是原产于此。这地方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同时高加索山脉的山泉带来大量矿物质,黑海带来的湿润空气,造就了得天独厚的葡萄种植条件。

 

西格纳吉乃至整个格鲁吉亚到处都有卖葡萄酒,西格纳吉有很多路边摊卖自己灌装的家酿葡萄酒,均价二三十块钱一瓶,这种地摊葡萄酒没啥品控可言,纯粹是“盲购”,跟买彩票似的——同一个人那里买的两瓶同样价钱的酒可能味道完全不同,二十块钱的酒可能比五十块的更好喝。鉴于格鲁吉亚的葡萄酒又便宜又好喝,在这里可以实现“葡萄酒自由”,几十块钱就能买到非常适口的葡萄酒,因此在格鲁吉亚的时候基本上每晚都会搞一瓶喝喝,喝到就是赚到,喝得兴起对口吹,全然没有喝红酒的那种仪式感。

 

格鲁吉亚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葡萄酒酿造地,考古证据可以追溯到8000年前,一些地方出土了古代专门用于酿造葡萄酒的陶罐。这种名为Kvevri的陶罐如今成了格鲁吉亚的国家象征之一,在格鲁吉亚旅行经常能见到,而这种基于陶罐的酿造法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用来做Kvevri陶罐的黏土很有讲究,其特性关系到葡萄酒中的矿物质含量,进而影响酒的风味。

 

8000年的古人类就已经掌握了跟如今相差无几的葡萄酒酿造工艺,因为酿造葡萄酒其实很容易,葡萄不需要酵母可以自发酵。Kvevri陶罐酿造法说出来也很简单:把葡萄压榨后的果汁、果肉、梗、籽都装入埋在地下的陶罐,密封发酵五六个月即可。滤出酒汁后残留的果渣会被进一步蒸馏酿制成格鲁吉亚土法“白兰地”——chacha,有时候也被称为“葡萄伏特加”(Wine Vodka,Grape Vodka)。

 

西格纳吉有几处看起来小资情调浓郁的酒庄,秉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我也附庸风雅地去了酒庄里装模作样“品酒”,然而那些价格几百块一瓶的当地品牌葡萄酒,我也没喝出啥好来,像我这种不懂酒的人,可能再好的酒给我喝也是牛嚼牡丹。总之女主人家的那杯红酒,已然成了我记忆中的白月光。

 


酒庄门口的装饰


酒庄内部

 

Kvevri陶罐


陶罐埋在地下的样子(图片来源:网络)


葡萄酒目前是格鲁吉亚的第二大出口商品,不但是重要外汇来源,在格鲁吉亚的文化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格鲁吉亚以基督教立国,而葡萄酒在基督教的圣餐中象征丰收和圣血,在许多基督教相关的遗址都发现了酿造、储存葡萄酒的地方。首都第比利斯矗立有一尊巨大的“格鲁吉亚母亲”(Kartlis Deda)雕像,一手拿着剑对付敌人,另一手则是托着一碗葡萄酒献给朋友——这种剑与酒的意象何其浪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当年的大唐气象竟在这蕞尔小国呼之欲出!因为葡萄酒文化早已融入了格鲁吉亚的民族基因之中。

 

葡萄酒文化对格鲁吉亚的影响之深,甚至于连格鲁吉亚十字架都是葡萄藤做的,这种格鲁吉亚东正教的十字架双臂像衣架一样向下斜垂而非水平。葡萄藤十字架起源于公元四世纪的一位女使徒圣尼诺(St. Nino),当时格鲁吉亚叫做伊比利亚(Iberia),这位圣尼诺跟耶稣一样,也会给人看病,施展“神迹”把伊比利亚国王和王后的病治好了,于是国王宣布将基督教作为国教,这正是格鲁吉亚东正教的起源。

 

传说当年圣尼诺用自己的头发把两根弯弯曲曲的葡萄藤绑在一起做成了特有的双臂下垂的十字架,从此成了格鲁吉亚特色。这个有着1600多年历史的十字架如今存放在第比利斯的锡安主教座堂(Sioni Cathedral),而圣尼诺的墓地就在西格纳吉的博德修道院(Bodbe Monastery),也值得去看一眼。


