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大旗虎皮，北京大学教授

大家过年好，今天聊聊《红海行动》。

今年贺岁档电影整体质量比过去年好。而且，我觉得2017年的华语电影，整体水平在提高。类型片的质量在提高，独立电影各具特色，通过迷影精神奖就能发现，今年青年导演的优秀作品非常多，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作品：《大世界》《囚》《强尼凯克》《大佛普拉斯》《米花之味》《小寡妇成仙记》《老兽》《暴雪将至》《嘉年华》《轻松+愉快》《川流之岛》《天落水》《分贝人生》《槟榔血》《石头》……

所以，贺岁档质量的提高都说明了华语电影确实在进步。

而且，观众日益趋于理性。前几年，春节是抢钱档期，《澳门风云》这种烂片都能抢走十个亿，但今年，影片的质量、口碑与票房的关系越来越良性。

不用说，《红海行动》在贺岁片里的口碑是最好的。但影片也有不少问题，比如画面太血腥，整体气氛太紧张残酷，不适合春节观看，故事简单粗暴，人物性格模糊，情感淡化，最后的黄饼行动有些多余等等。

从我的角度看，影片依然没有解决战争戏中常有的“乱”的问题。《红海行动》的战斗描写非常逼真，几乎达到中国战争片的最高水平，但在具体表现上，人物的识别度、交战多方的空间关系、人在战斗中的奔跑埋伏、射击路线与视线关系，还是不够清晰精确。战斗打响时，尽管紧张，可还是感觉乱。

《红海行动》非常明显对标了两部美国战争片《拯救大兵瑞恩》和《黑鹰坠落》，可简单回顾一下《拯救大兵瑞恩》的巷战，或者《黑鹰坠落》中黑鹰直升机飞行员的防守战，就会发现战斗戏要想拍的清晰好看，根本上是在于“知觉的调度”。是用视觉、听觉、空间、影像、剪辑的调度去提升逼真的枪火特效。

战斗很乱，但观众应该看着一点不乱。

《红海行动》在已经比《湄公河》《逆战》好很多了，可感觉还是差那么一口气。前几天重新看了一遍《枪火》，几场特定空间的枪战戏看上去还是那么严谨，人物的位置和意图非常清晰。

《黑鹰坠落》

尽管如此，我觉得《红海行动》是一部很有价值的电影。不仅因为影片在感官效果上达到商业类型片的要求，在我看来，《红海行动》的出现更与八一厂的改制共同构成了中国战争片转型的一个症候：《红海行动》无意间成为中国第一部“现代”战争片，而八一厂那种《大决战》式的传统战争片将退出历史舞台。

所以，我不太赞同把《红海》与《战狼2》做太多比较，《战狼2》中的冷锋尽管有军人身份，但我认为这不是一部战争片，而是一部类似于《虎胆龙威》那样的孤胆英雄枪战动作片。

《战狼2》

八一厂改制让很多人惋惜，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许多重大战争历史题材的电影，奠定了中国战争片的基本特征（当然也有类似《高山下的花环》这样的优秀战争片不是八一厂拍摄的）。八一厂时代的战争片是典型的传统战争片。

简单说说，传统战争片有几个特点。

首先是以传统战争为对象，尤其是一战、二战为主题，八一厂的战争片主要以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和国共内战为主。这些战争的时代特点、战争特征决定了传统战争片的底色。

其次，全景式的描写。同时展现战争统帅与战场上的普通士兵，同时展现交战双方，《最长的一日》《虎！虎！虎！》《斯大林格勒》都属于传统战争片，八一厂的《大决战》就是全景描写。

《大决战之辽沈战役》

第三，是讲战略。传统战争片尽管也讲战争中的小人物，但更强调战争领导人或领导集体怎样根据形势变化采用战略，同时赢得战争与历史正义。所以传统战争片看完之后，会让人不自觉地认同战争、支持战争。在这个意义上，《阿拉伯的劳伦斯》《帝国的毁灭》都算是传统战争片。

这决定了它的第四个特点，是在意识形态，把国内观众作为政治宣传的主要对象，传统战争片往往通过战争为今天的政权提供历史合法性，让国民重建共同记忆，情绪高涨，提高民族认同感，让人们更团结。

《阿拉伯的劳伦斯》

而现代战争片，则有着完全不同的特征。

首先，现代战争片往往以二十世纪后期的局部战争、反恐战争为对象，比如《黑鹰坠落》《拆弹部队》，现代战争的形势与一战、二战相比有许多变化，不仅是武器的升级换代，而且强调信息化技术、不同兵种的协同作战等等，战斗的环境也完全不同。

因此，在战斗空间上，传统战争那种阵地战，排山倒海的冲锋，在现代战争中变成随处都可能是战场的复杂交战环境，《红海行动》中的几场戏就展现了复杂的战争空间：街巷、民居、庙宇、难民营、沙漠等。

在传统战争片中，非敌即友，而现代战争中混杂了复杂的各种力量，在《红海行动》里，有政府军、难民、反抗军、恐怖主义、跨国企业、外交人员等等，局部战争不仅严酷，而且形势复杂。

最后，现代战争片让人厌恶战争。这一点非常重要。逼真的战斗效果，当然也会激发了观众的情绪，但不像传统战争片那样产生强烈的认同，也展现出战争本身的盲目、残酷和荒诞。

在这个意义上，《下水道》《奇爱博士》《全金属外壳》《陆军野战医院》都是现代战争片，《黑鹰坠落》就是典型的现代战争片，一次遭遇意外的营救行动让全副武装的美军卷入非常复杂的索马里内战。《红海行动》就给人一种强烈的矛盾感：危机四伏、凶险惨烈的战斗，很难让人产生愉悦，反而在紧张中充满了恐惧、拒绝、怀疑。

