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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镜花》【小说月报2期精彩】

2016-02-26 阿袁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人不能仅仅只为现实的东西而活着,也要有所追求,他们的生活也需要一些多余的东西,某种悦目、闪亮、美丽的东西,即使是非常廉价的美丽。大部分人都无法生活在没有美丽、眩晕的世界里,总是需要一些东西。如果没有更好的,甚至一张六菲列的明信片就够了,带着暗红和金色色调的黄昏,或者是森林里黎明的一道阳光。我们天生如此,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在《伪装成独白的爱情》里这么说。


对于小说中那个清教徒一样自律的女佣而言,一张六菲列的明信片,是她生命里的“多余的东西”,她没有收集女主人的空粉盒、空香水瓶,或其他女主人丢弃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多数女佣都收集那些的,它们虽然闪亮、美丽且廉价,但它们是某种符号和象征,是女佣们五彩斑斓的羽毛和丝线,女佣们用它们来编织另一种生活。六菲列的明信片,和空粉盒相比,似乎更有格调些,它更接近上流社会妇女客厅里的油画,或手上的书,但在本质上,它们到底是一样的,都是生命里“多余的东西”。


那个女佣的“多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是爱情!是她对男主人秘密且禁忌的爱情!


女人总要追求这种“多余的东西”的,没有这种“多余的东西”,女人就活不了,即使对一个女佣而言。


托尔斯泰的安娜,福楼拜的爱玛,都是因为追求这种“多余的东西”堕落了,或者说升华了;死亡了,或者说永生了。


《镜花》里的苏邶燕和鄢丽,也如此。只是她们的追求是中国式的,更写意些。她们毕竟是老庄的后人,读过《逍遥游》的——即便没读过,好歹也是在这种文化里浸淫过的,所以都会虚构,女人一旦掌握了用语言虚构的一招,世界就花团锦簇就应有尽有了。


没有筚路蓝缕,没有头破血流,安娜和艾玛所付出的身败名裂的道德代价甚至生命代价,苏邶燕和鄢丽都不用,她们用中国人的精打细算,或者说中国人的委曲求全,毫发不伤地,实现了她们对“多余的东西”的追求。


这是中国式的花好月圆,是镜里花,是水中月,是一个女人着了戏装,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自吟自唱,咿咿哦哦。


这是苏邶燕和鄢丽的爱情形式,一种喜剧式的悲剧。可仔细想想,谁的爱情又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或许,我应该写一部《伪装成对白的爱情》。


——阿袁



认识鄢丽,是因为费尔明娜。


费尔明娜是我的学生,严格地说,她也不算我的学生,只是旁听了我的一门课。她是孟教授介绍过来的。有一天,我们系的孟教授打来电话说,他的外甥女,在政府某机关工作的,特别爱好文学,想旁听中文系的课,他查了半天课表,觉得只有我的选修课《文学作品选读》对她比较合适,不知能否让他外甥女旁听这门课?


我当然想说“否”的,我的脑子又没有出毛病,怎么可能愿意让一个外人来旁听我的课呢?而且这外人还不是一般的外人,是孟教授的外甥女,孟教授可是我们学校的教务督导,专门监督老师们上课情况的。让他的外甥女来旁听课,那不等于在我的课堂上安插个卧底?我上课风格向来散漫,喜欢跑野马,还喜欢文学八卦——我把它美其名曰“知人论世”。有时天气好,阳光明媚,我一性情起来,还会学苏格拉底,把学生带出教室,在外面草地上团团坐,一边享受大好阳光,一边上课。因为这个,我被学校通报批评过的,系主任也找我谈过话,几乎痛心疾首地劝我别再搞什么苏格拉底式教学了。搞那些鬼名堂干吗?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教室里行不行?我每次都说行行行,但说过了也就说过了,过些日子,我还是会旧病复发,没办法,学生总怂恿我,而我这个人,又不怎么经得起他们怂恿,三下两下,就把讲义一丢,呼啦啦把学生带出去了。我实在喜欢看学生们坐在阳光下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们在外面和在教室里的样子有点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呢?用曹雪芹的比喻来说,是珍珠和死鱼眼睛的差别。他们在里面,是死鱼眼睛;可一到外面,就成珍珠了,一颗颗都很有光泽,耀眼得很。我在家这么形容的时候,老公听了好笑,什么珍珠?那是太阳的反光好不好?我老公是搞物理学的,根本不懂我这个文学老师在说什么。我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反正我偶尔就要这样上一回课,忍不住,而且我也心存侥幸,毕竟被督导捉到的概率是非常小的,我们学校大,大到三千多亩地呢,教室多,多到几百间,而督导们年纪又大了,腿脚也不利落,不可能总是轮到我倒霉。可如果我的班上有个督导的外甥女旁听,那概率就百分百了。