酒与剑——格鲁吉亚母亲雕像(图片来源:网络)


圣尼诺的画像,她手上的十字架是用头发绑的葡萄藤


传说中的十字架原物


圣尼诺墓地所在的西格纳吉的博德修道院











 

【伊比利亚Iberia】

 

说到圣尼诺传教的伊比利亚王国,可算是格鲁吉亚的前身。高加索的伊比利亚跟西班牙的伊比利亚半岛没有关系,这个伊比利亚王国跟罗马帝国、亚美尼亚王国大致是同时期的,建立于公元前4世纪,终结于公元6世纪。伊比利亚跟亚美尼亚差不多,历史上长期以来一直都被几个大帝国虐菜,不同的是伊比利亚躲在亚美尼亚背后,信的又是东正教,受到的直接伤害相对较少。

 

古伊比利亚王国


高加索地区由于民族众多,上古历史乃是一笔糊涂账。“伊比利亚”这个名字的来源已难以考证,而如今“格鲁吉亚”这个名字的来源亦有三种不同说法。我觉得比较可能的一种说法是源自11至12世纪古波斯语中的Gurğān,意为“狼之地”。但这个说法并不被格鲁吉亚人自己所接受,他们非要跟基督教圣徒之一的圣乔治(St. George)扯上关系。我过去也以为格鲁吉亚的国名来自于圣乔治,然而经过考证,其实是格鲁吉亚强行神化了圣乔治,基督教中关于圣乔治屠龙的传说最早便是出自于11世纪的格鲁吉亚文本——这个传说就是后来“骑士杀死恶龙救出公主”故事的滥觞。还有一个说法“格鲁吉亚”是源自希腊语中“γεωργος”(Georgos),意思就是“农民”,个人觉得后两个说法都有些牵强附会。

 

我之前一直很不解,为什么要把Georgia(乔治亚)音译为“格鲁吉亚”,直到后来从格鲁吉亚陆路去了俄罗斯,俄罗斯人问我从来哪儿来,我说Georgia,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用俄语念出了Gelujiya”,居然跟中文发音几乎一模一样,我才知道我们现在中文里说的“格鲁吉亚”,音译自俄语“Гру́зия”(Gruziya),这个词直接来自于波斯语Gurjhān(即Gurğān)。俄语中的人名“乔治”是Gueorgui,所以至少在俄语里格鲁吉亚(Gruziya)跟圣乔治(Gueorgui)并没有关系。

 

格鲁吉亚人对自己的自称也跟“格鲁吉亚”或者“乔治亚”都没关系,而是叫做Kartvelebi,把自己的国家称为Sakartvelo,其词根Kartbel-i的意思正是“卡特利-伊比利亚(Kartli-Iberia)的居民”,“卡特利”是他们的民族地理概念,“伊比利亚”是他们的历史地理概念,组合在一起跟咱们“华夏子孙”的叫法差不多,可见格鲁吉亚人对历史上的伊比利亚相当有认同感。

 

当年伊比利亚王国的首都姆茨赫塔(Mtskheta),就在第比利斯以北20公里的地方,姆茨赫塔如今看起来就跟个村儿似的,已经很难想象当年的规模。姆茨赫塔和西格纳吉一样,也是个以旅游观光为主的休闲小镇,基本是游客必到之地,感觉有点像上海的朱家角,大多数人都是过来玩半天。姆茨赫塔坐落在两河交汇之处,周围群山环绕,可惜没什么好的亲水平台,规划和开发得都不咋地。那个商业街上有卖纪念品和小吃,最具特色的是花花绿绿的格鲁吉亚陶罐葡萄酒,价格也不贵,大都不超过一百人民币,不嫌麻烦的话可以背一两瓶回来送人。

 

由于这个地方无险可守,从6世纪开始,统治者就开始慢慢将都城迁到更容易防守的第比利斯,但姆茨赫塔的宗教地位一直很高,文化意义重大,直到19世纪被俄罗斯帝国吞并灭亡之前,这里都是国王加冕和入葬的地方。

