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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拉达克往事11·不期而遇的“香格里拉”

随水 随水文存 2022-07-19

本文全长8779字


左拉瓦尔·辛格通过了盘孜拉山口之后进入斯托德河谷(Stod Valley ),斯托德河(Stod River)是藏斯卡河的两条支流之一,而这条河的源头正是Drang-Drung冰川。在平坦辽阔的斯托德河谷,藏斯卡人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连盘孜拉山口都抵挡不住森巴人,其他的抵抗本身也是徒劳。

 

斯托德河谷海拔大约在3600米左右,这里的富饶和诗意,与刚刚经过的兰顿、盘孜拉山口的荒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整个河谷的两边散布着许多村落和田地,石头垒起的矮墙,围起一块块福田。七八月的时候,青稞早已抽穗灌浆,麦粒麦芒沉甸甸地垂了下来。有些田地里啥正经庄稼都不种,任由各种植物疯长着,夏天的时候山花烂漫,大片大片的各色野花形成花海,让人看了想扑在里面打滚。我问当地人,这样把地荒着不可惜吗?为啥不种点东西?才知道原来这些杂草野花,都是给牲口准备的冬季牧草。拉达克的夏日转瞬即逝,对我们这些游人来说,在这短暂的三两个月中,唯有尽情地享受,才不辜负这时光的美好;对当地的农人来说,却得要抓紧这短暂的三两个月,唯有努力地耕种采集,才不辜负这季节的恩赐。


在盘子拉山口眺望斯托德河谷


让我想起了冰与火之歌原著里描绘里的三叉戟河


航拍斯托德河谷


进入斯托德河谷之后是连绵的村庄,渐渐有了人烟





青稞


让人想要扑进去打滚的花海





孤独的旅人


清澈见底的池塘

 

一路上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村庄后,司机把车开到了一个长得非常不起眼的小镇,然后告诉我们说到藏斯卡了。

 

纳尼?这个地方就是藏斯卡?!不对啊!我手上的地图上显示藏斯卡明明在更靠北的地方,这是不是个黑车司机啊?他是不是想把我们撂在这里就不管了?我不信传说中的藏斯卡会是这样一个地方,下车找人问“这里就是藏斯卡了吗?”当地人也说这里就是藏斯卡。

 

经过了一番解释我才明白,“藏斯卡”是一个地区的名字,就跟“拉达克”、“克什米尔”一样。而车停下来的这个地方叫做帕杜姆(Padum),是藏斯卡的首府,再014年那会儿这里几乎已到公路的尽头,若要继续往里面开,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帕杜姆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咋地,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镇子。照道理这种旅游的地方,总该有些像样的旅馆饭店,但这里无论是旅馆还是饭店都不敢恭维。这地方破到什么程度呢?后来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在主街的一家苍蝇馆子里吃上了一碗面片汤,好吃得让我们所有人热泪盈眶,一致认为这就是我们能在帕杜姆找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藏式面片汤是我在帕杜姆吃到过的最好吃——或者说最合中国人胃口的食物


帕杜姆街景


即便藏斯卡这么偏远的地方,人家校车还是满靠谱的,印度对教育相当重视

 

我们沿着主街看了看,只找到几家非常简陋的家庭旅馆,连独立卫生间也没有,而且大多数还满房。当时天色已早,容不得我们挑三拣四,先住下来再说,于是洗澡又成了奢望。

 

那时候的帕杜姆跟兰顿一样,每天限时供电。一般都要到晚上六点之后才会有电,所以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所有的设备都充上电。我心想这里怎么着也算是个市镇,应该有地方上网吧?跑到街上举着手机搜WIFI信号,然而一无所获。

 


截至2019年,藏斯卡这个地方还都是“两不通”——不通电,不通网络。不光藏斯卡,印度整个大喜马拉雅地区的电力和移动通讯都很成问题。在中国的西南山区,水电站遍地开花,然而在印度的喜马拉雅地区,虽然有着非常充沛的水力,却看不到拦堤筑坝的大型水利工程。印度从来没富起来过,环保理念倒是照搬西方那一套,审批和施工效率各种低下。大多数偏远的村子都没有接入地区电网,使用简单的太阳能蓄电池组解决了照明和充电问题。

 

