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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尉光吉《沉默与死亡:布朗肖思想速写》
双重沉默
尉光吉 著,
选自《沉默与死亡:布朗肖思想速写》,
拜德雅|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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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布朗肖发觉,沉默所代表的这种关系,连同本质话语所追求的缺席,按照马拉美的观念,总在要求一种物质的在场。关于诗的语言以何种感官的方式体现,布朗肖指出,马拉美恰好和瓦菜里相对:瓦莱里强调耳朵的作用,因为本质语言的完美形式乃是声音,其最佳的表达工具会是乐器;而马拉美更侧重于可见的文字,在他眼里,纸张才是语言的理想载体。《文字中的神秘》声称:“字文(l’écrit),抽象化的缄默飞行,面对赤裸声响的坠落,重获它的权利。”布朗肖分析,这重获的权利,就是字文本身在纸页上到场的权利,是其化作白纸黑字的不可否认的事实。而字文之所以重获权利,乃是为了以其自身的在场来隔离甚至取代物的在场,从而实现言语空无化的效果。同时,字文还能够最为直接且形象地再现空无化所要求的“移位”运动。在《骰子一掷》(Un coup de dés)的序言里,马拉美清楚地透露了这个意图,即要让文本的物质性成为诗歌表达的一个关键部分:
“空白”事实上,承担着重要性[……]每当一个意象,自行地,结束或再次开始,纸页就介入进来,接受其他意象的延续,并且,正如关键,始终,不是有规律的乐句或诗行——不如说是理念在棱镜中的细分,每当它们出现,且其上演精确心智表演的协作持续未断,文本便依据似然,将自身强加于多变的位置,接近或远离其潜在的指引线。这段从精神上把词语的群组或群组中间的词语分开的被人复制的距离,其文学的优势,如果我有权这么说,似乎时而加快、时而减缓了运动,对之进行节奏的划分,甚至根据纸页的一种共时的视觉向它发出命令:纸页被当作一个统一体,正如别处的诗行或完美的字句。
我总在梦想并尝试别的东西,怀着一种炼金术士的耐心,准备为之牺牲一切虚荣和一切满足,就像人们从前烧毁家具和房梁一样,来供养大作的火炉。那是什么呢?不好说:只是一本书,包含许多卷,一本只是书的书,建筑一般且深思熟虑,不是偶发的哪怕绝妙的灵感的汇集[……]我会更进一步,我会说:大书,假设根本上只有一本,由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天才,所不知不觉地尝试。对大地作出秘仪一般的阐述,这是诗人的唯一使命,也是文学的完美游戏:因为书的韵律,虽非个人且生动,一直在其页码里,与这梦或颂歌的方程并置。
大书,唯一的也是不可完成的一部作品,象征了终极的语言之梦。马拉美关于本质话语的沉思,在这本理想的书中走到了尽头。但在打开这部大书的同时,一座由根本的矛盾构成的迷宫也在诗人眼前落成。这,显然,是双重的矛盾。第一重矛盾:大书,“对大地作出秘仪一般的阐述”,暗示了这书将要囊括整个宇宙的野心——书,理想的语言,因其超验性而无所不言,等同于物的世界——然而,只要大书由本质的语言写成,对世界的阐述也就意味着世界的缺席。“一首高妙之诗的奇迹,”正如马拉美在《庄严》(Solennité)里写的,“不过是出于一切的匮缺而取代了一切。”所以,大书无所不言,但它所言的只是一切的缺场,只是纯粹的空无,也就是,沉默:“说出一切,就是 说出沉默。”第二重矛盾:大书,已是缺席之书,沉默之书,但缺席要求物质的在场,沉默渴望言语的肉身。在《孤独》(Solitude)中谈及“标点”时,马拉美感叹:“我偏爱 [……]白纸上,逗号和句号的间隔布局[……]甚于一个文本[……]”布朗肖惊讶如此之布局不只是语言的抹除运动的最后痕迹,更像是沉默的实体象征。由此,沉默采取了物一般的言词,甚至重新成为物。这正是萨洛扬的比喻:“故事与写作无关[……]它是岩石,坚硬如岩石,一块坚硬的岩石。”对于马拉美,这块岩石,显然可用纸页之白取代。就这样,虚无化作实存,沉默亦是言说。
表面上,两重矛盾导向了截然相对的结论:第一重矛盾把在场变为缺席,把一切(tout)变为空无(rien);第二重矛盾则反其道而行,把“无”重新变为“有”。这是一支令人眼花缭乱的回旋舞吗?语言纵然变着戏法,却始终被“物”之概念的强大引力吸附于原地。诚然,“物”在语言中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但消失之“物”和重现之“物”之间已然发生了一层范畴的转化。消失的“物”仍属于世界,而重现的,则可称之为“文学之物”(la chose littéraire)。这两个“物”会在某个地方发生重合吗?其关系如何呢?后者是对前者的赎偿,是其失落之拯救的“希望”吗?这里敞开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什么是物?”而对它的任何追问都会立刻引发一阵激烈的思想之回音。所以,让我们把它留到后面。不可否认,这语言的戏法像极了黑格尔的辩证过程,而其中暗意的转化,则把无可避免的分裂引人了本质的语言。从此,文学的语言再也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它必然是“两面的存在”:一面是“一种摧毁世界的意识”,另一面是“一个让世界固定不动的物”,既拥有“一种湮灭的权力”,又持守“一种坚不可破的在场”,既是“其自身的否定”,也是“石头的现实”。在如此模棱两可的处境中,文学语言的状况似乎得不到一劳永逸的决断。它保持为一个不求解决的矛盾,因为这样的矛盾正是文学之存在的基本条件。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暴风骤雨”,作者尉光吉。感谢“拜德雅”授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朱桐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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