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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欧华人:“微歧视”中的身份定位

王巧丽 FT中文网 2020-08-17



在荷兰,反歧视是政治正确,并受法律保障,但“微歧视”依然会在心里投下阴影,并由小伤口积累成大伤口。



文丨王巧丽



全球化浪潮中的沙


疫情是一台X光机,不仅照出了国家观念、能力的方方面面,也照出了每个人的生存处境。疫情中,我们身边的华人有的舍弃已经上手的工作,拖家带口辗转回到国内;也有人慧剑斩情丝,买了比平时昂贵数倍的机票,在航线没有切断之前离开了欧洲。


更多的华人留了下来,带着疑问。


“我们是这一波的全球化浪潮中冲到海外的沙子,上岸后,任凭全球化的浪潮怎么冲,也还是异乡来的沙子,退潮了之后,不希望搁浅异乡,特别是还有下一代。”我的朋友淼淼从伦敦发来短信。


她的父母之前从国内到伦敦探亲,因为疫情滞留在英国。三代在异乡同堂数月,让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等欧洲疫情和全球疫情退潮后,海外华人的处境也许会发生变化。孩子们重新开学后,遇到有人出于恶意或无知歧视,该怎么处理?我们这些海外的华人,怎么和孩子建立世界观、建立对华人身份和所在国家、社会的融合?



我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一月中旬,我从北京回到荷兰,刚好与疫情在国内爆发擦肩而过。国内朋友发来短信,说幸亏我早回荷兰了几天,不然就没有飞机了,只能一起禁足。


“从现在开始,呆在家别动了,管好孩子,荷兰人不戴口罩你戴。”母亲在视频电话中一再交待。她文化水平不高,但经常有直觉性的先见之明。我对她说,如果知道疫情会爆发,我是不会离开国内的。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艰难时刻宁愿在一起。


2月末,国内疫情得到控制,荷兰出现了第一例患者。朋友们和家人又让我考虑带孩子回国。他们对欧洲抗疫政策不放心,更担心我们在海外受到牵连、伤害。



他们的担心并不完全多余。因为新冠病毒的影响,全世界范围内接连爆发对华人与亚裔的歧视事件。疫情无可避免被政治化,加上社交媒体普遍存在的对立情绪,歧视者变得比平时更加肆无忌惮。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荷兰商业广播电台Radio 10播放的这首歌:


“Corona本是个好喝的啤酒, 现在却让我好紧张。疑似感染就要被隔离,没得治就得安乐死。不能吃炒饭,以后也不行。只要你不吃中餐,就不用害怕。因为预防胜过中国人。”


在删除之前,这首歌在社交媒体上得到了荷兰键盘侠的高赞。


当晚,中国驻荷兰大使徐宏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荷兰首相吕特2月6日新闻发布会的一段视频。吕特谴责因病毒而造成的对中国人或亚洲人的歧视行为丑陋而错误,不利于社会团结。徐宏表示:Totally Agreed,完全同意。


今年前四个月,阿姆斯特丹反歧视中心已经收到了400多件针对中国人与亚裔相关的报告,超过其他年份全年总和多倍。单荷兰电台播放辱华歌曲一桩,反歧视中心就收到3000多次投诉。


华裔连同当地人一起请愿,签名达数万次,甚至被媒体称为开启了华人在荷“维权元年”。


两周前,因为在这边捐赠医疗物资,我收到了荷兰林堡电视台一档节目“巴斯献给你的花”上门赠送的两束郁金香。主持人巴斯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希望大家仍然能够相互信任、共情;我很庆幸自己在全球化中受益,能两边行走,但如果中欧关系在误会中恶化、波及民众,许多和我一样的人将无处为家。



微歧视:一千个小伤口累积成大伤口


作为一个成年之后才到欧洲的职业女性,我觉得移民与歧视的话题在实践中变得敏感,且一说就错。我身边有些朋友致力于反歧视,我在道德和行动上愿意支持他们。值得歧视的,是歧视本身。生活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歧视,与人性的弱点密切相关。



反歧视,不仅是荷兰政治中的“政治正确”,在华人中同样被贴上了“政治正确”的标签,外延变得越来越宽,但内涵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从远洋轮船上的中国海员遭遇“一战”爆发、流落到荷兰为生,到现在已经110年。一代一代的华裔移民,靠着自己的辛勤努力赢得了社会的尊重,他们总是与任劳任怨、沉默寡言联系起来。


如今,在荷兰华人有12万人,是继土耳其人、摩洛哥人、苏里南人和荷属安德列斯人之后的荷兰第五大非西方裔移民团体。第二代华人在更多领域施展拳脚,学习成绩优异,在就业市场中表现优良。他们更加开放,社会融入度高。