至于通讯,对于外国人来说到了印控克什米尔和拉达克便意味着失联,但就算是有电话卡的当地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印度绝大多数人都有至少两张电话卡,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电信公司能够确保在所有的地区都有可靠的服务。比方说印度国有的电信公司BSNL有着最全面的信号覆盖,网络数据服务却还停留在2G时代,很不受待见。但如果拉达克当地人要去类似于藏斯卡这样的地方,想要不失联,那就不得不搞一张BSNL的电话卡,在藏斯卡的首府城镇至少偶尔能打通个电话。BSNL解决了偏远山区从没有到有的问题,保障了最基本的通信需求,但你进城之后上网又得用其他公司。

 

在整个印度,若要论淳朴善良,拉达克可以名列前茅;而在整个拉达克地区,若说起哪里的人最淳朴善良,连拉达克人自己都会一致公认是藏斯卡。这或许真的和他们的封闭滞后有关——远离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再加上佛法的教化,让他们没什么机会学坏。

 

 

在这种没有电话和网络的地方,资讯全靠口耳相传。客栈老板告诉我们,这两天刚好是当地某个寺庙一年一度的的金刚面具舞法会,我们到的这天是法会第一天,明天还有一天。

 

这可把我激动坏了,藏传佛教的金刚面具舞,模模糊糊耳闻过,却从来没机会一睹庐山真面目。话说我从小都觉得自己运气不怎么好,小时候凑热闹买那种刮奖彩票,刮到过最值钱的奖品是一条毛巾;上学工作期间但凡有抽奖,最好也不过是“阳光普照”。这次阴差阳错撞上当地一年一度的盛事,顿时感觉自己好像中了一个亿。

 

回想起来赶上这场法会纯属机缘巧合,亦或许是命中注定:我之前曾想在斯利那加多呆一晚,但老赵他们要走,不得不提前跟斯利那加道别;到了卡吉尔之后,没有在那里停留过夜,直接出发进了藏斯卡——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决定的话,那么客栈老板告诉我们的就会是:哎,一年一度的法会今天下午刚刚结束啊!你们刚好错过。

 

我后来虽然在拉达克看过很多场金刚面具舞法会和降神,然而没有哪一次的印象比得上这次偶遇的更为深刻。除了偶遇的惊喜之外,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对藏传佛教文化还处于那种距离产生美、盲目产生崇拜的“初恋”阶段;也或许是因为我被举办这场法会的地方给深深震撼到了。

 

举办法会的地方在一个叫卡夏(Karsha)的寺庙,在帕杜姆可以直接望见卡夏寺,目测感觉走走就到了,而实际距离却长达12公里,这便是传说中的“看山跑死马”。

 
远处山上那堆白房子就是卡夏寺,看着好像能走到

长焦镜头拉近的卡夏寺

无人机飞到河当中拍对岸的卡夏寺

然后在谷歌地图上,才能感受到帕杜姆和卡夏离得其实很远

在没有到卡夏之前,我对帕杜姆有些失望,觉得颠簸了这么久跑进藏斯卡来貌似有点不值——路上风景确实不错,但藏斯卡这个地方本身好像还不如路上的一些地方嘛。后来2018年我带我爸和几个冒充我亲戚的老朋友来拉达克提亲,走得是跟2014年同样的线路,一路玩到列城,我在路上把藏斯卡吹得天花乱坠,说“此景只应天上有”、真正的香格里拉什么的。跟我一起来的“舅妈”到了帕杜姆就骂我:这就是你说的香格里拉啊?这个地方有啥灵啦?我看一点都不灵的!坐车么坐得累死……

 

当我第二天把他们带到卡夏,“舅妈”立马变了脸:噢哟!这个地方灵啊!这个地方太灵了!这里真的是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中国有很多地方争夺“香格里拉”之称,稻城亚丁、云南中甸、雨崩都自称是“香格里拉”,但我心目中真正的“香格里拉”只有藏斯卡——既与世隔绝,又不会荒无人烟;既有绝美的风景,又能够自给自足。

 