 

姆茨赫塔为啥地位这么高呢?因为这里有几座古代教堂,其中最重要的是生命之柱主教座堂(Svetitskhoveli Cathedral),是格鲁吉亚的第一座教堂,关于这“生命之柱”自然是有说法的。

 

相传耶稣被钉死耶路撒冷之后,有个叫埃利亚斯(Elias)的格鲁吉亚犹太人从罗马士兵那里买下了耶稣的长袍,带回了他的家乡姆茨赫塔。他的姐姐西多尼亚(Sidonia),一摸那个长袍立马就死了。怎么死的呢?因为这长袍是圣物,不能随便摸,一摸就会触发汹涌的宗教感情,把你给激动死。这个西多尼亚死的时候紧紧地把长袍攥在手里,拽也拽不掉(也可能别人不敢拽,怕自己一碰就死了),当时的人没办法,只好把西多尼亚跟耶稣的长袍一起下葬给埋了。

 

西多尼亚下葬的地方,后来长出了一棵巨大的雪松,前面提到过的那个使徒圣尼诺下令把这棵雪松砍了建教堂。人们把雪松做成了七根柱子,用来做教堂的地基,没想到事出有妖——第七根柱子自己悬浮到了空中。圣尼诺祷告了一整夜,柱子才回到了地上。传说这根柱子是那个激动死的西多尼亚和天使用天堂之力悬浮起来的,柱子里流出的圣水,能够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生命之柱”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根据传说和上下文,这个教堂名字中的Svetitskhoveli一词其实理解为“有生命的柱子”或者“被赐予生命的柱子”会更确切,约定俗成叫做生命之柱大教堂也不算错。这个教堂里面有一座圣坛,据说下面埋着耶稣的长袍。当然,谁都不敢挖开看,万一摸一下就跟西多尼亚一样“激动死”怎么办?甚至万一跟印第安纳琼斯(Indiana Jones)系列电影中的约柜一样直接把开启者融化了怎么办?所以就默认它里面有好了。


生命之柱的故事,树桩下面躺着的就是抓着耶稣长袍的西多尼亚


生命之柱大教堂几乎占了小镇一半的面积


商业街


格鲁吉亚的一种特色小吃,把核桃仁串起来,做成一种叫Churchkhela的小吃


Churchkhela(图片来源:网络)


陶罐装的葡萄酒


生命之树大教堂的门


教堂的浮雕装饰


教堂壁画


教堂吊灯




教堂内出土的酿酒陶罐,原来是埋在地下的


我太太身后这个就是传说中基督长袍所埋之处




墙上挂着圣尼诺的画像



教堂边上小屋里制作蜡烛的人


 

除了生命之柱大教堂之外,姆茨赫塔河对岸山顶上的十字架修道院(Jvari Monastery)也值得去看看,这座修道院异常古老,从公元六世纪起外观就没什么太大变化,当年建造者的铭文依然可见,就算外行也能看出这座建筑的风格跟许多其他的格鲁吉亚教堂不太一样,其风化程度是我在格鲁吉亚见过的所有教堂中最为严重的。

 

这座教堂跟圣尼诺也有关系,传说四世纪的时候她在山顶的这个地方,竖起了一座大十字架,这个十字架能创造奇迹,吸引了很多朝圣者。两百年后的公元545年,人们给十字架修建了一座教堂,后来又经过扩建。据说当年圣尼诺的那个十字架,依然有部分残留在这座教堂里,有许多信徒来此献蜡烛献花。

 

十字架修道院


特色的格鲁吉亚十字架





在十字架修道院看夕阳西下,河滩边上就是姆茨赫塔小镇


库拉河上的皮划艇


姆茨赫塔


暮色下的十字架修道院


格鲁吉亚的古代历史跟基督教历史息息相关,但基督教不过两千年历史,这之前格鲁吉亚人除了酿葡萄酒还干嘛呢?

