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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昱宁《幸福触手可及》【小说月报10期精彩】

2015-10-13 小说月报



还没来得及挤到行李传送带旁边,萧穑的黄色拉杆箱就滚到她眼前。轻巧的万向轮根本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推就兀自滑行了好长一段,但萧穑还是一边忙不迭地说谢谢,一边抬起头。置身于九十八人的旅行团,萧穑并不指望自己能叫得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一身“北脸”冲锋衣,瘦,她只来得及看清楚这些。虽然他戴着墨镜,萧穑还是沿着她想象中的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拉杆箱正面。加菲猫跷着脚挺着肚子翻着厚厚的眼皮躺在上面,呈四十五度角斜睨着她,还有他。


“家里的箱子坏了,临时问表妹借的,呃,还什么限量版……”萧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忙着解释这箱子的来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会这样害怕自己显得太幼稚,失去恰如其分的年龄感?


“不错啊,好认,”那人呵呵两声,“要不我怎么会在上飞机前就记住这是你的,十几个钟头都没忘。”


萧穑也跟着呵呵。咖啡和香肠的气味牢牢黏在一起,钻进法兰克福机场的每一个角落,扰乱着萧穑的肠胃蠕动节奏,它们刚被一连三顿飞机餐撑出奇怪的形状。拿到行李的队伍涌向出口,导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手扛着“欢迎全国展会策划师培训团”的大牌子,一手举着名单和圆珠笔挨个点卯。“萧蔷,萧蔷,”他扯着嗓子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嚷嚷,“这名儿真好,是哪位美女?”


“这字念斯——饿——穑。萧穑。是吧?”帮萧穑拖箱子的那个瘦男人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偏过头来求证。


“哦,对,不是那个台湾的。我叫萧穑。”


“这字好,有文化,古色古香的,”导游一点没尴尬,舌头转一个角度,接着套近乎,“您也不比台湾的那个差啊,上海人吧?我就说是美女嘛!”一扭头他又捎带问问那男人,“您呢?也上海来的?”


“谭鲁周。南京。讲究?哪有什么讲究,我爸姓谭,我妈姓鲁,外婆姓周。”


又过去半小时,名单上的九十八个名字全打上了钩,九十八个人的行李塞进了两辆大客车下面的行李舱。人坐在车上,仿佛被一波接一波的时差反应分成了两层,肉身下坠,意识上升,就像水上漂着一层油。


他们坐的是半夜的航班,抵达时正是法兰克福的清晨。天未大亮,萧穑被黏稠的,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倦意绑在座椅上,懒得抬头看看车窗外的云。但霞光顽强地透进来,洒在萧穑身上。仿佛为了不辜负这点光线,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半眯着眼睛对着窗外连着按了几下快门。车速加快,倦意翻成一个浪头掀过来,于是拿着手机的手往下垂,落到椅子上。


直到车速减慢,这个盹才醒过来。车已经从机场高速驶入市区,萧穑举起还捏在手里的手机,翻开刚才拍下的几张照片。画面上,车外的树影和她在车内的身影交叠在车窗上,一道淡橘色的光从影子与影子之间穿过。再细看,有一双眼睛也混在这些被光线洗成浅灰的影子里。尽管此前萧穑并不怎么熟悉他脱掉墨镜的样子,尽管无论怎么放大照片都不太清楚,她还是认出了那是谁。


这类行业系统的培训班,抽调的是全国各地会展公司的人马,国营民营都有,基本谁跟谁都不认识。不过,在上海浦东机场集合时,好多人已经热络得不分彼此——要形成这种局面其实一点也不难。对有些男人而言,只需要分发一包烟,对更多女人,只需要几家塞满香水和面膜的免税商店。萧穑是个例外,回过头来想,谭鲁周也是个例外。