藏斯卡带给人的震撼很难通过照片或者文字描述形容出来:当你坐车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沟沟里颠簸了两天之后,穿越时空般看尽远古的蛮荒,一次又一次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到了世界尽头……翻过盘子拉垭口,从斯托德河的源头一直跟随着它汇入次拉普河(Tsarap River),流成藏斯卡河(Zanskar River)。两河交汇的藏斯卡谷地,比早前的苏鲁河谷更为宽阔壮丽,这是一片四周被雪山环绕、与世隔绝、丰美开阔、舒适宜人、自给自足的绿色河谷。当身在帕杜姆时,不识庐山真面目;站在卡夏高高的山冈上,才将这一切一览无余。

 

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从未见过也再未见过如此纤尘不染纯净无暇的地方——无论是这里的自然环境,还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既在世外,又是桃源。那一刻,我有种感觉:就算外面的整个世界被毁灭,这里还是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照常生活,直到地老天荒。


正经拍的卡夏寺

无人机拍的卡夏寺

在卡夏眺望下面的藏斯卡河谷——照片实在非常苍白无力,完全无法表现这一场景的震撼。一眼望出去有太大的信息量,眼睛来不及看

长焦拍对面山上的村庄

长焦拍对面山上的寺庙

寺庙的窗户就是一幅风景画


 

这当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种希望人家不要发展的想法既不切实际,也很自私自利。

 

每每来到像藏斯卡这样落后而闭塞的地方,人们总是会习惯性拿自己生活在城市的经验进行对比,由于这些地方在某些方面落后了大城市几十年,于是我们便会想象时光在此停滞,当地老百姓年复一年过着同样的生活。

 

早年有个老师推荐我去尼泊尔的木斯塘(Mustang),跟我说那里就像元朝的西藏,是藏文化的活标本。我带着极高的期望来到那里,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木斯塘的首府洛马塘(Lo-Manthang)已经相当商业化,跟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的一些其他地方并无区别。木斯塘比之藏斯卡确实要更加封闭落后,可毕竟是通了公路的地方,又是知名旅行目的地,如何还可能独善其身?1992年对游客开放之前的木斯塘王国或许尚有些清代的模样,然而短短一二十年足以改变之前几百年的传统,我在那边碰到的僧人居然会说中文,曾经去新加坡留学过。

 

由于经济等原因,有些地方发展得慢是事实,但要说不发展、不被全球化所影响,那恐怕只有安达曼群岛、新几内亚、亚马逊雨林深处的某些被人类学家们刻意隔离并保留的石器时代原始部落吧。

 

拉达克藏在喜马拉雅的深处腹地,藏斯卡则藏在拉达克的深处腹地。我之前在兰顿的章节里面描述过这边老百姓的四季日常,一方面他们恪守着古老的传统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现代文明在不断渗透和影响着他们。一旦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享受过了现代文明的便利,谁还会愿意过传统生活呢?继续生活在此的人,大多数是因为别无选择,或者便是从事旅游业,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热爱这里“世外桃源”的生活。凡是有能力离开的人,都更愿意出去挣更多的钱,过更多姿多彩的现代生活。

 

印度的基建效率确实非常低,但最近几年量变终究积累成了质变,前不久藏斯卡连接东南边重要国道的公路通了车(修了很多年),这意味着藏斯卡不再是个只能单进单出的孤岛,而将成为连通南北的枢纽。2019年夏天,我看到了印度最大的Jio电信公司在通往藏斯卡路边铺设电信光缆。4G网络一旦投入运营,将远比修公路、旅游业更大程度地改变藏斯卡。

 

我觉得包括手机在内的信息网络的本质是人类感官和能力的扩展延伸,让每个人都变成了千里眼顺风耳,随时随地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以千里之外。这是一种对人的改造,是人类进行“机械飞升”的第一步,智能手机就是人类的第一个新“器官”。

 

刘震云有一部小说《手机》,大多数人都知道冯小刚翻拍葛优主演的同名电影,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这部小说还有个前传故事《口信》,故事发生在《手机》主人公严守一的爷爷的年代,讲1927年的山西,为了捎一条口信到河北张家口,历时大半年,一路历经各种波折,产生许多误会和冲突。《口信》和《手机》这两个故事,一个是因为通信太困难,一个是因为通信太容易,令人唏嘘不已。

 

前面章节里提到过的兰顿,整个村子只有一家旅馆,可以接受电话预定,可当地却甚至根本不通电话。我就问那个老板,这里连电话都不通,人家预定房间你怎么知道呢?他说他有亲戚在外面,预定电话打给他亲戚,然后亲戚就会让跑这条线的司机捎话进来,反正司机总得要路过这里停下来休息,大家也都彼此认识。当地人几十年来都这么传口信,觉得也挺习惯——这好歹这还通公路不是嘛!

