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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丰:像天真的孩童一样向传统经典发问

2017-05-08 张丰 大家


文 | 张丰


作家姜建强先生在旅日十多年后突然发现,当初刚到日本时“兴趣颇浓”的24小时店里的那些杂志,如今已经熟视无睹。时间久了,老是那些胸脯、大腿,也就没啥刺激了,不再想入非非了。


这就是时间的魔力。虽然对那些杂志已经没有兴趣,但是却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人类的性问题。姜建强的《春灯笔记》一文,由45个对“性问题”探讨的片段组成。这是一篇上佳的随笔,可能只有生活在日本的中国作家,才能写得这么赤裸。在中国大陆生活的作家和研究者,对性的研究,大多严肃到迂腐,比较优秀的,像潘绥铭或李银河,也只能采用社会学的角度进入。


姜建强注意到,《红楼梦》写了一大堆青春女子,个个鲜活,人人迷离,但“我们全然不知道这些青春女子的胸脯大小”。只有写到史湘云的时候,是“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好不容易提到“胸”,但视线又转移到脖子上了。


姜建强对《红楼梦》的性描写不满意,但是却也没有深入探讨背后的原因,只是来一句:“这或许是来自于《诗经》的传统。”他在读张爱玲《小团圆》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发现张爱玲有一段大胆的性描写:“他的头发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丝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无助的,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吸着她的核心。”(《夕阳山外山》119页)


明眼人一看就懂,这是写女主人公初试口舌之欢时的惊喜和欢愉。按照常理,文学批评家应该对此展开大段论述,但是姜建强却只评论了一句:“这是不是张爱玲她自己‘自跳脱衣舞’的解衣宽带?”把这种小说中的描写,直接等同于作家老年后对自己情色片段的追忆,这个看法够大胆,也会引起张爱玲粉丝和研究者的争议,但这就是姜建强的态度。



不管是《红楼梦》还是《小团圆》的性描写,都可以写出很好的论文,但姜建强的着眼点显然并不在此。他重在发现,而不在“解答”。作为一个学哲学出身的人,他似乎找到了发问的乐趣。发现一段有趣的史料,并且发出自己的问题,要远比深入研究这些问题有意思得多。像孩子一样发问,而不必考虑以往的研究成果和结论,正是《夕阳山外山》最明显的特点。


《夕阳山外山》是姜建强最新的随笔作品集。姜建强曾在中国的大学任教,研究哲学,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长期以来,他一直面向国内读者,积极书写、介绍日本及其文化,已出版有《另类日本史》《另类日本天皇史》《另类日本文化史》《山樱花与岛国魂:日本人情绪省思》。这些书有较大的影响力,是“旅日华人看日本”的代表。


《夕阳山外山》和以往这些著作都不同,姜建强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中国文学与思想传统上。书名取自于李叔同那首让人落泪的《送别》,但是整本书却并不是感伤的抒情,而是具有一种智性的乐趣。本书有相当一部分是他阅读庄子、屈原、司马迁和鲁迅的笔记,这四位伟大的中国作家一定是他的偶像,在旅日的十几年时间中,这些中国文化的瑰宝,应该是他缓解自己乡愁的良药。


他用阅读和写作来对抗时间的消逝所带来的的荒谬感。鲁迅的《野草》他随身携带了40年,因此尽管他生在日语的语境中,汉语以及那些中土先哲的灵魂,仍在纠结着他。所以,他对庄子的诡辩不满,尝试纠正这位好辩的古代哲学家的逻辑错误。他对《史记》也有所不满,因为司马迁的私心杂念或粗心大意,对中国后世史学的影响是多么深刻啊。


即使是对他最喜欢的鲁迅,他仍然发出疑问。比如,他在读《鲁迅日记》的时候,发现1919年5月4日这一天鲁迅的记录非常简单:“四日多云。星期日。休息。徐吉轩为夫设奠,上午赴吊并赠三毛。下午孙福源(孙伏园)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姜建强的问题是:这天是五四运动啊,你鲁迅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鲁迅对这场学生运动没有提一个字,这是不是表明的某种态度?这可能值得鲁迅研究者深挖一下,但是和上述研究《红楼梦》的性描写一样,他的重点仍然在提出问题。


“生出一个谜”是姜建强在书中多次重复的一句话。读书能读出疑问,其实是一个挺高的境界,尤其是在面对庄子、孔子、司马迁和鲁迅这样的大山,作为一个严肃的读书人,你已经读过很多研究资料,该问的,前人基本上已经问完了,像一个质朴的孩童那样发问,反而是不容易的事情。“庄子呀,你做梦不要紧,但为什么偏偏梦见蝴蝶呢?梦见蝴蝶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议论一番呢?”姜建强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只有孩子才能问得出来,成年人早就失去了这最初的好奇心。


这就是牵涉到我们如何对待传统经典的问题。我们需要在心中保有一些敬意,但是到底什么才是敬意?那些一提到“优秀的传统文化”就兴奋到不容质疑的人,恐怕也就没有了发问的可能性。对待一个古代哲学家最好的态度,其实就是尝试重新回答他的问题,甚至向他发问。对普通读者来说,完全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更随意地对待那些传统经典,像一个孩子一样勇敢地举手发问:屈原,你的《天问》到底在问什么?你脑子是坏掉了吗?其实,在元代就有书生因为读《楚辞》读不通,就诅咒屈原:写文章竟如此艰涩,投水死得活该。


《夕阳山外山》虽然是阅读和思考的记录,但却是相当私人性的,姜建强在写的时候,只顾着自己开心,完全没顾忌到读者的感受,这反而造成一种后果:那些传统经典,仿佛突然又有了生气。那个刚受了宫刑的司马迁,伤口还没愈合,正充满怨气的走过来。那个爱辩论的庄子,因为被姜建强指出逻辑漏洞,气得脸都红了。


这种对传统的态度相当有趣,我们或许可以用“调戏”来形容。其实这也是真正尝试与古人进行对话,并把古人的问题重新陌生化。人的阅读和思考永远没有尽头,不然的话,对我们这些后生的当代人就太不公平了,那么多传统经典,足以把我们的脑袋压扁。姜建强这种发问的方法,很值得学习,或许这和他“旅日作家”的身份有关,他对汉语经典的饥渴比我们更严重,但是又能跳到局外看问题。


▲ 《夕阳山外山》封面


图书信息:


《夕阳山外山》


作者:姜建强


出版社:海豚出版社


出版年:2016-11


定价:39.00元


装帧:精装


ISBN:9787511034977


【作者简介】 

张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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