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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学在复旦:沉默的“显学”

复旦人周报 复旦人周报 2021-12-11

复旦的宗教学系并不算热门。
它很年轻:建系不过十五年;在复旦每届近四千名本科生中,宗教学系的学生往往不过一手之数。 而“宗教”二字又先天地营造出一种距离感,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记者 | 沈心悦 王妤宁 | 沈心悦 王妤宁编辑 | 俞靖昊 金雨丰 范潇行

光华楼西主楼2504,宗教学教研室。与其说是教研室,2504更像一个小型图书馆:木制书橱遮住了四壁,房间中央堪堪挤得下一张长桌和十来把椅子。平时除了偶尔的硕博讨论班,这里少有人来。
透过玻璃橱门,可以看到架子上摆着的《基督教学术》、《佛教学术》等学术书籍,以及不同版本的全套《汉译大藏经》。宗教学系副系主任郁喆隽半开玩笑地说,这些书都是老系主任王雷泉退休前四处“化缘”“化”来的。
| 宗教学教研室里陈列的《汉译大藏经》
在他身后,清晨的阳光穿过2504狭小的窗户,勾勒出空气里细小的尘埃,把金漆的书封映得滚烫。
尽管偶尔会被旁人问起该怎么念经、拜哪座庙灵,复旦大学宗教学系的师生们仍旧一如既往地念书、上课、写文章。
经可以不会念,庙无所谓灵不灵,但站在聚光灯外的这些年里,他们踏踏实实地前进,把宗教学从1965年仅有《基督教哲学》、《佛教哲学》两门课的小系,办成了如今有三十几门专业课程、在各类国内外排行榜上都占据着一席之地的独立学科。


  “我是一个被复旦宗教学系宠坏了的人。” 

在复旦哲学学院的分流班会上,宗教学系高年级学生介绍自己的专业时,总显得“吃力不讨好”:近十年来,哲学学院每年招入60-70名本科生,但选择分流到宗教学系的学生数量从未突破个位数。在每一次的专业介绍中,宗教学系都像是条误入了24小时便利店的金华火腿,尽管引人注目,却鲜有人光顾。
 
宗教学系18级硕士生傅海伦,几乎揽下了近年来每一次哲学学院专业分流讲座中的宗教学方向介绍。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努力可能“收效甚微”,她仍然会在前一夜准备好上万字的讲稿,详细地罗列出宗教学系各位教师的研究方向、学科研究的基本素养和专业学习方法。
 
“总要有人去讲的嘛。”她笑着说,“当你真的热爱一个学科、对它产生了身份认同感,就没办法不盼着它好。” 

| 讲座上的傅海伦

复旦大学宗教学系在读学生共约60人(包括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教师共有九位,算上外哲教研室常来“帮忙”的张庆熊老师,就是十位。
 
这样一个小小的专业,是傅海伦的“百宝箱”。研究兴趣广泛的她,发现自己总是能找到对应方向的老师来为自己指点迷津。
 
这十位老师的研究方向不仅包括了佛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和中国民间宗这些传统宗教研究领域,也涉及到了比较宗教学、宗教人类学、宗教社会学、宗教心理学等宗教学子学科。

此外,历史系、社会学系、中文系等院系的相关学术成果,都能为复旦宗教学研究所借鉴。用郁喆隽的话来说,复旦宗教学系已经逐渐摆脱了局限于文本分析的传统模式,成为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都更加多元化的综合性学科。
 
| 复旦宗教学系教师合影

老师们对于傅海伦来说,更像是家长,会在她骄傲时敲打她,在低谷时安慰她,并在学术研究上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宗教学系主任李天纲会在偶遇傅海伦时,鼓励她“好好努力”;导师会一针见血地指出傅海伦在学术上的问题,也会关心她表现出的些许焦虑,在意她的紧张情绪;而老师们开设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讲座,则给了傅海伦探索不同领域的机会。
 
在复旦求学的六年里,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从进入大学开始就被宗教学系宠坏了的人”。


  “宗教学其实并不神秘。” 

近三年,宗教学系本科新生人数“稳步增长”。
 
2017级宗教学系本科生人数,3人
2018级宗教学系本科生人数,4人
2019级宗教学系本科生人数,5人

李天纲对屈指可数的学生数并不觉得意外。自建系以来,个位数的新生已然是常态。他告诉记者:“很多家长不愿意让孩子来学宗教学,因为觉得我们的学生毕业之后只能出家。”