 

拉达克的很多地方前些年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口信》时代进入了3G网络时代,中间几乎没有过渡,这一冲击对当地人而言无比深刻,而这种变化堪称大型社会实验——原本连座机都没有,传个话得亲自上门,突然就用上了智能手机。这就好像把一个从没见过汽车的人扔到了车流汹涌的高速公路边上,突如其来的信息爆炸对许多当地人又是惊喜又是惊吓,淹没了人的耳目,也令许多年轻人变得无所适从甚至迷茫。我发现拉达克人比我们更热衷使用视频通话,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未经历过移动电话、短信、拨号上网、聊天室、BBS、电子邮件就直接进入了可以视频通话的时代,他们的心智在面对现代科技时所受到的震动要远远大于我们这些循序渐进接触科技发展的城里人。

 

而藏斯卡即将从《口信》时代进入4G时代,无疑很快会由内而外彻底改变这个地方。


 

卡夏法会的官方名称叫Karsha Gustor,Gustor在拉达克语中是“献祭、祭祀”的意思(我见过有些资料中把藏语里这个词音译为“古朵尔”),通常在藏历廿九举行,因为廿九是阴历月末,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月相盈亏,所以是传统藏文化中驱邪送祟的日子。

 

金刚面具舞在藏语里叫做羌姆Cham,意思是蹦跳。关于这种法舞的起源有各种传说,比如某国王或某活佛在禅定中看到金刚手菩萨起舞于是得到了传授,也有说源自于苯教的萨满驱魔仪式。比较靠谱的学术界说法认为,Cham起源于加德满都谷地尼瓦尔文化(Newar)中的一种仪式性面具舞蹈(Pyakhan)。所以金刚面具舞多半就跟藏传佛教本身一样,是从南亚一起批发进口的(可以参见《被重新发明的印度文化(四)佛教》倒数第二个章节),然后在传播过程中融合了原始苯教和蒙古萨满教的某些巫术仪轨传统,如降神。

 
尼泊尔尼瓦尔文化中的面具舞(照片来源:网络)

过去西藏也有金刚面具舞,我见过早年康巴和安多的面具舞照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藏区大部分的这类活动都被禁止了。不过近年来,很多西藏传统的文化和传承正在回归,扎什伦布寺、山南洛卓沃龙寺、萨迦寺、北京雍和宫等地都有金刚面具舞表演见诸报道;而在藏文化外围的不丹、锡金、拉达克等地区,金刚面具舞则一直都很流行,从未中断过。

 

法会对寺院来说虽然是一年一度的,但拉达克不同寺院的法会时间被特地给错开了,一整年能有十几场法会,超过一半的法会都集中在夏天。由于长期以来藏传佛教教派之间的斗争,不同寺院的金刚舞都自己独特的流程和解读,举办法会的时间地点有严格规定,名称也并不都叫Gustor。在《拉达克往事》后面的章节里还有机会写到其他不同派别不同风格的金刚面具舞法会,这里我就先单独讲讲卡夏Gustor法会上的这套格鲁派金刚面具舞的一些说法。

 

我参加过四场不同的Gustor都是在格鲁派寺院,总体表演的套路大同小异,主题都是驱邪送祟。早年NHK拍过一个《丝绸之路》系列纪录片,“秘境拉达克”那一集里面有讲到Thiksay Gustor,很有代表性,纪录片里便是以法会最后的送祟环节作为结尾。

 

话说我们赶上的是卡夏第二天的法会,作为一个上升处女座,对于只看了下半场有些耿耿于怀,几年后我终于找到机会把第一天的法会给看了,结果相当出乎意料——卡夏法会的第一天居然是游客专场,就好像“世界名著缩写版”,专门演一遍给游客看,来观摩的当地人非常少。为了照顾游客的耐心,寺庙对流程进行了精简,比方说那个法舞按照仪轨可能原本要转五圈的,游客专场凑合转个两三圈……这样的“游客专场”操作我只在卡夏法会见过,虽然精简但并不阉割,对游客来说其实正合适。大多数法会由于其冗长的流程,99%的游客也并不懂这些表演的含义,新鲜劲儿最多看个两三轮就没了,到后面会感到颇为无聊,加上高原的太阳又很晒,午休时候通常就会溜掉一半人。