她也进过免税店,花十分钟买下替别人带的欧舒丹和雅诗兰黛,就又安安静静地坐到候机室的椅子上,看存在平板电脑上的《冰血暴》。那个窝囊的小职员,突然拿起榔头砸向他老婆的时候,萧穑甚至忘记自己是塞着耳机,本能地捂住屏幕,好像生怕别人听见那一声闷响。谭鲁周也抽烟,可他只是一个人跑到吸烟室里转了一圈。那双眼睛应该是从浦东机场开始,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了。萧穑突然间就觉得自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是猜,而是确凿的记忆。问题是,既然她记得那样清楚,是不是也一直在看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萧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她闭上眼睛,定定神,随即拨通手机。不用睁开眼,第一个号码就是钱嘉义,隔着国际长途,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棱角分明、四平八稳:“多穿点,我刚查过欧洲天气,你们那里有寒流。卡里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打。”


“我这辈子还没刷爆过信用卡呢。不习惯这么花钱。”


“哈哈,你还是抓紧花吧,好容易出趟国。”钱嘉义拿得准她的脾气,继续做他的空头人情,“我算算喜酒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花销了,剩下的就是收红包,所以,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那种喜滋滋的、仿佛能听见咽口水声音的时刻,是钱嘉义最让萧穑不舒服的地方,她赶紧截断话头。“行啊,我给你找点德国小家电回来。剃须刀什么的。挂了啊,我们快到酒店了。”


说“剃须刀”三个字的时候,萧穑故意加重了语气。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做出这个拙劣的、泄露对方性别和身份的举动,只是为了把谭鲁周的目光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坐在教堂里盯着管风琴发呆时,萧穑就知道谭鲁周会悄悄站到她身后。


台词也替他想好了:“真没法想象这么大这么笨重的家伙能发出那么安详的声音。”


所以后来萧穑回忆起来,她完全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应该是差不多。总之,她按照电影的标准演法,没有马上回头,只是右肩微微动了一下。


法兰克福还没有上海的一个区大。课才上了两个半天,老城区就已经被他们这些人逛遍。从美因河边走到这个叫“罗马人之丘”的市中心广场,也就几分钟时间,沿途总飘来手风琴或者小提琴的乐声,娴熟得像个半真不假的玩笑。导游说,这些街头乐师多半是从东欧来的。


“柏林这类人更多。墙一倒就全往这边涌。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就弄段曲子给你听听。”


萧穑很想去柏林,可是这回法兰克福培训完以后安排的线路是到新天鹅堡观光,最后从慕尼黑直飞上海。路是这样顺,风景也是这样好。没有几个人会像萧穑那样不在乎风景,只想站在曾经砌着那面墙的地方,看看两边的人。


“那堵墙至少有一个好处。说不定,你想象‘那边’,要比你真的跑到‘那边’,呃,更兴奋。”临出发前,她跟钱嘉义说起过,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画着“这边”和“那边”。


“你前两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钱嘉义咕哝了一句,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


“罗马人之丘”几乎是内地组织的旅游团在法兰克福划定的唯一景点。哪怕是在这里转个机只有半天余暇,导游们也会把人拉到这里来。如果你不要求,他们一般不会带你参观不远处的歌德故居,因为哪怕是团体,每个人的门票也要好几欧。歌德故居是外国人的地盘,又不像唐人街上的餐馆,导游拿不到回扣,积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广场上反正有的是不要门票的地方。教堂,市政厅,前凸后翘却一脸正气的女神雕像。十月展会密集,国内各种公派的代表团出没其间,天天看到那些熟面孔上上下下,这个广场就成了一座舞台,连累得那些已经在这里待了千百年的房子和物件都成了假兮兮的道具。串场的总是那几个看到大陆客人就迎上前来塞小广告的华人,作势要引你沿着小路走到他们开的小店去。他们用一样的脚本,念白掐着同样的节奏:店里全说中国话。保证全市最低价。双立人也有,泡腾片也有。去吧去吧去吧。


团里的中年妇女几乎都跟着去了。还有中年妇女的丈夫,他们上衣口袋里塞着老婆开的购物单,其中至少有一口高压锅。所以,教堂里,为了冲淡刚才那种过于抒情的气氛,萧穑的身体刚刚转过一半,就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买锅?”


