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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沉寂多年的复旦创建人,最近为何又“火”起来了 | 草地·说人解史

李天纲 新华每日电讯 2021-03-02

在风云变幻、人物穿梭的中国近代史上,马相伯是少而无闻、老来愈著的有实力的实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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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天纲


最近十几年里,关于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马相伯出了不少普及作品,一位曾被遗忘的“人瑞”又回到了当代人中间。2005年,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王韧团队筹拍《大师》节目,投拍的第一位传记片就是《马相伯》。复旦大学的朱维铮教授担任顾问,我撰写了脚本初稿——这都基于我们从1986年开始的马相伯研究。向《大师》推荐马相伯的理由很简单:1840年诞生,1939年去世的马相伯,是一位自始至终的见证者,伴随了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即所谓“中国近代史”的一百年。


纪录片《大师》。


2014年,中央电视台推出十集大型纪录片《先生》,十位人物依次为蔡元培、胡适、马相伯、张伯苓、梅贻琦、竺可桢、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陈寅恪。单从这份“先生”名单来看,蔡元培曾带着南洋公学特班的项骧、贝寿同、王莪孙、胡仁源、胡敦复、黄炎培、邵力子、李叔同、谢无量等“二十四子”跟马相伯学习拉丁文;竺可桢、陈寅恪是马相伯创办复旦公学(吴淞)的初期学生;胡适则对马氏兄弟的《马氏文通》推崇备至,他研究逻辑学时曾通过陈垣先生向马相伯转求到一部《名理探》做参考。还有,1906年春,鲁迅在东京见到马相伯,老人为鲁迅和顾琅翻译的《中国矿产志》作了序。按马相伯的前辈身份,丰富阅历和时人难以企及的中西学养,说他在民初众多学者中是“大师的大师”是有充足理由的。


2013年10月10日,观众在“《先生回来》致敬展”上参观民国时期10位教育大家的图像、手迹及影像资料。新华社资料图片


马相伯(1840-1939年),名志德,字钦善,又字斯臧、建常、绍良、湘伯、相伯。他祖籍江苏省丹阳县马家村,生于丹徒城中天主堂街。马家世信天主教,马相伯洗名若瑟(Joseph)。丹阳马氏信教、行医、经商,因宗谱以元代大儒马端临为二十世祖,马氏一直没有放弃儒业。自五口通商以后,上海一埠百业兴旺,万象更新。童稚之心活络,马相伯听闻之后于1851年冬天来到上海,加入了初创的徐汇公学,成为正式开班的首届学生,是江南地区最早学习“西学”的31个幼童之一。


2010年11月6日,原名“徐汇公学”的徐汇中学庆祝建校160周年。新华社资料图片


经过25年的刻苦学习,马相伯未出国门,就已经在徐家汇学到了7门语言(法、英、意、德、拉丁、希腊、国语),晋铎为神父。1876年,马相伯以一身的学问“要为中国用,不为法国用”为理由,离开了徐家汇。他尾随弟弟马建忠,隐身在李鸿章的幕府,做各种各样的杂务,担“汉奸”之名。


长时间在风暴中心的上海生活,马相伯幼年便见证了清朝在“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中的溃败;壮年时,他作为李鸿章的幕僚,参与缔造了一场虚假繁荣的“同光中兴”;渐入衰年的时候,忽然遭遇了“甲午战败”,为此他转向支持康、梁那一代年轻人的“维新”,参与“戊戌变法”。又是一场巨大的失望之后,1900年,马相伯参加了唐才常发起的“张园国会”;1908年,梁启超把他推作挡箭牌,担任“政闻社”总务长。


在风云变幻、人物穿梭的中国近代史上,马相伯是少而无闻、老来愈著的有实力的实干人物。一生想超然于世的马相伯,居然在70岁之后被各方势力拥戴,披挂上阵,组织“江浙联军”,攻克南京,并临时担任南京府尹(市长)。当时苏军、沪军、浙军、粤军,还有从武昌携首义之勇赶来的鄂军将领,争抢临时政府的各个权位。马相伯在“几百个鸡毛帚儿”中间周旋、演讲,安抚众军头,宽慰孙中山,令他顺利落位。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是1912年1月,孙中山和总统府职员合影。资料图片