 

我那会儿虽然也看不懂这种“跳大神”活动,但这玩意儿适合拍照啊,作为一位非著名摄影爱好者兴奋得上蹿下跳,一整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2014年那段时期我拍照片还处于模仿阶段,模仿Steve McCurry拍了很多肖像,同时也模仿他用的柯达反转片色彩。不过下面放出来的几张,我还是把这些照片重新调了一下色,为了跟整个藏斯卡篇的风格统一起来,采用低饱和的色调)










当年不长眼,还以为这些当地人戴的红珊瑚绿松石都是真货,后来知道这些红珊瑚确定都是假的,绿松石可能也是假的

 

尽管不同寺庙的金刚面具舞各不相同,但大多数都有一个相同的核心仪式,就是献祭“人形朵玛”。朵玛(གཏོར་མ།,Tor-ma)是藏传佛教中的一种祭品糕点,朵(གཏོར)的意思是抛撒,玛(མ)的意思是母亲或大地,原料主要是三白三甜(乳、酪、酥油、冰糖、蜂蜜、糌粑)等,用来供养佛菩萨,或者施舍鬼众。只要你去过藏传佛教寺庙,就肯定见过朵玛,或红或白,通常做成一个锥状的塔。藏区很出名的酥油花,便是朵玛上的装饰。

 

朵玛这种祭品糕点就跟面具舞一样,也是从印度批发来的,在印度供奉神的这种糕点,在梵语里叫做Balingha或Balingta,所以藏传佛教有时候也会管朵玛叫“巴苓”。

 

拉达克这边藏传佛教的很多仪式里面都会用到这个人形朵玛,后来我太太出嫁前在家里搞的仪式也用过,说得通俗点就是藏传佛教版的“扎小人”。这个人形朵玛象征邪祟,最后在仪式中会通过碎尸万段或烈火焚身进行献祭,从而完成这个驱魔的仪式。


地上那个就是人形朵玛,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其他法会里借来的,卡夏没拍到

 

金刚面具舞表演时候分一幕幕,每一幕都有自己的名堂和说法,比较通用和典型有以下几种:

 

【本尊舞】本尊是藏传佛教中佛菩萨的不同形象,如慈悲的“寂静尊”或威猛恐怖的“忿怒尊”,僧人扮演佛菩萨的本尊,以勇猛舞姿来摧毁、降伏妖魔鬼怪,同时又以大慈大悲度化妖魔鬼怪,以及受各种无明、烦恼、业障压迫的有情众生。


金刚手菩萨本尊

【护法舞】佛教认为鬼神等外道,可以通过教化或降服使他们皈依佛法成为护法。僧人扮演成阎魔王、天龙八部众等护法,表现业力真实不虚,以及神祇、护法对世间的庇佑。


这张照片里面有天龙八部众、护法、本尊都有(也是别的法会借来的)

【骷髅舞】通常由四人头戴骷髅面具,穿着绣有红色火焰或条纹的白衣白裤。象征阴间使者,会记录你的善恶,骷髅舞在于启示人生无常,只有行善除恶,方能脱离苦海。骷髅舞是比较精彩的一幕。



【黑帽舞】戴黑帽的咒师是金刚法舞中唯一不戴面具,也是唯一不是神明、菩萨的角色,他们的能力是通神,充当人与神的中介。据说黑帽咒师的原型是当年刺杀朗达玛的僧人(朗达玛灭佛可以自己搜一下),象征消除了佛法道路上的魔障,他们会用黑墨在脸上点画,以示当年蒙面刺杀的身份。



【鹿神舞】鹿神和牛神乃是阎魔王的两位眷属,有些仪式中是鹿神独舞,有些则是鹿神牛神的双人舞。这段舞蹈的动作非常张扬狂放,经常会大开大阖腾转挪移,是整个法会中观赏性最强的,同时也是驱魔仪式的高潮。鹿神一边跳一边用手中的金刚杵将象征邪祟的人形朵玛斩割抛撒,从而完成整个驱魔的仪式。

 

除此之外,金刚面具舞还会有蒙古老人、为莲花生大师祝寿、降神、尸陀林舞、阿杂日舞、持鼓黑帽舞等法舞表演,甚至会使用人骨和干尸做的法器,这些以后的故事里会讲到。

 