 

除了姆茨赫塔之外,当年的伊比利亚王国还有另一座非常重要的城市——乌普利斯(Uplistisikhe),是前基督教时期最重要的定居点之一,现在是个景点。乌普利斯乍一看完全不像城市,因为这里是开凿出来的,就像石窟一样,而且规模还相当不小。

 

这种穴居形式,在整个高加索地区乃至安塔托利亚都很普遍,比如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亚(Cappadocia),以及伊朗西北部的康多万村(Kandovan),本系列之前写到的阿尼古城、亚美尼亚的戈里斯,也都有类似的穴居遗迹,并且大多数都一直到中世纪结束的时候还在使用。穴居是智人最古老的定居形式,一开始可能是天然洞穴,慢慢就学会了自己挖洞穴。

 

乌普利斯和姆茨赫塔这两个地方的名字分别源自伊比利亚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先祖Uplos和Mtskhetos,前者是后者的儿子,往上追溯则都是诺亚的直系子孙。乌普利斯曾经有700多个洞穴,如今留存了150个,曾经有着非常完整的规划,如城墙、护城河、街道、商铺、神庙、广场、药房、酒窖、面包房等,甚至还有密室、密道,是一座要塞型的城市,最后被蒙古大军摧毁遗弃(阿尼古城也是在那时被蒙古大军洗劫的)。

 

乌普利斯遗址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古老异教的动物献祭遗迹,这个地方早在公元前二世纪就已经存在了,所以最早期是一个多神崇拜的宗教中心,城市中分布了很多祭坛、献祭坑,用于动物献祭。有记录显示甚至在基督教兴盛之后,依然有一些异教献祭仪式在这里的密室中进行的。在当地的基督教堂,发现过一份教会文件,揭示了当年基督教徒与异教徒之间相互迫害和仇杀的记录。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异教究竟是哪个教呢?

 

 

乌普利斯平面图示


无人机俯瞰


原来的城市遗迹




地上是个献祭坑




【密特拉Mitra】

 

在基督教传入之前,伊比利亚人的信仰混合了古罗马的太阳神索尔(Sol)崇拜、密特拉崇拜(Mithraism)、琐罗亚斯德教,以及格鲁吉亚当地的原始神灵崇拜,在地下的洞穴神庙进行动物祭祀,恰恰是密特拉教的一个特征

 

密特拉教听过的人可能不多,但这却是世界宗教历史上无法忽视的一个存在,其崇拜的密特拉神与如今所有的国际性宗教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我在《高加索列国志(三)“烈火守卫”阿塞拜疆》那篇里讲过,印度的原始吠陀教与波斯地区的琐罗亚斯德教具有同源性,这两个宗教的共同源头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游荡在中亚草原的雅利安人的原始多神崇拜,那个时候伊朗-雅利安人(Irano-Aryan)和印度-雅利安人(Indo-Aryan)还没有分化。

 

史前雅利安人所信仰的雅利安原始宗教如今已不可考,但可以通过对一些古文献的研究考证拼凑出蛛丝马迹。可以确定的是,密特拉存在于分化之前的雅利安原始宗教中。在公元前14世纪用楔形文字记录的赫梯语(Hittite)泥板铭文中,就出现过古神密特拉(Mitra)的名字。铭文中还提到了伐楼那(Varuna)、因陀罗(Indra)、双马童(Asvins)等印度神祇的名字,可见当年美索不达米亚受到雅利安原始宗教的影响。

 

Mitra的原意为“契约”,词根mi-表示“约束”,后缀-tra表示“工具”,因此这个神最早的原始功能应该是“契约之神”,后来被单独崇拜之后发展成了太阳神、光明之神、战神等。由“契约”这个意思,又引申出了“结盟”、“盟友”,因此在梵语中Mitra是“朋友”、“友谊”的意思,中文把梵语文献中的Mitra神名翻译成了“密多罗”。

 

另外,据考证Mitra很有可能是佛教中弥勒佛(Maitreya)的灵感来源,“弥勒”这个名字来源正是mitra,这在学界已达成了共识。但仅仅是名字起源说服力有限,我们还需要其他旁证:比方说弥勒佛在佛教中是未来佛,有一天会降生世间,解脱众生;而拜火教的颂歌《伽撒》(Gatha)中恰恰也有着对未来救世主的预言。再比如密特拉崇拜曾经传播到过中亚和印度北部,距离佛教发源地不远,安息帝国(Parthia)有很多国王名字都叫“米特里达梯”(Mithridates),意为密特拉之子。结合这几点,关于弥勒灵感来自密特拉的推理就比较令人信服了。