从这么多的功绩来看,马相伯实际上也是“辛亥革命”的元勋之一。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转移到北京之后,袁世凯为了表示尊重南方的意见,任命了两位大总统的私人“高等政治顾问”,一是“革命文豪”章太炎,二就是清末“政坛耆老”马相伯。袁世凯在辛亥之后就教于马相伯,一般的解释是因为他在朝鲜办理“东事”时曾受惠于马氏兄弟。但是只要详细检视一下“戊戌变法”以后从各方势力连接到马相伯身上的人脉关系,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位清朝政脉的枢纽人物,同时还是众多热血青年的人生导师,能为革命、维新两派都接受。


在清末的学界和政坛上,马相伯中西学兼通,明察时务,文牍也做得漂亮,但他仍是以“西学”见长。章太炎携着“汉学殿军”“国学中坚”头衔投身革命,在东京办《民报》,对一般时髦的标语口号很不屑。但是,他对马相伯的“西学”却是佩服,曾以“严马辜伍”,即严复、马相伯、辜鸿铭、伍廷芳并称。我们进一步做比较的话,严复、辜鸿铭、伍廷芳的“西学”是在英国学的,马相伯、马建忠的“西学”根底,却都是在上海打下的。这个比较出人意料,也更加的了不起,它提醒我们徐家汇存在着一种自明代徐光启以来,长达三四百年的“西学”渊源。


另外,章太炎和马相伯这两位思想巨擘之间的关系值得挖掘和讨论。1908年,章太炎曾批驳马相伯为立宪派的政闻社提出的“神我宪政说”,马相伯宽厚地没有回复。20世纪20年代起,马、章二人在维护宪法、地方自治、推进工商、抗日救国等主张上达成了许多共识。我在最近的研究中查到,1929年4月6日马相伯九十大寿庆典,当天下午章太炎陪马相伯到震旦大学大礼堂演讲。马相伯讲“中国科学不进步之原因”,主张科学;章太炎讲“说我”,主张王学,依然在哲学上各说各的。马、章的学术主张仍然不同,但两人的关系却铁成了莫逆,同发宣言,同堂演讲。


2011年10月7日,参观者在章太炎纪念馆展厅观看《章太炎大事年表》。新华社资料图片


相比在清末民初的很长时间内,毁家兴学,为学界创办好几所著名大学的突出贡献,马相伯在政治上留下的那些历史印记就显得相对次要。我们知道,1903年,他捐出松江、青浦3000亩良田收入做基金,创建了震旦学院;1905年,他又联络了江苏官绅周馥、张謇、袁希涛等人,找到了资金和场地,兴建复旦公学。


1912年,马相伯把震旦、复旦的办学理念带到北京,想做蔡元培后来想做的事情。10月,马相伯被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正想大展宏图,建造新楼,却因为此举是向比利时银行借款,被学生视为“卖国”,便在贸然的学运中退下。1914年,他利用大总统高等政治顾问的身份,与章太炎、严复、梁启超一起筹建“函夏考文苑”,那近乎是第一版中央研究院,仿照了他所熟悉的法兰西科学院模式。这项事业功败垂成,是因为袁世凯那几年已经忙于“帝制自为”,无暇顾及。1912年,马相伯还帮助英敛之,在北京西郊香山静宜园创办“辅仁社”,该社于1925年修出正果,成为当年创办的公教大学(辅仁大学)的前身。


通观清末民初的学界,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像马相伯那样,如此深入地介入高等教育的创建事业中。他和同道们成功发起了3所著名的私立大学:震旦、复旦、辅仁,后来发展得都很不错。同时,他一度失败地出走北大,又徒劳地试图建立中国科学院,在北京的国立事业都失败了。


2005年9月24日,复旦大学举行建校百年庆典。新华社资料图片


在纪录片《大师》《先生》的解说词中,马相伯晚年用来自嘲的那句话打动了很多人。他在期颐之年,在被国共两党贺电中尊称为“人瑞”的荣誉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经历了一个失败的人生。他说:“我是一只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