“买锅?哦,我用不上。一个人过,小电炉煮煮方便面就够了。”


她想,他这么一答,倒显得刚才她那样问就是想打听他是否单身。可话已出口,她也只能这样一路说下去:“光吃方便面怎么够?”


“还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说,盒子上写着‘红烧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饭店里去买一份红烧牛肉。我可以摆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哪怕偶尔吃趟蟹粉鲍鱼面什么的,也还配得起。”


“包装对你撒个谎,然后你就替它圆谎?”


“我是替自己圆。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萧穑几乎冲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沙发上折磨遥控器,只要稍稍有点复杂的节目就坚决跳过——连那种总是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或者动不动去下个面煮锅糖水的港剧,她也嫌搞脑子。最后总是定格在电视购物频道。萧穑不买,她只是看,看演员起劲地演,主持人起劲地吆喝,生活起劲地翻开新的一页。半小时一页。四只透明锅一字摆开,分别搁着老母鸡、绿豆百合、明虾和青口、一堆杂菜。主持人把四只盖子挨个儿掀开,哈着热气一边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一边向你许诺井井有条的幸福。屏幕下方溜过一行字:稍后请收看扫地机器人,牛皮凉席,冬虫夏草,无痕内衣,记忆棉枕头。每档节目,都会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晕头晕脑的时候,举出一块写着算式、打着触目惊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诉你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省多少钱,解决多少困扰了你一辈子的问题。


“幸福触手可及”。


粗暴,强行插入式洗脑。可她就能抱着枕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上三小时。上个月就有一次。屏幕上,一对情侣和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漫天飘洒的鹅绒雨中打打闹闹作陶醉状。看着看着,萧穑的眼泪流到了下巴上。下巴正好翘着,于是那一串泪珠从高处直接落进领口,顺着乳沟滑到肚子上,痒丝丝的。


“这又在卖什么啊?好好的鹅绒被子,非得一刀剪开?抽风。”钱嘉义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门口,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鼻子就开始翕动,随即甩出一个大喷嚏。他是过敏体质,平时拾掇被褥的事儿都是萧穑干的,哪怕是远远地看到毛茸茸的东西都要条件反射地打个喷嚏,大概算是自卫。奇怪的是他的心思倒一点儿不敏感,简直到了迟钝的地步。他没觉得萧穑不搭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没有察觉她满脸都是泪,一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打游戏了。《海岛奇兵》?大约是这个名字,就是那种趁人不注意就拆掉别人房子于是哗哗哗涨分的手机游戏。


幸好没有察觉,否则她还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她找得到哭的理由吗?求婚,登记,托人在酒店临时插进一档婚宴(尽管只能在中午),看房子(尽管还没挑到满意的),他不是一件一件都办了吗?至于求婚是不是发生在意外怀孕之后,是不是一种机械的应激反应——还有,她把验孕棒放在他眼前晃的时候他的脸上为什么会闪过厌烦和恐惧(准确地说,是用恐惧掩盖厌烦),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把日子过得像打游戏一样精确,每一道题都回答正确,每一次都顺利通关,她挑不出一点毛病,还哭什么呢?