我不明白,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女人,为什么要听文学课呢?她可以去经济系听MPA课嘛,也可以去政治系听马列课嘛,为什么要来听我的文学课呢?吃饱了撑的吗?


但我是不能拒绝孟教授的,孟教授面子大,他不单是督导,还是我们人文学院教授委员会的主任,在我们学院可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我这两年就要评副教授了,得罪了他,想当周素槐吗?周素槐是我们中文系的名人,学问好,课也讲得好,但述而不著,从不申报课题,也从不写论文,所以五十多了,一头白发,还是讲师。但据知情人士说,周素槐职称上不去的真正原因,是他和孟教授交恶。孟教授在私下里扬言,他要让周素槐当一辈子的老讲师。


我不想当周素槐二世,于是就只得让孟教授的外甥女来旁听我的课了。




孟教授的外甥女苏邶燕,也就是后来的费尔明娜,第一次来听我课的阵势把我吓了一跳,她竟然是带了司机来的。她在里面听课,司机就坐在教室外的车里等她。一个十分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从侧面看,有着很性感的鼻梁和喉结。他把车就停在窗外,只要往外看,就能看见他一动不动的侧脸,雕像一样。这让我十分恼火,中文系的女生多,一班三十二个人,只有五个男生,其余的,全是女生。这些女生豆蔻年华,正是怀春的年龄,而现在,春近在咫尺,女生哪禁得住?于是有一半都在偷瞄苏邶燕的司机,另一半,虽然看着我,但看我的眼神却缥缈得很,完全是心不在焉的状态。这样下去的话,我的课真是没法上了。你能不能让你的司机把车开远一点?开到我学生看不到的地方?我委婉地建议苏邶燕,至少我以为是委婉的,但苏邶燕的表情一时间还是有些愕然,她后来告诉我,当时我的声气还是老师的声气,是近乎严厉的。这么多年,她已经很不习惯别人用这种声气和她说话,事实上,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对她说话了。所以听到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人严厉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有些不适应,但很奇怪的是,她竟然觉得好,像是回到了过去,她做学生的时候,那时老师就是这样对她说话的,她差点就想哭了,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学生,真是一个坐在课堂里的学生了!


苏邶燕后来再也没带过司机来上课,她自己开车来,一辆朱红色的沃尔沃。我其实是喜欢甲壳虫的,但我老公说沃尔沃更安全,是世界上安全系数最高的车,在正常的交通事故中,还从未发生过一例死亡记录。他非要给我买沃尔沃,没办法,只好开这个了。苏邶燕抱怨说。


你知道吗?朱朱老师,我老公根本就不放心让我开车,他说我车技太烂,方向感又差,东西南北都不辨,会把自己开丢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会弄丢自己吗?有一次就因为我稍稍和别人刮碰了一下,他竟然禁止我开车了。我要到哪儿,他就让他的司机送我,讨厌得很。我抗议了许久,他就是不肯。这一回,我告诉他,说老师不让司机送,再送,就不要去听课了,他这才给我解了禁。他是很支持我来听课的。他这个人,很喜欢读书的,什么书都读过,什么《红楼梦》,什么《三国演义》,全读过的,渊博得很。他也鼓励我多读书,我本来也喜欢读书。我们夫妇俩,这方面还是志同道合的,和机关里的其他人可不一样。朱朱老师,你是不知道,机关生活真是很庸俗很庸俗的,那些人,在家不是搓麻将,就是上网。我们不这样。我和我老公,每天吃了晚饭之后就去李白湖散步,散步回来就看书,一人一盏灯,他看他的,我看我的。