从个人境遇来说,马相伯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传奇人物。他的家族在上海开埠后的第一次繁荣中积累了大量财富,二哥马建勋为淮军做粮台,给马家留下了大笔遗产,马相伯名下的3000亩田产就来自家族遗赠。他专心读书,认真做事,却衣食无虞;他精通科学、哲学和神学,1870年就在徐家汇获得了法国学校序列的博士学位,这正是容闳(1828-1912年)从上海招收第一批留学幼童前一年。上苍赐予马相伯的世俗荣耀还远不止于此,他代表李鸿章出使朝鲜、日本、美国、英国、法国,遇见过各种达官贵人、百万富翁。他在东京与日本宪政之父大隈重信、青木周藏同台演讲;1888年,他还在罗马梵蒂冈谒见了教皇列奥第十三。


世俗的人生目标,马相伯都已实现,然而他晚年的心情仍然是忧愤异常。马相伯的忧愤,不是个人牢骚,而是那种对于民族、国家的深深失望。他在90岁以后,经常引用他所喜欢的《庄子》中的“寿则多辱”,并且常常加上一句,说“我是一只狗……”。


马相伯送给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的抗日对联。新华社资料图片


大家喜欢马相伯这句听似自贬,实则英骨内藏,在腐败、动荡和危殆国度里令人十分震动的话。我是随朱老师主编《马相伯集》(1996年,复旦大学出版社)时,在马相伯的年谱中发现了他说的这句悲怆之言,并加以引用的。


据马相伯晚年秘书“小友”张若谷的记载,马相伯在越南谅山避难养病时,曾很感叹地对去访问他的胡愈之先生说:“我是一只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张若谷:《苦斗了一百年的马相伯先生》,收《马相伯先生年谱》附录)只有十分humble和特别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句话由一位年届期颐的长者口中说出,很有力量。直到今天,人们仍然被这句警世通言触动。自纪录片《大师•马相伯》编导引用之后,这句话又在各种自媒体洗稿文章中不胫而走,点击数常常10万+。


胡愈之是中华职业教育社(马相伯学生黄炎培创办)机关刊《生活》杂志的作者,参与创建生活书店。1932年后在“救国会”活动和“七君子”事件中拥戴马相伯,“惟马首是瞻”。据查实,胡愈之是1939年3月从重庆去桂林看望马相伯的。半年以后,老人再一次流离颠沛,搬离桂林,于11月4日在越南谅山去世。


“七君子”等人与马相伯(中间坐者)合影。资料图片


1939年4月5日,马相伯百年诞辰。国民政府褒奖令中称马相伯为“国家之英,民族之瑞”;《新华日报》刊登的中共中央贺电中则称之为“国家之光。人类之瑞”。马相伯大弟子,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发表马相伯百年诞辰祝寿贺联:“当全民族抗战之时,遥祝百龄,与将士同呼万岁;自新教育萌发而后,宏开复旦,论精神独有千秋。”“大邦人瑞,民族导师。”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滞留香港九龙寓所,寄出贺诗一首:“百年自昔夸人瑞,学邃神完更足珍;伏胜授书能启后,武公善谑助亲仁。犹因爱国抒弘论,不为悲天扰性真;愿藉台莱歌乐只,八千常与历秋春。”


蔡元培。新华社资料图片


前总理陆徵祥从比利时安德鲁修道院寄来贺词:“拜读我师廿一年双十节‘还我河山’爱国呼吁,唤起全国士人发奋自救,抗战拒敌,非至还我河山不止。祥自沈阳事变,每日圣祭求主降福,俾呼声成为事实,以作我国老百岁大庆永久纪念。遥祝健康加餐。门人本笃不肖弟子。”


所有贺寿文字中,同盟会文胆、书法家于右任的文、字最不敷衍,最能传神。毕竟还是学生们最能理解老师,于右任长文《百岁青年马相伯先生》有言:“吾师马相伯先生,生于逊清道光之二十年,至今年民国二十八年,盖已大寿一百岁矣。先生以一代之师宗,享大齐之遐祉,其文章道德,与夫数十年来对于国家民族之建树,殆非寻常楮墨所能倾写。顾余则以为‘百岁青年’之一词,实足以举似与赅括之。余之致语以寿先生也,曰:‘民族一元老,精神常少年。’此种少年精神,则即先生修己立人成功之源泉,足以形容其整个之人格者也。”


