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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吉,一群数字游牧的人和一个社区|三明治

星一 三明治 2023-08-24


文 | 星一



粤、闽、赣、云、浙、沪、川……我在停车场数着车牌,思考能否凑出一个中国地图。


这里是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梅溪镇溪龙乡,距离莫干山景区有一个小时车程。乡村行政单位附近的街景与镇子相仿,站在一处,能看到超过十家绿底招牌的茶叶店,以往,在秋季,像“鬼街”,人气冷清。一位上海人常来这儿,她说,三十年前,安吉看着还比较落魄,是白茶改变了这里,现在“白叶一号”已经被称为“共富”茶,在春天的采茶季,到处都是买家与卖家。这就是溪龙乡的主要背景了。


就在2022年,溪龙乡突然成了年轻人的热门去处,他们的目标不是景点、竹子或者茶叶,而是在这里居住、工作和生活。


DNA(Digital Nomad Anji,安吉数字游民)公社与ACDC(Anji Creative & Design Center,安吉创意设计中心)是这群年轻人的聚集地,成立还不到一年。






溪龙乡的风光算不上绝佳。路有缓和的上下坡,摩托车比电瓶车更受青睐。附近有一座集装箱码头,货车的扬尘,把灌木丛泼得如同雕像。山不足以成名胜,胜在亲切。


ACDC在溪龙乡还是新奇建筑,今年方建成。穿过一大片相似的茶叶店,它坐落在乡村相关单位边,正对着溪龙乡第一小学。周二下午接近两点,孩子们的声音从有些年头的教学楼里传出,夹杂着脏话、冲撞声。教学楼靠近ACDC的一侧是楼梯,两个只比扶栏高出一个头的孩子,其中一个问:"他们是不是在春游?"


一辆接一辆车从孩子们面前驶过,在他们看不见的拐角里,车停稳,下车的人走进ACDC。建筑只有一层,像一条漫长的回廊,笔直,而后转弯,时而分岔通往好几个方向。


我穿过了散落着人的咖啡馆,有人在窗边,有人在单独的隔间里,他们都对着电脑,没有人看我;穿过了暂时无人的设计图书馆,和提醒只能在此阅读、不能外借的标牌;穿过了正在装修中的展览,穿着工装的人诧异地看着我。


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出现人数由多到少的前几项工作分别是:美术(插画或设计)、程序、摄影和写作,多为自由职业者。在ACDC编辑室撰写的《工作形态演变史》中,这样形容数字游民:"数字游民多是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不管是代码工程师还是文字工作者,都因其工作的创造性而形成独特性,因而提升了工作的不可替代性。"




DNA公社也有咖啡售卖,由Fenny的猫女咖啡车提供。它就在户外办公区,是一辆由驾驶座、储藏柜和咖啡台构成的面包车。我喜欢她做的创意咖啡,由4%酒精浓度的红酒气泡水加上咖啡,以及不太规则的大冰球。


Fenny向我介绍气泡水:“我很喜欢它,酒瓶上可以画画。”面包车从车顶到咖啡机上都画着彩色的图案,多由线条构成,其中一处写着“创作于DNA公社”。桌子上放着一大盒彩笔。


在饮尽一杯后,她又给我倒了剩余的气泡水,这次是说:“可以壮壮胆。”真是对社恐患者善意的提醒。


买杯咖啡需要付钱,也需要等待Fenny出现。留着黑色长发、穿着工装裤的Fenny并不随时都在,有一次,我看到她正在另一头,向同伴学习剑道。


激激励我壮胆的那一次,有三个女孩正好来到了DNA公社。她们初到安吉,并不住在这儿,只是来拜访。一个长发女孩往车里张望,赞扬:“很漂亮的车!”一个短发女孩略微惊讶,问:“你是Fenny吗?”


两人成为微信好友几年,最初她们都在云南,但从未见过面,反而不期而遇在安吉。


接下来,我还没有付款,Fenny已经带着三个女孩去四处走走了。






DNA公社是提供给ACDC成员的住宿地,两者相距1.6公里。


相比起ACDC,DNA更有乡土的味道。它就在乡路边,对面是海绵厂,邻居们是宽敞宅院的村居。它改造自废弃的竹木厂房,正门仍然是长长的伸缩门,建筑由竹木搭成吊顶,拥有透明磨砂外壳。它的背面就是田野,坐在露营椅上,听到“嘎嘎”声,也能目睹数十只鹅蹦入芦苇池。中华田园猫变得名副其实,自动猫砂盆就在室内,但它们多在田野里解决。篮球场边上,滑板道由水泥制成,将近中午,两只白羊、一只黑羊和一只山羊坐在上面。




一位成员和我提起,暑期和十一假期,她都没能申请到入驻名额,因为满员了。她说:“原本想着小长假前总有位置,结果也没有,要等长假结束了才有。”DNA公社可以承载七八十人住宿。


一位曾经来到DNA考察的浙江人,在午饭时间说:“六十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吃饭,这在乡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了?”