苏邶燕喜欢说话。从学校到我家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她几乎说个不停。苏邶燕现在接送我,我原来是坐公交车上下课的,先坐209,四站路,到苏圃路口转车,再坐245,七站路。公交车上的人总是很多,我经常没有座位,一路站着。早上去学校时站站还行,那时我还精神饱满,等到上了三节课回家时,就不行了,我已经萎靡得很,再提了沉重的讲义包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真是要命。我个子不高,抓公交车上的吊环本来就吃力,车子有时突然一个急刹车,能把我抛出去,像抛萝卜一样。有一次,我站在公交车的中间部位,被抛下了两级台阶,摔到门把上,脸上被撞了个大包,瘀青了好些日子。


所以,当苏邶燕提出要接送我的时候,出于自尊心,我婉辞了几句。婉辞的时候,苏邶燕说,朱朱老师,女人是不能久站的,站多了,小腿会静脉曲张。你见过女人静脉曲张吗?我朋友鄢丽就是,小腿上像趴了一堆紫色蚯蚓,别提多难看了。夏天都不能穿裙子,要穿也只能穿长裙,还要穿上黑丝袜保护着,铠甲一样,不然,风一吹,就败露了。听说她晚上睡觉都穿着黑丝袜的。你能想象吗?一个女人一天到晚都穿着黑丝袜,又不是妓女。




不久后我就认识了鄢丽,不止她,还认识了苏邶燕其他几个女友。苏邶燕搞了个读书会。她看了电影《简·奥斯汀读书会》后,受了启发,决定在大院里也组织一个这种高雅的活动。事实上,她之所以去旁听我的课,就是因为这个读书会的关系。这个活动是她发起的,她是会长,所以每回读什么书,在读书会上要讨论什么主题,都要她定。可读什么呢?苏邶燕需要我给些建议。她们读过《包法利夫人》,读过《安娜·卡列尼娜》,还读过《德伯家的苔丝》,这几本书都是苏邶燕老公推荐的,特别好,她们读了之后,很受教育。但她老公忙,非常非常忙,没有时间。所以,苏邶燕希望我能指导她们,甚至参加她们的读书会。


我听了不舒服。你老公忙,非常非常忙,我就不忙吗?我也很忙的。如果是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我一定会沉了脸,这么对苏邶燕说。但现在我不会了,我已经不年轻了,虽然系主任还是经常把我当年轻老师用,可那年轻,是相对于系里那些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而言,也就是说,不是真的年轻,而是相对年轻;相对于那些豆蔻枝头二月初的学生,我已经老了。人一老,就世故,就庸俗。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没有这么任性地和苏邶燕说话,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本来每回下课后,我就唇干舌燥不想说话的,何况还是和苏邶燕这种机关里的女人,说什么?而苏邶燕正相反,简直滔滔不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说话的女人。


苏邶燕的老公,是个官僚,这一点,苏邶燕反复暗示了的,但具体官在什么衙门,苏邶燕倒又闪烁其词不肯说了。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怕我求她老公办事?她真是多虑了!我一个教书匠,和《击壤歌》里的那个老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倒是系里的孟教授,直接关系到我的命运——说命运或许有些夸张,但对一个普通大学老师来说,职称真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勉力为之。勉力为之的结果,就是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敷衍苏邶燕的读书会的。


苏邶燕说,她的读书会现在在省委大院里名气很大,连主管文化的副省长在某次私宴上都表扬过了,说它是大院里的一种新气象,代表了一种高雅的文化生活。这相当于御批了。有了这句御批后,很多人更想加入进来,过一过这种省长都提倡的高雅的文化生活。但苏邶燕严格筛选,制定了许多入会条件。这是自然的。读书会又不是广场舞,哪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加入?要有相当的学历,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还要有相当的文艺气质——这最后一条有人质疑,但苏邶燕十分坚持,腹有诗书气自华,苏东坡说过的。一个人气不华的话,那就说明他的腹里没有诗书了。这一点,甚至苏邶燕的老公也赞成——本来苏东坡的那句话,就是苏邶燕从他那儿抄袭来的,他经常引用苏东坡的这句诗来教育属下和苏邶燕,苏邶燕倒也孺子可教,一下子就学会了。这样一来,读书会的名气更大了。


