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散文《阿长与〈山海经〉》，记录了他温馨的儿时回忆，其中令他最难忘的事就是，长妈妈赠送了他一本渴慕已久的绘图版《山海经》。跟鲁迅一样，很多人小时候都有一个关于《山海经》的梦，因为它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我们无法切断的文脉。

3月23日，在以“想像的发端：山海经与诸神的世界”为主题的腾云文化论坛上，知名文化学者、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围绕着上古奇书《山海经》，分享了他对中国神话的全球性基因的认知，这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山海经》——全球“百科全书”。至于如何让全世界听懂我们的故事，以及我们如何跟过去和未来衔接，或许都可以从这本古籍中找到答案。

腾云文化论坛是腾讯社会研究中心发起的一个致力于探讨在数字时代如何更好地传承和弘扬传统文化，促进科技与人文融合，激发青年文化创造力的人文论坛。

以下为朱大可演讲，腾云编辑整理发布。

朱大可

知名文化学者、同济大学教授

今天，我简单地谈谈自己对以《山海经》为代表的中国神话的全球性基因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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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全球化和丝玉之路

在这种情况下，智人DNA走出非洲后，语言也开始全球化。语言在非洲已经被奠定了基础，然后随着音素递减效应向全球扩展，新西兰的一个学者发现，全世界语言的音素会在向外行走的过程中不断丢失。最初音素在非洲南部有141个，到了美洲只剩下12个。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音素丢失，是人类语言来自非洲的重要证据。

还有就是技术的全球化：它首先在苏美尔完成大量的原创性发明，然后向全世界传播，包括青铜铸造技术。

最后是智人的信仰及其神话的全球化。我发现，全世界神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无论辅音还是元音，大致是一样的。它就像钻石一样坚硬，经过上万年的打磨，仍然没有太多的改变，我把它叫做“神名音素标记”。

全世界水神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是N音。中国水神是女娲，埃及水神努恩，苏美尔水神尼拉赫，阿卡德水神纳木，希腊水神涅柔斯，印度梵语“水”的发音是那拉。中国还有一个“傩”，也是水神，现在每年仍有一百多个县在祭祀它，但我们不知道她就是女娲的变体。

再比如，全世界地神的名字首字母都是G，全世界日神的名字首字母不是S就是H，现在“太阳”在英语和拉丁语里仍是“SUN”。而在中国，“舜”就是上古日神被人格化后的一个世俗代表。通过这种神名音素标记，我们可以辨认出神的“身份”和“职位”。

而这个体系给我们更重要的启示是：中国上古神话恰恰是全球神话的一部分，它是整个世界神话大家庭中的一份子，它绝对不是闭关自守的产物。

中国神话的基本原型，来自非洲智人殖民路线上的各个节点，比如非洲（埃及）、西亚、中亚戈壁/俄罗斯大草原、波斯和印度，它们随着人类早期殖民化的步伐，进入东亚地区，在这里生根发芽，经过多次焚毁和重生，最终完成本土化的进程。

中国神话是世界神话体系的东亚分支

我们一直在谈论的“丝绸之路”，我将之称为“丝玉之路”，它是当时全球化非常重要的环节。

苏美尔文明的全球化引发了一场东方地理的回声，它的典型样本就是丝玉之路，它扩大和丰富了全球化的内涵。所以华夏农业文明既是全球化的受益者，更是它的推动者。比如说青铜，它的技术来自苏美尔，中国殷商文明是这次金属全球化的受益者，但我们也推动了中国丝绸贸易的全球化，让中国农耕文明的成果向全世界扩散。贸易的基本原则是，它必须是双边的，所以我们一方面在输入，一方面也在输出，由此构成了中国和世界的紧密关联。

丝绸之路

2

中国神话经历了

不断焚毁和重生的过程

早期中国神话面临着一个悲剧性的命运。它遭遇了四次大焚毁。第一次大焚毁是周灭殷商；第二次是春秋战国诸侯灭周之典籍，诸侯们为了防止孔子这样的思想家总是拿周礼来烦他们，就把相关的典章制度及其神话一起焚毁了，这在孟子和韩非子的论述里都有提及；第三次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在他之前，商鞅也这样做过；第四次是楚焚灭秦都，项羽占领秦都后，火烧咸阳，把残剩的历史和神话全部付之一炬。

现存于山东曲阜孔庙的石刻本《孔子行教像》，原作为唐代画家吴道子所绘

当然，还有一个有名的焚毁案，就是三星堆。三星堆文明被焚毁的原因，现在仍有很大争议。有人说焚毁是一种祭祀仪式，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征服者消灭对方国家的时候，往往会用火烧这种方式，来摧毁敌国的宗教祭祀体系，摧毁它的神力。三星堆提供了一个神话被焚毁的最好的考古学证据。

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三星堆在丝玉之路的发展中，曾经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上世纪末，考古学家在埃及古城底比斯法老木乃伊身上，发现了一片丝绸残片。丝绸非常难保存，在空气里会迅速氧化。这是我们目前所获得的最古老的丝绸残片，距今约有三千年时间。据说它就是蜀锦，而蜀锦来自三星堆。