幸福触手可及。


然后是先兆流产。上午刚去过医院拿到保胎的住院单,下午就保不住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哭。躺在家里喝他叫的外卖鸡汤时,也没有哭。有的时候她真是出奇地缺乏痛感。让她生气的是她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她为什么要内疚?好像那枚受精卵是在她的指挥下跑了一趟短途游,完成逼婚的任务,然后就知趣地走了。她讨厌自己这样想,但越讨厌就越这样想。那两天里,无论钱嘉义脸上出现什么表情,做什么动作——笑,发呆,买网游装备——她都觉他这是在发泄,在示威,在仁至义尽,在如释重负。结了婚又能怎样呢?他还是自由的,她也还是孤独的。


就连屁股底下坐的这张沙发、看的电视,以及装着这沙发和电视的两室一厅公寓,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租的,租在他的公司附近。某次看电影以后,借酒壮胆,他带着她“正好”路过,发出“上楼喝杯茶吧”的邀请——这样的老套戏码她也是配合着演过的。在回忆的时候,她用每次加一点细节的方式向他们的初夜致敬:他在包里摸索很久都没找到的钥匙。她心急慌忙重重磕在沙发上的脚踝。他为了检查有没有瘀青帮她小心翼翼地脱掉的长筒袜。哪些是真的?是“钥匙”还是“摸索很久”?哪些是她回忆时忍不住加上的?是“瘀青”还是“小心翼翼”?


但是他们终于开始暗暗想念可以仰面横躺、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呼噜流口水的单人床了。两个从小就住在上海的人同居,总是有点半心半意。先是她,再是他,开始溜回自己的家。很快,他回家的次数超过了她,因为她妈开始热衷于“离三十二岁还有两百十五天”的倒计时游戏。如果届时还没把她嫁出去,萧穑的妈妈搞不好会亲自出马,找钱嘉义“谈谈”。


结果替萧妈妈出头的是那枚知趣的受精卵。“趁此机会了结掉也好。”钱嘉义接到她宣告流产的电话之后,只象征性安慰了她一句,就又恢复到往日里指挥若定的样子,“喜酒管喜酒吃,先在这窝里凑合凑合。明年头上新房也该挑好了。房子装修好再吹个半年,到那时你正正经经怀个孕,我妈跟你妈轮流帮忙带,也有地方可以腾挪呀。”


照例滴水不漏。连孩子都是两个妈轮流带,排名不分先后。萧穑很想问他这回怀孕有哪里“不正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剃须刀买到了吗?”萧穑陡然被谭鲁周从胡思乱想的泥潭里拎出来,吓了一跳。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愠怒禁不住爬到了萧穑的喉咙口。“你耳朵挺好啊?记性也不错。”不等他回答,她只管说下去,“机场上有的是。我不想特地去考夫曼百货。她们会跟去,要我用英文砍价,累啊,你知道百货店是不让砍价的……”


他知道“她们”指的是那些满世界追高压锅的团友,忍不住干笑两声:“今天下午你是肯定不跟她们混了吧?那咱们到会展中心去学习学习?”


法兰克福会展中心这两天正在开那个著名的国际书展,培训班给每人准备了一张三天联票,理论上全体团员这几天下午都应该去观摩进修的。不过萧穑知道没人会去。这培训本来就是各会展公司每年分派的福利旅游,谁会在这么好的天气钻到展厅里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书——除了拍几张展位照片回去跟老板表表功以外,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是这一点,上网搜五分钟也能完全搞定。萧穑也没多少兴趣。不过,法兰克福实在太小了,到展场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会被高压锅和瑞士军刀围追堵截。于是萧穑点点头。


谭鲁周再次精确地抓住了萧穑的心思:“这一行太杂。你常常搞不清楚办公室里怎么会多了一个人,然后下个月他又不见了。搞装潢的觉得我们搞文案的纯粹是吃闲饭,我们呢,对他们的设计……呃,我是说,在一个公司里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跑出来,这么大一个团,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正常。”


萧穑礼貌地笑一笑。


“所以我这趟回去以后,想改行。”


“跳到广告公司去?”


“不是,去广告公司就不叫改行啦,那还不是半斤八两?我想,我要换一种人生。”





谭鲁周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换一种人生?


……


——摘自短篇小说《幸福触手可及》,作者黄昱宁,原发《上海文学》


阅读全文请购买《小说月报》2015年第10期,2015年10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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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5年第10期,2015年10月1日出刊,总第4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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