读书会就放在苏邶燕家的客厅。这是自然,读书会也就是文学沙龙,而沙龙之意,不就是客厅的意思吗?苏邶燕专门查过字典的,沙龙,也即是Salon,法语里是指较大的客厅。而苏邶燕家的客厅就大得很,有七八十平米,连上花木扶疏的阳台,足足上百个平米了,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一间十分阔气的教室。客厅里铺了漂亮的土耳其手工地毯,墙上挂了日本浮士绘图画,穿着华丽和服艺妓的脸,白得像吸血鬼。日本女人的脸真是大,那么大的一张脸上,却长着那么小的眼睛和那么小的嘴。嘴显然是有意画小的,和眉一样,画半截,看着真丑。但日本男人肯定是喜欢的,不然,女人也不会这样装扮。说到底,女人的样子还是男人决定的,男人喜欢小脚,女人就小脚了,男人喜欢半眉,女人就半眉了。那个人偶似的半眉艺妓下面,有个之字形木架,上面摆了一溜东西,琳琅满目的,有非洲木刻面具,还有好几个漂亮的玻璃制品。苏邶燕纠正我说,那不是玻璃,是琉璃,她老公到意大利威尼斯出差时买回来的艺术品。威尼斯的琉璃艺术很有名的。她老公这个人,特别热爱艺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买当地的艺术品的。他到过的地方又多,他总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说李白、杜甫这些人,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诗人,没有别的,就是因为到的地方多。她老公很喜欢李白、杜甫的,但要论行万里路,她老公比李白、杜甫那是强多了——李白、杜甫那时候,没有飞机,只有船,坐船行万里路,多慢!所以行了一辈子,也没行出中国。而她老公,远不止行万里路,万万里都有了,也就是说,他读了万万卷书呢,因为他哪儿哪儿都去过了,包括《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作者马尔克斯的家乡哥伦比亚。你看,这个葫芦雕刻就是他去年到哥伦比亚出差时买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我推荐给读书会的成员们读的第一本书,本来,让她们一上来就读马尔克斯有些不合适,太猛了,就如一个初学武功者不练马步而直接练《九阴真经》一样,搞不好会走火入魔的。但我不管,我这几周正给我的学生讲魔幻现实主义和《百年孤独》呢,顺带着,我就让她们也读这个了。这样省事。不用再另外花时间备课了。这当然也是我对孟教授的一种消极反抗。我虽然投鼠忌器地参加了苏邶燕的读书会,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所以我就以我的方式敷衍了,一种标准知识分子的软弱方式,但话我还是说得相当冠冕堂皇。我对她们说,我让她们读这本书的理由主要有两个:第一,这本书的作者马尔克斯,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作家,读小说如果没有读过马尔克斯,就相当于用香水没用过CHANEL,穿内衣没穿过维多利亚的秘密,几乎是一个大笑话;第二,女人都要读这本书,因为它是一本爱情百科全书,是爱情圣经——女人不都是把爱情当宗教吗?作为信徒,经书总是不能不读的。


其实我说谎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不是圣经,而是童话。至少我是把它当童话推荐给她们读的。一个男人,爱了一个女人五十一年,长达半个世纪。从锦瑟华年,到鸡皮鹤发。他七十七岁了,她七十三,小说里写到她的样子: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裹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就算已经这个样子了,他还是爱着她。这不是童话是什么?而且,这还不是《白雪公主》那样的幼齿童话,而是杜拉斯和叶芝的那种骨灰级童话,《当你老了》写道,“我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杜拉斯呢,在《情人》的结尾,让那个中国情人对白发苍苍的女主人公说,他爱她,他将至死爱着她。爱情在这种童话里,像服了丹药一样长生了。四十多岁的女人——听苏邶燕说,读书会里的几个女人,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是需要童话来安慰的,所以,我让她们读这本书,除了有敷衍之意外,还有一种人道关怀和励志的意思。


她们果然被安慰了,尤其苏邶燕,唏嘘不已。她大段大段地读着书里描写爱情的段落。读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初识,读弗洛沦蒂诺那犹如得了霍乱一样的相思病,读他们最后的花好月圆。苏邶燕读得很好,她普通话十分标准,字正腔圆,又声情并茂——后来鄢丽告诉我,苏邶燕以前在地方电视台做过主持人,她就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她老公的。太伟大了!太伟大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哪!世上还有这样忠贞不渝的爱情。苏邶燕如痴如醉。


不渝吗?鄢丽质疑,六百二十二个女人还不算渝的话,那怎么才算渝呢?