 

印度教经典《梨俱吠陀》(Rigveda)与琐罗亚斯德教经典《阿维斯陀》(Avesta)中各有一段关于密特拉的颂诗,两段颂诗几乎完全拷贝不走样,可视作两教同源的重要证据。发源自中亚的雅利安人原始宗教分化后,一支去了南亚成为了印度教,一支去了中东成了拜火教,这些大家都知道;当时其实还分化出来了一支去了欧洲的希腊和罗马,那就是密特拉教

 

密特拉在早期的拜火教中,乃是三大善神之一。琐罗亚斯德进行宗教改革之后,确立了善恶二元对立以及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一神独大,密特拉的地位被贬低,变成了一个赏善罚恶的助手神。倒是密特拉传入希腊之后,居然跟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对应古罗马神话中的索尔Sol)合体,演变成了后来密特拉教中的主神密特拉斯(Mithras),作为太阳神和光明之神在当年的罗马帝国广泛传播。

 

密特拉教中的密特拉斯经过融合发展,已经彻底改变了雅利安原始宗教中密特拉的神格,除了太阳神和光明之神外,密特拉斯的形象还是一个“杀牛者”,相当于战神。对密特拉斯的崇拜仪式非常神秘且高度排外,就像现在高端会所俱乐部,只接受被推荐的人入教,且仅限男性。崇拜仪式通常都在洞穴里举行,把洞穴作为神殿,据说是为了模仿密特拉的出生环境,传说中密特拉就跟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仪式的内容包括用公牛献祭……在对罗马帝国的考古过程中,至少已经发现了420个密特拉教的遗迹。

 

乌普利斯秘密地下洞穴的种种线索,都指向了当年的密特拉崇拜。在公元3世纪,密特拉信仰鼎盛之时,基督教与密特拉教曾经广泛地争夺过信徒,乌普利斯发现的教会文件亦证明了这一点。

 

有些学者在研究密特拉教与基督教的关系时发现一件事,我们现在的圣诞节,在罗马帝国时代原本是密特拉的生日。新约和最古老的基督教文献其实都没有记录过耶稣的生日,基督教圣诞节的日期是在公元2世纪之后才由教会确立的。有很多现代研究学者都认为早期基督教会为了吸引异教徒入教,刻意选择了密特拉神的生日作为基督生日。所以你们过的圣诞节,很可能是在为密特拉这个远古异教神庆生

 

虽然密特拉教最终在与基督教的竞争中失败并消失,其文化基因却流传至今。

 

 

除了乌普利斯外,瓦尔德西亚(Verdzia)的洞穴建筑群也颇具特色,这地方在靠近土耳其边境的库拉河谷中,距离阿尼古城直线距离100公里左右,是一组修建在库拉河畔悬崖上的石窟群,易守难攻。

 

话说这条1500公里长的库拉河(Kura)乃是格鲁吉亚的母亲河,发源于土耳其境内,在阿塞拜疆汇入阿拉斯河(Aras),最后注入里海,这条河几乎横贯了大小高加索山脉之间的谷地。这章节里前面讲到的西格纳吉、姆茨赫塔、乌普利斯,以及瓦尔德西亚全都坐落在库拉河畔,像糖葫芦一样串成一串。


西格纳吉那段里面我就讲到了,由于大高加索地区长年的兵荒马乱,定居点都非常注重防御功能。西格纳吉、乌普利斯、瓦尔德西亚都具有防御功能,姆茨赫塔之所以丢了首都地位正是因为防御能力不足。我在沿着库拉河谷进入瓦尔德西亚的短短一路上就见到两座城堡要塞,因为过去侵略者很容易沿着库拉河一路攻城掠地,弯都不用拐就能顺流而下直捣首都了,防守是一种刚需。