李天纲认为,宗教学之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社会对宗教领域的偏见,而偏见来源于无知”。这关涉到中国的文化传统,在《论语》中就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记载,受此影响,人们往往对宗教问题敬而远之。

然而,李天纲强调:“神圣性是存在的。虽然神圣感背后的东西不一定存在,但是人们对神圣性的感知是切实存在的。”

| 《民间宗教与道教》课程中,李天纲带领学生实地考察

李天纲早年潜心于思想文化研究。而当07年第一次踏进上海青浦金泽镇的时候,他和同行们被眼前香火缭绕的民间祭祀盛况惊呆了。与活生生的民间信仰生活相遇,引发了久在书斋的李天纲的好奇,“或许(我)能够由此引入一些真正有意义的问题”。

此后的十年间,他和同行们以金泽镇为聚焦点,展开了广泛而细致的田野调查。他们频繁往来于上海市区和金泽镇,旅行、参观、做访谈、查资料,并且参加当地的各种文化民俗活动。

如今,回忆起调查生涯时,那些身处宗教性场合中所感受到的震撼和触动仍没有散去他感慨道,孔子所谓“祭神如神在”,其实不能作唯物主义的理解,它意味着在宗教性的场合中人对神圣感的直接体验。

在这个意义上,宗教是真实的。

在李天纲看来,宗教学并不神秘。即使是对没有信仰背景的人来说,在某时某刻,他的宗教体验也能够被激活。而拥有对神圣感的感知力,则是宗教研究者所需要的基本素养。

他告诉学生:“睁开眼睛、把五官都用起来,去身边、去内心里寻找宗教的感受,你会觉得宗教学学术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们的价值是存在的。” 

复旦宗教学系本科生“招生难”,其实是国内宗教学学科发展困境的一个缩影。

宗教学作为西方学术体系的一部分,最初是在20世纪初大学教育和学术翻译事业兴起的背景下,由侨居中国的西方学者以及留学生引进中国的。

五十年代以后,受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的冲击,大陆的“宗教学”被“无神论”教育所取代。“佛学”、“宗教史”等课程虽然没有取消,但真正“宗教学”的教学和研究实际上处于停顿状态。

自八十年代始,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宗教学教学与研究在被裁撤了三十年之后才逐渐恢复,而许多文史哲领域的学者也开始注意到宗教作为人类最古老精神活动的重要性。

然而,中国的宗教学学科建设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李天纲说,宗教学是一门“显学”,因为宗教学问题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具有难以估量的重要性和研究价值;同时,宗教学也是一门“险学”,在社会大众和一些学术界同仁的眼里,“宗教”二字仿佛一条标记危险的红线,令人望而却步。

宗教学的学术成果的见刊、宗教学学术会议的召开,往往要应对较之其他学科更严格的审查。

李天纲坦言,宗教学研究者有时会在自己的研究方向上“乔装打扮”,在他看来,这威胁到了宗教学的学科主体性,使宗教学研究难以形成自己的规模。

但他仍然对宗教学的学科发展充满信心。他认为,随着当今国际关系和文明冲突的越发激烈,宗教问题的日益突出,宗教学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复苏、在中国范围内的重建,已经是一个必然的趋势。

因此,李天纲常常鼓励自己的学生要笃定、自信,“我们是被需要的,我们的价值也一定是存在的”。


 “武功不能废。” 

坐在冷板凳上难免会感到焦虑,郁喆隽非常理解一些宗教学学生和研究者心里的情绪。他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武功不能废。”
 
宗教学在中国是一个年轻的学科,仍有大量的工作亟需专业人才去完善。郁喆隽认为,大多数中国的宗教学研究者还停留在钻研宗教典籍的“经线”之中,没能跟上跨学科研究的“纬线”;同时,西方的研究理论又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表现出了水土不服的迹象,如何跨越文化壁垒,使中国的本土宗教得到更完善的研究,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然而,这些年来,他见过不少学生早早地奔波于各实习单位之间,荒废了自己的学业,舍弃了宗教学专业赋予学生的学科视野;也见过一些宗教学研究者为了项目资金去做缺乏学科价值的研究课题,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学术生命。

郁喆隽认为,面对宗教学的困境,宗教学研究者不能逃避,而是要打好扎实的专业基础,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对于郁喆隽来说,作为“武林中人”切磋的地方,建构一个“健康的学术共同体”是他任教以来努力的目标。回国之后,他有时候会梦见早年在莱比锡大学求学的日子:每天早晨九点穿过莱比锡的内城区,走进学校提供给博士生们的一个狭小的办公室,在旁边的厨房烧一壶热水,然后开始读书学习。