如果只是从表面上看金刚面具舞,外人很容易产生误解,西方人最早见到这种法舞,将其称为“魔鬼舞”(Devil Dance),装扮成金刚、阎王、骷髅难免让人产生这样的观感。其实这是一种密宗的仪轨,传承这一仪轨的目的是为了让信众们能够看见那些传说中的本尊、护法等神佛,从而加深他们的信仰和敬畏。有些角色虽然看起来非常面目可怖,但这都是为了降伏佛法的敌人——如贪嗔痴三毒、内外密三方面的邪见和逆缘。正所谓:金刚手段,菩萨心肠。

 

在对藏文化的探索过程中,我碰到过许多困惑和误读,甚至连很多当地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这些文化背后的意义,他们会按照自己的臆想来随意解读。我太太说她小时候非常害怕看黑帽咒师,因为家里人告诉她这是死后在阴间会遇见的判官,这显然是把黑帽咒师和阎魔王搞混了。金刚面具舞中的有些环节展示的是死后世界,因为在藏传佛教中,“中阴救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之前风靡一时的《西藏生死书》讲的就是这个问题。“中阴”(梵文Antarabahava)指的是人死后到下次投胎之间的状态和阶段,金刚面具舞可以让信众在世的时候就熟悉阴间鬼神的形象,为将来死后的中阴救度做好心理准备。这种理念在各大宗教中是比较独树一帜的,不过起作用的前提建立在对整个藏传佛教世界观的深信不疑。

 

藏传佛教的这种生死观常常被我们所误解,比方说看到藏传佛教里的人皮鼓、头盖骨做的碗、人骨法器,就会觉得非常血腥残忍邪门,这是对藏传佛教很普遍的一种误解。在藏传佛教里面,死亡是一个很深刻的主题,训练自己去面对死亡、观想死亡,是佛法中破除我执的一个重要途径。通过这些人骨人皮制品,不断地提醒你生命最终的归宿,体悟生死无常,努力修持佛法。藏传佛教中制作法器的这些人骨原料必须自愿提供,修行者生前发愿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供养佛法,因此被认为具有加持力。大家可以想一下,如果当你看到人皮、头骨这些东西时,心中完全没有恐惧、邪恶、憎恶等情绪,是不是恰好能证明你破除了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这些执念呢?藏传佛教相信假如能够对这些东西完全无所畏惧,对于将来的中阴救度大有裨益。

 

当然,2014年我在法会现场时对这些背后的门道一无所知,只是一名兢兢业业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开开心心地拍着牛鬼蛇神们的照片。  

 
卡夏法会的这一幕是独有的,牵着马、羊、狗出来遛弯儿,在别的法会里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法会现场到处化缘的小和尚,他会拿小棍子敲你,请你布施

这个小和尚被当地青年“欺负”,把他棍子拿走了

黑帽舞往往都是集体舞,会有多达12人一起跳

这位应该是阎魔王,藏传佛教里的阎魔王和大威德金刚我常会傻傻分不清楚,都是牛头


黑帽舞有时候会有非常动感激烈的舞步,可看性也很强


回想起来,藏斯卡是我认识拉达克的第一站,也是我爱上拉达克的第一眼。在登上卡夏的那一刻,我的身心就已被这片土地俘获。

 

本以为初见即成永恒,然而在这片被佛法所统治的土地上,恐怕只有无常才是永恒。

 

我不知道将来藏斯卡会如何随着时代变化,也不知道在日益紧张的中印局势大背景之下,何日才能重回这大喜马拉雅深处的“香格里拉”,更不知道下次再来的时候这里又会遇见什么。


关于藏斯卡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未完待续】

 



给所有能坚持看到这里的同学发放文末福利——
 
我把我以前在卡夏拍的视频素材丢给了我太太,让她剪了个关于卡夏寺的小视频配在这篇文章里,结果她自己出镜特别多。


 


本章参考资料:

完麻加:宁玛派密咒师羌姆表演仪式的人类学解读

北京雍和宫管理处:金刚驱魔神舞

见过僧侣戴面具跳舞吗?金刚舞,绽放在面具和舞姿里的藏族之花






图文作者:莫希智

网名随水,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印度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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