 
库拉河流域图示

进入瓦尔德西亚路上的要塞之一


进入瓦尔德西亚路上的要塞之二


瓦尔德西亚可不是什么异教崇拜中心,而是个正儿八经的修道院,建于12世纪,那时候基督教跟远古异教的斗争早已结束,但又被卷入了新的跟伊斯兰教的斗争中。过去乌普利斯是异教崇拜的避难所,异教徒用来抵抗基督教的迫害;瓦尔德西亚却是基督教的避难所,格鲁吉亚基督徒用来抵抗伊斯兰教的入侵——攻守之势异也。

 

正是滚滚库拉东逝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瓦尔德西亚由于地理位置比较靠前,经常会跟伊斯兰包围圈正面交锋,所以这地方也是命运多舛。13世纪蒙古人来的时候,修道士们躲在这里避难;16世纪波斯、奥斯曼帝国又接踵而来,将这地方摧毁清空,从此被废弃,风光不再。如今仅有五名修道士在此进行日常维护工作,成为了一处观光景点。

 





这是19世纪一位摄影师留下的影像(图片来源:网络)


这是如今修缮过的样子(图片来源:网络)


与瓦尔德西亚类似的洞穴修道院还有大卫·加列加修道院(David Gareja Monastery),始建于公元6世纪,位于与阿塞拜疆接壤的边境线上,距离第比利斯很近。这里洞穴建筑的规模相比前两个地方要小一些,然而历史上亦是几经劫难。

 

大卫·加列加修道院本身无甚看点,洞穴分布零星气势不足,古代壁画的完好程度甚至不如阿尼古城,建筑本身也乏善可陈。惊艳到我的倒是这附近的丹霞地貌,这里的丹霞地貌不同于我所知的任何丹霞景区,如同河床上的鹅卵石一般光润,却又波澜起伏。要是搁在国内的话肯定是圈地开发旅游、修栈道、建观景台的节奏,而格鲁吉亚人民似乎完全忽视了这一地质奇观,甚至没有道路可供深入,我只能用无人机一窥究竟。

 

俯瞰大卫·加列加修道院主体建筑


修道院内的洞穴


这是过去的食堂(图片来源:网络)






修道院入口大门


当地奇异的丹霞地貌




话说苏联当年在这座修道院埋了个雷,划定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边界时,居然把这座修道院建筑群一分为二划给了两个国家,你们说这不是坑爹嘛!当然苏联的划界有它的道理——边界线是按山脊划的,而修道院的一些建筑分布在山脊的另一侧。

 

按照苏联当时的想法,一来修道院这种“封建余孽”早就该当做“四旧”砸掉了,因此在苏占时期,修道院被关闭了长达70年,还一度被用作苏联军队的训练场;二来格鲁吉亚、阿塞拜疆既然都是苏联大家庭下面的,边界怎么划根本不重要嘛。苏联解体之后,修道院重新开张,这个边界问题上埋下的雷也重见天日。

 

格鲁吉亚主张用其他地方的领土交换阿塞拜疆境内的那部分修道院,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格鲁吉亚领土越过山脊到人家那边去了,在山脊的天然屏障上开了口子。我飞无人机的时候可以看到,山脊的格鲁吉亚这一边是层峦叠嶂,而阿塞拜疆那边是无险可守的一马平川。阿塞拜疆又不傻,当然不肯换,还反咬一口说这个修道院是高加索阿尔巴尼亚人建的,属于阿塞拜疆“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个边境纠纷从苏联解体之后开始谈,到现在也没有谈出结果。

 

谁让这里自古是多事之地呢!不同民族与宗教的矛盾剪不断理还乱。

 

游历大高加索,常常会觉得这片地区迷雾重重,其历史的源远流长、文化的兴衰更替、宗教的此消彼长、权谋的明枪暗箭,大多业已模糊难辨,古今多少事都只能向沉默的残垣断壁去凭吊和追问。


而若要问,格鲁吉亚乃至整个大高加索地区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谁,答案则毫无争议——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Joseph Vissarionovich Stalin)。


【未完待续】



最后是我太太配合本文内容制作的视频







图文作者:莫希智

网名随水,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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