三星堆遗址出土了大量的印度象牙和印度洋深海齿贝，用来作为货币。从四川经云南到缅甸和印度，这是一条非常流畅的贸易通道，现在已经被考古发现所证实。接着是从印度到波斯、再由波斯到希腊和埃及，这就把东亚和欧洲跟非洲连接了起来。

作为双边贸易的丝玉之路，三星堆还从中原输入了玉器，从埃及输入了神话。我们在三星堆发现了埃及贝斯神雕像。贝斯神是埃及很著名的战神、性神、分娩和家庭保护神，常常被人描绘成丑脸、戴羽冠、蓄须、大耳、罗圈腿，喜欢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的小矮人。这说明神话从埃及传到了中国，虽然它只是一个碎片，但它深化了我们对中国到埃及的这种全球性贸易的认知。

三星堆出土的青铜跪坐人像，神似古埃及贝斯神

在大焚毁的间歇中，又有神话不断重生。

神话一方面被焚毁，一方面也在重生。那么重生方式有哪些呢？一种是完全自造，据我目前的研究，中国人自造的神灵主要是神农氏、燧人氏，还有嫦娥。还有一种是重新组合和混搭，如炎神与黄神，伏羲和女娲。再有就是租借和挪用，如少昊和西王母。

3

《山海经》是

早期的人类全球记忆

那么我们该如何定义《山海经》？我认为，如果我们有一个漫长的丝路历史，那么它的第一个最伟大的文化成果就是《山海经》。因为《山海经》是集体创造的结果，它的作者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商人和旅行者。他们带来了各种碎片式的小道新闻，所以《山海经》是高度碎片化的，它是丝玉之路和全球化浪潮下的全球“百科全书”。

16世纪晚期，由Kaspar Memberger the Elder创作的油画“建造诺亚方舟（Construction of Noah's Ark）”

《山海经》提供了关于全球的地理消息。关于非洲，我们看到了赤道沙漠效应：“寿麻正立无景，疾呼无响。爰有大暑，不可以往。”关于美洲，上世纪50年代就有美国人把当时的《山海经》碎片化文本翻译过来，将书中描写的山脉跟北美洲、中美洲的四条山脉进行对比，发现山的走向、河流流向、山与山的距离等基本吻合。关于印度，我们了解到反踵国、交胫国、柔利国、儋耳国等，都是对瑜伽术士的描述。关于澳洲，我们可以看到长得跟袋鼠很像的夔，还有善于大笑的澳洲笑鸟鵸鵌，人们经常在黄昏时听到它的笑声。还有，对钟山之神的描述，恰恰是关于北极的极昼和极夜现象的记录。

最有趣的是，《山海经》里还有关于大洪水的记载——《大荒西经》说，

有神十人（诺亚家族），名曰女娲之肠（船），化为神， 处栗广（寒冷空旷）之野（大海），横道（涛）而处（漂泊）。

因此，我认为《山海经》是早期的人类全球记忆。它是全球地理志、旅行指南，里面介绍了山川河流的结构；它是博物志，里面有关于矿物、动植物的描写；它也是祭祀宝典，里面提到了应该如何祭拜山神；另外，它还是食典、药典、魔兽谱系，里面有关于魔兽的长相、叫声、神通和药用价值的描写。

4

以“经”为媒，

让世界听懂我们的故事

基于《山海经》的存在，基于它所包含的隐在的世界共同语法，中国神话完全可以重返世界神话家族，并让全人类都“听懂”我们的故事。

《山海经》可以在文化产业方面大有作为。无论是漫威还是迪斯尼，最卖座的电影都是神话题材的，而且主要出自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和凯尔特神话，现在又有转向埃及神话和印度神话的趋势。

最近的《神奇动物在哪里2》里出现了《山海经》神兽驺吾，这说明《山海经》这个口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神兽将会迅速地被全球化，成为人类神话叙事的取之不尽的资源。

5

《山海经》

研究的视界困难

为什么对《山海经》的研究出了那么多的成果，但我们还是感到不满意呢？

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人们把《山海经》看做是对一些本土区域的局部描写，有人说它描写的是山东齐鲁地区，也有人说它记录的是四川或云南的地理面貌，更有人说它描写的是民族国家视界下的中国、东亚或者西亚。

1745年，俄罗斯帝国版图

而我更加支持“全球说”，它不是中国人自家一亩三分地的记录，而是一个全球性的文本。把它当做自家庭院的小地图，你就看轻了这部伟大的文献。我非常赞成周有光先生所说的：“要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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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

是中国神话复兴的开端

两年前，在腾讯的某个论坛上，我曾经提出过一个观点：“我们既要做一个中国公民，同时也要做一个世界公民。”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文化的两重性，我们既是民族的一份子，也是人类的一份子。站在这样的立场，以这样的视界去重新阅读《山海经》，你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中国神话是超越空间和时间的，它是整个人类的共同财产和瑰宝。

非常感谢腾讯提供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能为中国神话的复兴做些什么。如果想要重新积蓄传统文化的力量，那么首先就必须回到神话，因为神话是民族文化精神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先秦哲学，因为那是“流变”而非“源头”。如果不能掌握神话的秘钥，我们就无法实现跟历史的完美对接。

致敬《山海经》，它是我们衔接过去和未来的最重要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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