一个乡村,吸引有过城市生活的年轻,需要提供氛围、审美、消费乃至工作机会。


关于DNA公社公众号的征集启事上写着:“管理员将要负责的工作是,完成一篇公号推文。……并在托管结束后向管理员支付每篇1000元的稿费津贴。”此外,所有DNA公社的成员,也同时是ACDC的成员。



单论面积,它比ACDC要小,但目前更为"野生"。同样是办公区,DNA公社以两排办公桌椅和散布在阶梯上的座位为主,每个座位都有插座,将近一半坐满了人,都对着电脑。


桌椅套装侧的墙上,张贴着成片的拍立得,写着个人简介。阶梯的背景则像储藏室,要上到最高一层,得绕过摩托头盔、包、书,甚至还有吉他。在办公间的角落里,还能看到百货车(兜售抽纸、卷纸、洗衣凝珠)、酒柜,还有运动器材。


个人的痕迹渐渐丰满了公共空间。推开门,一条面朝田野的长廊,这儿也有桌椅,不过除了一两次有人用来办公,多数时候,总有人坐着聊天。


荷包蛋则干脆拥有了一整个车间厂房,她和爱人Harry用它来改造房车。


2021年12月2日,DNA公社首次公开招募。荷包蛋和Harry在一月份就入驻了,冲着它还有空余的厂房。和只需要一台电脑就能走遍天下的部分数字游民不同,他们的"松木巴士"工作坊,属于制造业,需要更宽敞且较为稳定的场地,"我们改造的场地估计要有三百平方米才足够"。此刻,松木巴士工作室正在同时改造两辆房车。


他们的上一份全职职业,分别是互联网大厂产品经理和汽车设计师。但2017年,两人裸辞,驾驶着房车,开始游牧生活,最大的底气还是能够支撑两年的积蓄,"实在不行,就回去上班"。


裸辞的原因,荷包蛋提起过多次,其中一次用了上山的比喻:"以前工作的时候就是慢慢爬到半山腰,发现继续往前爬的风景不再吸引我,反而对一条山间岔路产生了兴趣,想要探索一下,为何一定要攀登高峰来证明自己呢?"


新生活诞生于游牧之中。在云南时,他们曾想过采购售卖本地特产,但模式看起来行不通;他们自己改装了房车,在路上,他们也拍摄、撰写了房车游牧生活,但博主并非他们的心仪之选,反倒次年,朋友询问他们能否帮忙改装房车——再后来,他们就成立了房车改装工作室。


松木巴士在寻找像DNA公社这样的地方。游牧地之一,大理,并不适合:一般来说,顾客在买车前,就先联系上松木巴士,在讨论后,由松木巴士提供经过水电改装、布局调整的全新房车,而大理地处西南,无论是购买配件、顾客提车,都不太方便。


在莫干山,他们曾受邀入驻,但得作为景点的一部分,完全向游客开放,“那还怎么工作啊?”;其他的乡村的租金适宜,但周边多是传统工厂,彼此不太搭调。


而DNA公社也在寻找关于实业的工作室。除了松木巴士以外,这里有或曾经有过果酱工作室、陶瓷工作室、潮玩工作室。它不仅是数字游民的基地,还有乡村振兴的野心。


在DNA公社,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准备要走了”、“你什么时候出发”、“TA已经回来了吗”。这里就像一个基地,在这生活,然后出发,再回来,循环往复,有人以周为单位,有人则以月计。


“数字游民”这个词广泛出现前,他们大多与“旅居”、“游牧”这些词绑定在一起,多出现在大理。


与人谈论云南,尤其是大理,能在DNA公社快速打开话题,以至于产生了一个名词:大理值。这指的是成员中曾在大理生活的占比,不过从来没有过具体的统计数字。





DNA公社发起人许崧与阿德都曾长居大理超过十年。


阿德曾在大理经营海豚阿德书店,书店名字源于同名童谣,他又因为书店而被人称作“阿德”。2012年,作为大理第一家独立书店,它开业于人民路。2016年,由于人民路店铺租金由起初的每年1.8万涨至16万,它关闭了首店。