华人经常被拿来与其他族裔相比,是当之无愧的模范生。


但这并不能证明一百多年来,他们到底经受了多少歧视。“眯缝眼”,“马尾辫”,这样的外貌描述与“加点辣椒”这样的生活习惯描述,一直没有断过,华人移民在多数情况下,只是笑一笑,继续努力干活。



一个家里开中餐厅的女孩告诉我,她父亲和母亲开了20年餐馆,没有关过一天门。她父亲总是说:你看,如果我们今天关门,我们的客人就会到斜对面那家吃,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十年来,他父亲没有回过一次温州老家。直到她和四个兄弟姐妹全都成年,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餐饮店之后,父亲对她说:明天我要关门了。


他关上了餐厅的门,和母亲一起回到了温州,一住就是三个月。再次回到荷兰,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搬回老家。


二十年里,偶尔会有客人言语不敬,她父亲总是说要感谢荷兰,从来没有工商税务来找麻烦,从来没有不让他们家的孩子上学、看病。一名厨师在地下赌场输得一塌糊涂,政府同样帮助了他在困难中的家人。


荷兰法律明令禁止基于种族、宗教、性取向或性别的歧视行为。从法律与执行层面,荷兰没有系统性歧视,也很少有显性歧视。


新一代的华人,包括年轻的留学生,对这些类型化的刻板描述更容易感到冒犯。这些年来,经常会有华人对某些人或某个媒体中的一两句话抗议,譬如认为“炒米饭”、“长脚趾”等话充满了双关语式的隐晦表达,要求对方道歉。


这种“微歧视”在华人心里投下阴影,由一千个小伤口积累成大伤口。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加里•贝克教授在1957年出版的《歧视经济学》中,给“歧视”下了这样的定义:只有当歧视者愿意放弃一定的利益,例如收入、工资、或者享受,以满足他个人的偏好时,才是歧视。当歧视者知道他要付出代价,并宁愿为之付出代价,才是真正的歧视。


我们也应该看到,言语冒犯不一定总能与歧视划等号。以不同的方式解读同样的信息,也不总是歧视。


片段式、触点性反歧视,在没有公平交流平台与维权机制的前提下,很难达到想要的效果。而发生在高校与就业等领域对华人真正的隐形歧视,反而被选择性忽略了。



感情没有零和博弈


昨天晚上,旅居德国多年的朋友海涅打电话给我,说起他对这个话题的一些思考。


作为一名华人,在疫情大讨论撕裂全球的背景下,在异乡有些难以自处。爱故乡是我们的本能与习惯。但能否爱上异乡,却是一种长期挣扎。


他认为,歧视只是表象,更深层的原因不在于此。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与欧洲是以一种实用主义的原则在相处,并没有实现文化上的了解与价值观的交融。


中国从韬光养晦的外交策略转型,对美国等大国和对欧洲小国的意味并不一样。欧洲国家也会警惕,但更担心的是夹在两个大国之间,没有回旋的余地。欧洲对华人的态度,不会因为疫情直接急转直下。


另一方面,海外华人感受到祖国的强大,对西方的容忍度也在降低。他担心的是,如果双方不信任继续加深,就会为歧视与仇恨制造更多的温床。等到这些情绪指数般繁殖,受害者不可能只是移民。


海涅是他偶尔一用的笔名。因为好奇和对未知的向往,20年前,他离开了家乡来到欧洲。他娶了一名德国才女为妻,感情甚笃。即使在异乡,他也没有选择安全路径,而是什么工作难做做什么。一旦会做了,他就毫不犹豫抛弃已经建立的确定性,再激情拥抱未知。


和他交谈,我总是很享受说中文的快乐。我们都同意,在这个时代需要思考和辨析的很多,需要做的更多。


他说起自己在疫情中的亲身经历时,我眼睛湿润了。


第一次,是他说起与德国妻子的对话。妻子抱怨他这段时间魂不守舍。春节以来,两个人不管讨论什么事,他都能和中国挂上钩。两个人不管说什么,到最后总是在说中国。就算讨论德国的家人和朋友,他也会指出大家“某一点很像中国人”。



“你现在是在德国,我们的生活发生在这里。”妻子温和地提醒他,“你能不能看看眼前,说点眼前的?”


“你可以不让我说中国,但你没有办法不让我想。”他回答。


第二次,是他反思自己对德国的情感。“如果说我对德国有一点点忠诚的话,那和对中国的忠诚是一样的。”之前他一直反对“忠诚”这两个字,太政治正确。宣扬忠诚和把爱国挂在嘴边的人,他感觉可疑。现在,他对两个国家,一种忠诚。他不再介意表达。


在这个巨浪滔天的时代,无论岁月静好还能持续多久,他都会做一粒祈祷的沙。


本文作者为荷兰New Salt传媒创始人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责任编辑薛莉 shirley.xue@ftchinese.com
图片来源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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