而求学的日子里,让郁喆隽尤为怀念的是每周硕博士之间的高级讨论班,大家会围坐在一起交流最近的学习体会,或者对某位同学进行中的研究提出意见。在那些激烈的讨论中,许多稚嫩的想法得到了完善。

 | 在宗教学教研室里进行的硕士生课程

近几年,郁喆隽也尝试着在复旦的宗教学系增设类似的讨论班。他颇为欣慰地谈到,通过班级内的互相交流和对研究成果的的长期打磨,近年来宗教学系学生的论文质量已经有了显著的提高。
 
19级宗教学系本科生王怡心在本学期选修了郁喆隽开设的专业课《宗教社会学》。在她看来,郁老师注重引导学生发言,宗教学专业课师生比也非常高,这种能够在课堂中共同讨论、畅所欲言的氛围是非常难得的。
 
在宗教学系学术共同体的氛围中浸润多年,傅海伦这样形容她的学习感受:同学之间不是彼此竞争的关系,而是在学术道路上互相扶持的伙伴。傅海伦感叹地说,宗教学是一个太小的圈子,比起内部消耗和竞争,学术研究更需要的是同学之间的相互合作。

时至今日,仍然有许多重要的国外文献无人翻译,每当有人开始学习某个小语种或者古典语言,大家都会加以鼓励。在外人眼中,这只是一位普通的语言初学者,而其他宗教学系的同学们却仿佛看到了一套全新的中译本,正在时间的洪流中漂洋过海而来。


 “用学术的眼光看待人类的不理性。” 

王怡心在入学之初就明确地将宗教学学术作为未来的发展方向。宗教学最初吸引她的,是其中对于人生意义和苦难问题的讨论。
 
人究竟为什么会承受苦难?我们应当如何去面对苦难?对她来说,这些问题在别处往往无处安放,却以极具亲和力的形式呈现在神学典籍和相关研究中,每每让她深受触动。
 
宗教学系本科生王怡心的书桌一角

除了典籍与义理,跨学科的视野也是复旦宗教学的强项与特色。尽管复旦宗教学系隶属于哲学学院,但在李天纲看来,它在相当的程度上是一个经验性的学科,借鉴了许多人类学、社会学的研究方法。
 
宗教学研究者需要走出书斋,深入到社会的肌理之中,在那里,有着丰富的素材等待着被挖掘、整理和研究,成为学术的资源和养分。
 
他对自己带过的一位名叫朱明川的学生印象深刻。出于对江南民间宗教的兴趣,朱明川自大一起就跟着李天纲做田野调查。为了研究,他租了小电瓶车,从一个村跑到另外一个村,和往来于寺庙的香头、师娘们打得“火热”,知晓了神鬼上身、乩童等许多“怪力乱神”的现象。
 
除了田野调查,李天纲也向学生们强调,好的研究材料往往藏在日常生活中不起眼之处。他说:“真正的田野还是在你自己脚下。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田野。

| 上海市罗泾镇清明节前家中的祭祀

傅海伦如今的研究方向也与人类学关系密切。而她和宗教学的结缘要从很久之前说起,自小学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写小说,‍‍‍‍为了背景介绍看了很多关于‍‍希腊神话和《圣经》的故事,这激发了她对宗教最初的兴趣。

‍‍而在宗教学系多年学习经历,则将她最初稚嫩的热情转化为更加成熟的、学者式的态度和眼光
 
宗教学学习对她产生的最深刻的影响就是培育了她“同情与理解”的态度:研究者要去和不同文化群体的人面对面交谈,面对他们的愤怒、苦难和困境,这就需要悬置自己的立场与判断,去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的处境,并且试图“让别人去理解他们,也让他们互相理解”。
 
她至今对一堂课上郁喆隽老师的话记忆犹新:“其实我们是在用学术的眼光去看待人类的不理性,然后将它用理性的、大家都能听懂的方式表达出来。”




 参考资料

[1]金泽 生生不息| “闯入者”李天纲的江南民间祭祀报告,URL:http://www.infzm.com/content/136887

[2]王雷泉,张庆熊,李天纲. 继承与超越——宗教学学科发展报告[A]. 复旦大学哲学系、复旦大学基督教研究中心.“宗教、道德与大学教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复旦大学哲学系、复旦大学基督教研究中心: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2005:13.

微信编辑:王妤宁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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