而后几年,人民路的规划调整,许崧和一些新大理人选择了“上山”,活动中心转移至其他街道。还有一些人选择了离开。


两人是不同的风格,阿德留着胡子,由肌肉线条勾勒身形,脸上常有让人觉得青涩的笑,是难以想象他会衰老的那类人。


许崧看上去,就不像是一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他出生于1969年,总被叫做“老许”,光净的头上总戴着帽子。他出版过《走着瞧美国》、《走着瞧印度》等畅销游记。作为作家,他会一手抽出铁烟盒里的烟,一边说:“我不会讲那些很文艺的话,我会很实际地说给你听。”在二十年前,他在上海广告行业工作,有时,他把自己的做事风格称作“上海AE(执行)”。


他们都以复制大理为目标,再造社区,以数字游民为主。


我询问许崧:“数字游民和以前说的自由职业、SOHO族有什么差别?”


“我觉得‘游’更重要。他们并不是呆在家里工作就足够了,他们向往出发,在各地工作。”


2021年12月2日,DNA公社初次招募。从那时起,申请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住满至少一周。那时许崧心里一直没底,招募发布后,他想,真的会有人报名吗?收到报名时,他想,不会是耍我们的吧?在DNA公社,见到来访者时,他想,不会看了一眼,就走了吧?


2022的春节,只有十来个人留在了DNA公社。要到三月,有曾经的居住者再次来到DNA公社,许崧才觉得,这事算成了。


这让我想起一部关于人工培育候鸟的电影。长大、飞翔都不足够,只有当候鸟完成了迁徙,才标志着成功。


我又问:“那数字游民和以前说的旅居者有什么差别?”


许崧说:“我觉得重要的是社区。”



这是一个松散的团队,每周二将会有一次报告会,发起人分享最新的项目进展。报告会并不强制参与,全凭兴趣,我数了数,我在的那一场,参与者总共二十多位;项目也同样如此。


我旁听了一场报告会。其中一个项目是这样:在一个村子里,一座漂亮的建筑建成了,它想玩吸引人,可是他们不知道,它该用来做什么?


建筑一茬茬地出现在乡村,又再次凋敝为空壳。同样在浙江,曾经有过斥资建成1.8亿的它山艺术博物馆,被寄予打开乡村文化产业创意园厚望,如今已长满荒草;我也曾拜访过一个村庄,随着热潮先后做过农家乐、漂流、露营,最后,游客停车场只能用来晒村民们的药材。




一个建筑,或者一个组织,足以改变乡村吗?报告会结束后,大多数人仍留在屋子里,三两分别讨论着。我坐上车,准备回到DNA公社。


从ACDC到DNA公社之间连接的道路,已经在变得越来越热闹。


最先经过一片小空地,可以临时停车,另一侧是小道,“禁止车辆入内”,一个行人过斑马线的图案,小人被画上了表情,旁边标注这儿是“达芬奇花园”,主打自然教育的儿童研学基地。


下一个拐角,“小白屋”的招牌出现了,还有一只狗站在马路上,有人坐在花园般的座位中把狗叫了回去。如果不去村民们的饭馆打牙祭,成员们会来这吃饭,它提供盒装饭菜,是DNA公社的食堂,也同样是它在运营ACDC内的餐饮。它还是民宿,600元一晚的山景房,我没有选择住在这,于是得跑到十公里开外的其他旅馆。


ACDC、DNA公社一起,共同构成了白茶原小镇,还囊括了一片叶子茶饮、炎薪火料理餐厅、山顶书店等小店,几乎全都在今年才出现。它与乡村相关单位、地产方联系在一起,仍然在生长中,未来也许还包括一所学校。



荷包蛋告诉我,在大理,教育也依然是个问题,解决办法之一是去昆明上学。曾经有过一对果酱夫妇来到DNA公社,最终又因为孩子的教育离开。


她自己目前更大的困扰是,独处空间不够,DNA公社提供的所有住宿都是多人间。“刚来的时候,很开心,每天都在聊天。后来也有点枯竭了,密度太大了,一打开门就是这样的氛围。”


发起人许崧告诉我,DNA公社的面积还会扩大,用以扩建住宿,“我们现在是1.0版本,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减少外来干扰,快速发育。等到2.0版本,就是DNA公寓了。”


在他规划的图景里,3.0版本是许多年轻人到来后,村民们也会敞开自己的家。到那时,本地与游民们,将共同拥有这个乡村。


除了数字游民,ACDC和DNA公社还有一个更宏大的口号:乡村振兴。许崧说:“许多年轻人卡在了城市里,融不入城市,又退不回家乡。如果他们能够在乡村生活,又不丧失独立性,他们可以创建、进步。”


这一天会如期到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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