我注意到,读书会的几个女人,基本都是唯苏邶燕马首是瞻的,苏邶燕不论说什么,她们差不多都附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可能她们没有好好读这本书,毕竟一本四百多页的书在两周之内读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只好人云亦云,滥竽充数。我的学生就经常耍这种小花招,她们总是说,我和前面同学的观点相同,然后鹦鹉学舌般地把前面同学的观点重复一遍。其实她们压根没读呢。我是知道的。戳破她们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问书中的一个细节问题,比如,费尔明娜的丈夫乌尔比诺医生是怎么死的?或者,书中的鹦鹉会讲哪几种语言?她们立刻就傻眼了。但我一般不戳破她们,女生面皮薄,伤不起的。你伤一回她,她能记恨你一辈子。但读书会的女人们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她们想附和苏邶燕,用附和来谄媚。看苏邶燕颐指气使一枝独秀的做派,似乎她老公的官衔不小。


我呢,在这儿虽然算是老师的身份,但其实也不是她们真正的老师,所以也不多说话的。何苦来呢,和她们。


这样一来,读书会基本就是苏邶燕的独角戏了。


只有鄢丽会冷不丁地对苏邶燕唱一句反调。非常有意思。


几个女人都饶有意味地看着我,是看戏的表情。当然,她们或许也迷惑,为什么小说的男主人公,在已经和六百二十二个形形色色的女人上过床之后,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对女主人公费尔明娜说,我是处子之身。


这是小说最诡辩的地方,每回在课堂上和学生讨论这本书的时候,同学们也会把争论的焦点高度集中到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弗洛伦蒂诺在放荡一生后,还能以童贞加冕自己?这个男人是不是太恬不知耻了?


我本来应该从头讲起的。讲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和爱情观,讲中西文化对身体认知的差异性,讲性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意义。如果在我的课堂上,我是要长篇大论的。但现在我懒得讲那么多,没必要。我化繁为简地说,他的意思是,他在精神上一直忠贞于她。也就是说,他在精神上还是处子。


我的话,让苏邶燕听了十分激动。她显然喜欢精神忠贞的说法。是的,身体的背叛不说明什么,身体的忠贞也不说明什么,只有精神才是重要的。精神的忠贞才是升华了的忠贞,是高级忠贞。读书会的气氛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变得热烈起来,可以说如火如荼。几个女人都很积极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是就这本书或者就马尔克斯,而是就精神忠贞这个话题。关于这个话题她们还是可以充分展开讨论的。她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近乎亢奋。苏邶燕的脸,已经云蒸霞蔚,呈酡红色,有一种少见的鲜艳。她平日虽然看上去也是鲜艳的,但那鲜艳,是胭脂的作用,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或许以为我看不出来,总是夸耀自己的气色,总是谈养生。朱朱老师,女人和花草一样,是讲究养的,不好好养就会干枯。你看你的脸色,太苍白了,没有血色,需要好好调理呢。朱朱老师,你不能只会读书,还要会煲汤。男人都爱会煲汤的女人。山药枸杞汤,红枣燕窝汤,木瓜雪蛤汤,这些汤滋阴,养颜,要每天换着喝的。特别是木瓜雪蛤,朱朱老师,你要多吃。为什么我要多吃呢?我好奇,但我不问,我一如既往地笑笑,等苏邶燕自己说,她反正习惯自说自话的,果然,几秒钟之后,她说了,木瓜是丰胸的。她一边说,一边睃我的胸。什么意思?说我的胸小?我不笑了。这个女人实在有点过分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有熟络到可以谈论彼此的身体吧?


但对爱说话的苏邶燕来说,语言几乎是没有禁忌的。她只要打开了话匣子,那就如坏了的留声机,会一直咿咿哦哦不停的。


也就是那次之后,苏邶燕让大家叫她费尔明娜,至少在读书会上叫她费尔明娜。这是我的学名,朱朱老师,你让我们读的这本书太好了,太有意义了,我要以此向马尔克斯致敬!向他创造出的那种伟大的爱情致敬!


…………


——摘自中篇小说《镜花》,作者阿袁,原发《上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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