另一位大弟子黄炎培拟就贺诗《百言长律庆马相老百龄》一首:“国有千龄宴,天全百岁身。万方多难日,一个老成人。悟道因劬学,观光得善邻。心传究天理,躬践笃人伦。忧国谁如熟,移风欲使谆。忘年交卅载,说法转千轮。舆议丁桥席,恭书甲社绅。蒲轮迎已晚,稿本译犹新。见说风岩住,探闻露布真。生如公不忝,寿与世长春。”这些都是情真意切,体贴入微,知师莫如门徒般的纪念文字。


马相伯去世后,上海报刊首先得到消息,4日当天就发布讣告,重庆各机关报刊是在6日才刊登唁电。我们发现美国《纽约时报》在5日就迅即报道:“曾经服务于外交界,在美国、朝鲜和其他国家代表清朝的中国退休官员,复旦学院和震旦大学创办人,著名学者马相伯去世,生年一百(以上为标题)”“上海11月4日电,中国学者和退休政府官员马相伯今天在广西谅山去世,据他在这里的亲属说,生年一百岁。他可能是最为年长的清朝官员了,尽管高龄却仍然看上去健康,并精力充沛地从事公共和著述活动,直到去世……”


和百岁庆典一样,追悼仪式也作为公共活动在全国范围内举行。谅山天主教堂临时安葬了马相伯遗体,上海市人民政府1952年陪同其家人将灵柩迎回,在西郊天主教息焉公墓安葬。1966年“文革”期间,马相伯的遗骨被南下的红卫兵挖出,抛在露天。直到1984年,由上海市政协出面,从荒冢中检出数段遗骸,经上海第二医学院(原震旦,今交大医学院)生物学专家鉴定后,转移到宋庆龄陵园(原万国公墓)重新安葬。


马相伯墓。


“文革”以后,学术界首先研究马相伯生平的学者,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的许美德(Ruth Hayhoe)教授。许教授因为研究震旦、复旦校史,关注马相伯,她建议复旦大学朱维铮教授建立团队,开展此项研究。1987年起,作为团队成员之一,我收集了资料,研究天主教和教会大学史,采访马相伯孙女马玉章以及有关人士。


在此过程中,我们越来越深切地了解到马相伯作为中国近代历史中一个关键人物的重要意义,在朱老师带领下新编了《马相伯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写出了《马相伯传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先作为《马相伯集》附录印行)。


朱维铮等人所著《马相伯传略》。


值得一提的是,当三联书店(北京)董秀玉总经理邀请到钱钟书先生担任名誉主编,由朱老师执行主编,编辑一套“近代中国学术名著”丛书的时候,钱先生在朱老师拟定的目录上添加了“马氏兄弟和辜鸿铭”。朱老师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并说了一句“钱先生很有眼光”,时在1988年。


如今,“马相伯火了!”(《大师》编导王韧语)随着《大师》《先生》等专题纪录片的播映,加上许多洗稿10万+的自媒体在网络上转发,马相伯的故事和形象变得流行起来。马相伯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我们这个动荡、丰富和精彩的时代。


马相伯的中西文化造诣是融通的,也是超越的。融通了科学、哲学和神学的境界看问题,我们可以了解到马相伯在自己的百年生命中确实品尝到了十九、二十世纪的甘苦,真的是一位时代的智者。他引领着众多青年人去感受这个时代的精神气息。


20世纪90年代以后,有好几个地方在坚持不懈地祭奠马相伯,都是和他生平相关的一些机构在主持。1984年,复旦大学为纪念马相伯、李登辉校长的创校之功,将学校大礼堂改名为“相辉堂”;2003年,位于松江区泗泾镇的马相伯故居经修缮后,布置了纪念陈列向公众开放;2016年,位于马相伯丹阳老家的天禄眼镜电商公司独资建立“马相伯史迹馆”,积极从事马相伯生平纪念活动。


马相伯生活最久的地方在上海徐家汇。从1851年进入徐汇公学求学,到1876年离开从政;再到1897年为退省生活,“息影徐家汇”,回到土山湾工艺院三楼居住,直到1937年去南京,马相伯在徐家汇-土山湾地区一共居住了65年。


如今的上海市徐家汇商圈。新华社记者方喆摄


马相伯在土山湾的故居名为“后乐堂”,取“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寓意,位于2010年建成的土山湾博物馆三楼。徐汇区文化局一直努力要将这座具有重要意义的故居修缮出来,奉献给社会。很多人都翘首以待,准备一览这位“人瑞”的行迹。呜呼!魂兮归来,马相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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