《全金属外壳》

所以，我觉得《红海行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出动了军舰和无人飞机，展现连续不断的迫击炮、火箭弹和爆炸，以及海军部队的各种新式武器，真枪实弹不意味着就是现代战争片，而是整部影片的创作意图：

连续不断的逼真、紧张的战斗场面，弱化了故事，战争的无常、残酷和荒诞，取代了煽情，用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但依然受到重创的团队，取代塑造打不死的完美英雄，用迅捷的镜头运动和快速的蒙太奇，展示流畅而严密的战术配合。

《红海行动》与《黑鹰坠落》都更强调战术，强调武器应用、兵种配合、攻击、防守和撤退的战术步骤等。

更为重要的是，《红海行动》的意识形态对象已不再是国内观众。尽管影片也喊出“强者无敌”这种口号，但影片不试图用更多的笔墨和时间去煽动民族情绪，而是对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做更加隐蔽的处理。

如果大家对美国战争片有一些了解，就知道美国优秀的现代战争片几乎都是反战的，《野战排》《全金属外壳》《细细的红线》《黑鹰坠落》，甚至公开批评美国政府的军事政策，但同时，这些战争片的拍摄，也得到了美国五角大楼的支持。

这听上去很矛盾，国防部为什么会反复支持反战、批评政府的电影呢？就是战争片的意识形态效果的变化，民众不再喜欢那些老掉牙的喊口号的战争片了，不再相信那些鼓动民族情绪的战争片了，战争本质上是不受欢迎的，战争片必须用新的形式去完成意识形态任务。

《野战排》

我们都知道科波拉的经典战争片《现代启示录》，获得了金棕榈奖，但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却认为，这尽管是一部电影，其实也是越南战争的一部分，美国通过这部电影的成功完成了美军无法在越南实现的胜利。什么意思？

二战之后，真正的战争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除了那些真正爆发局部战争的国家的人民，全球的电影观众可能从出生到死去，不再亲身经历任何战争，但战争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意识形态却非常重要，即人们对战争的认识、对战争的恐惧、对战争的使用，非常重要，人们可以没经历过战争，但人们不能不了解战争，不能失去战争体验。

但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只能通过媒体——电视和电影，来建构人的战争经验。所以，鲍德里亚认为，战争片尽管是假的，但那就是战争本身，原子弹在电影中爆炸，其效果与真的爆炸效果是一样的，人们在电影中体验武器的暴力，去认识战争。

《现代启示录》

所以，在和平年代，真正发生战争的地方，其实是战争片的拍摄现场。电影为了追求更逼真的战争场景、不断升级的战斗感官刺激，必须像真的打一场战争那样去拍一部战争片。

张译在拍摄《红海行动》时由于真的爆炸而炸伤了脚踝（可参读“幕味儿”对张译的专访：他无愧这时代演员的楷模），在中国，似乎只有这样的拍摄现场才无限地逼近了战争的真实状态。

战争片的故事可以是虚构的，但战争片中出现的军舰、坦克、新式武器、战斗部署、战斗能力，都是真实的，因此，《黑鹰坠落》对于美国观众来说是对残酷战争的反思（当然也还有肉麻的美国英雄主义了）。

但对于所有可能成为美国敌人的国家来说，五角大楼支持拍摄的《黑鹰坠落》和美国海军支持的《深入敌后》，一方面展现了局部地区对美国的仇视，一方面也演示了美军装备实际作战的效果。电影是以逼真的写实感去征服观众的艺术，美国的现代战争片让抽象的先进武器在观众的感知世界产生生动具体的效果。

《深入敌后》

所以，战争片就是战争本身，而战争也是图像的战争、战争片之间的战争。今天，能够拍摄出高水平现代战争片的国家，必然是可以有能力打响现代战争的国家。

法国思想家保罗·维利里奥认为，电影与战争之间存在许多共性，本质上都是一种对知觉的调度。他在《战争与电影》这本书里详细分析了二者的共性。比如，电影机在发明之后，很快就被应用到战场上用于绘制地图。而支撑电影机镜头的光学研发，同时参与了瞄准镜、望远镜等新式武器的改进。

大家可能不知道，德国著名的镜头生产生蔡司，在当年是为德军研发武器的主要生产商。武器与电影机一样，本质上在于精准地捕捉知觉。战争结束后很多废弃的兵营和军火仓库，被改造为摄影棚，许多参与过一战、二战的导演，成为能够掌控宏大场面、大规模制作的杰出导演。

在现在战争中，知觉是核心内容，只有视觉上可以看到更多、更全、听觉上的通信畅通无阻、武器的感知能力、作战的信号系统等等都是战争的关键。《红海行动》有意识地系统而严谨地展示了中国的武器、装备、弹药，尽管故事简单、情感单薄，但作为现代战争片，它真正发挥意识形态的地方，不是刻划军人形象、描绘牺牲精神等煽情手段，它不以取悦国内观众作为唯一的意识形态目的，而是给任何可能成为敌人的观众。

电影演示了武器，就仿佛打响了这个武器，电影有多大能力展示真实的战斗，就有多大能力参与这种类型的战斗。现代战争片让人厌恶战争，也让人恐惧战争。就后者而言，电影的确是战争的一部分。

所以，我认为《红海行动》这个文本是一个症候式的作品，甚至比《战狼2》更有价值，它在文本层面的确无限逼近了《黑鹰坠落》作为现代战争片的复杂性。

八一厂改制了，中国战争片必然面临转型，而《红海行动》提供了一种中国式现代战争片的标本，它或许不完美，但绝对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